禾佳家不知道是怎樣的勇氣以及信心，會使得她有這個決心把伊尹約出來。她或許是覺得自己實在同情這個日漸沈默的青年，又或許是覺得，自己對他有一種奇異的責任感。她都說不清究竟是哪一點促成，又是什麽叫她敢做出。

但是當伊尹真的來赴約，穿著一件深藍色藍得像昨日晴空的T恤，齊膝的灰色褲子，腳上純白的一雙某品牌新款——今天也下著雨，把他白色的鞋面濺上泥點，禾佳家站在高鐵站門口避雨時與他隔著一道玻璃，像極了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那時天氣。

但伊尹不再意氣風發，甚至沒有那麽精致了。他似乎出來的時候就沒好好拾捯，頭發雖然整齊，但一向刮得幹幹凈凈的胡子這一次很頹唐得冒著青茬，穿搭也其實並不適合這次外出，白色的鞋子，襪子卻是藍白條紋。

他不是那時眼睛熠熠生輝的高個子男孩了，像是一個經著社會各種風霜的喪氣十足宅男。

禾佳家鼻子一酸，伊尹明明站在她面前，但是懶散地低著頭，肩上扛著一把很大的黑傘，24骨，磨砂柄頭對著禾佳家，如同設立一種防備。

禾佳家繞了出去，快要接近他的時候他有所感覺，向她看過來。“Hello。”語氣漫不經心，好像一點沒覺出自己的衰敗。

“走啦，去買票。”禾佳家向著進站口去。

到了售票口，禾佳家遞上自己的身份證，回頭望望伊尹，伊尹從口袋裏拿了一個錢包出來，然後他帶出來一些東西，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還有一只手機——不是她以前見過的蘋果，是另一個國產手機牌子的最新款。

伊尹一邊給她自己身份證，一邊彎下腰撿東西。這次禾佳家看清了，他的手機罩變成了一只泰迪熊。

當禾佳家坐在伊尹旁邊自己調整座位的時候，伊尹站了起來，低聲向著她身後的人說了句“不好意思，請挪一下。”然後禾佳家才順利把自己的座椅背傾斜了30度。

伊尹骨子裏的細致還是在，只是他不用在自己身上了。

禾佳家試探性和伊尹說了時隔這麽久的第一句閑話，“好童心哪。”

“嗯？什麽？”

“我說——你的手機殼啦——”指指他手裏的手機。“泰迪熊。”伊尹隨著她的話翻轉手機。“哦，《泰迪熊》裏面那個。不是什麽好熊，話嘮社會臟話漫天。”伊尹移開視線，手按下去，擱在膝頭，泰迪熊的眼睛從虎口露出來，裹著毛絨絨。

冷場——

禾佳家在心裏打氣，不放棄再來。“對了你最近是不是又有小說要改編啊？”

“嗯。”

嗯？沒了？說下去啊！！！

禾佳家內心已經暴走，但是伊尹還是看向窗外。

禾佳家轉過臉表情糾結，究竟說啥能打開話匣子呀？

“我先睡會，到了叫我。”等禾佳家轉過去，伊尹已經一手撐在窗臺閉眼小憩。

他現在是超知名小說家，肯定非常累，哪裏有功夫應付自己這種被拒絕的小透明——禾佳家自卑地想，如果不是壓力太大，他不會出來吧。

現在接觸的都是導演演員經紀人——對了，因為伊尹的外形條件，一度傳出有經紀公司希望炒作他的消息，不過後來都沒什麽回應。

禾佳家只能無聊地打量他。這樣安靜的時候，依然可以發現他的五官輪廓之俊俏，但現在沒以前勻稱的骨肉比例，尤其脖子下，鎖骨突出得可怕，衣衫下的人似乎過於單薄。

伊尹醒來之前，禾佳家就一直看著他，她發現伊尹的嘴唇其實天生顏色比較淡，雖然所謂唇紅齒白，但伊尹即使唇色稍顯過輕，依舊笑來萬分甜適。伊尹的唇角正好是勾到上去，只有一直笑的人才會這樣呢。他要是依然喜歡笑，該多好，哪怕他還是不喜歡自己。

晚上，伊尹坐車回家，在出租上又一次睡著了。今天和禾佳家一起去了她的家鄉寄春古鎮，伊尹一度是很放松，看到古木參天的深綠，又一次覺得充滿希望，不過再開心還是會累。這不，就在來的時候還在高鐵上瞌睡到了禾佳家肩膀上，等他醒了才發覺。

“到了！小哥！”

睜開眼的時候還沒完全醒來，模模糊糊的一張臉，似乎很年輕。“哇，你困成什麽樣了啊！”

眨眨眼，終於看清楚了，是一個稚嫩的少年，白白凈凈的。在短袖校服的領口處，有一顆黑痣。

“你是？哦我到了。”伊尹忙下車，給那個少年留出車子。

“我不走。”少年笑嘻嘻的，然後吹出一個泡泡糖的粉色泡泡，“我只是看司機大叔不好意思叫你下來幫他！”

“噢。不好意思了，謝謝。”伊尹揉揉眼。“那我先——”“來來，現在正好肚子餓，走！帶你去我打工的大排檔吃飯，我帶人都是五折！”少年親熱地拉著他就走。

說是大排檔，但明明就是一個整潔的小餐廳。

伊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麽回事，居然被一個小孩子騙著，吃下了一大堆東西，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等後來告別，伊尹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該不會遇上的是傳說中飯托吧？！

回到和莊思知合租處的禾佳家匆匆吃了一點冰箱剩的面包充饑，轉眼就看見氣沖沖進來，從冰箱拿出一瓶冰可樂就“噸噸”灌的莊某人，喝了大半瓶後，打個嗝，鮮見的罵了句“神經病！”

“怎麽了？主編又罵你了？”禾佳家漫不經心。

“才不是！網上那些人不知道從哪來的消息！汙蔑伊大神以前是□□犯！”

禾佳家震驚到面包堵住嗓子。

“哢、哢！”“哎喲你慢點啊餵你！”

等整理好，禾佳家飛快地拉著莊思知奔到她的電腦前，首頁赫然是一則娛樂熱搜消息：

《前朝》天才作者其實是個少年犯？

據悉，《前朝》的作者於笙（真名伊尹）在高中時期曾經侵犯隔壁班女同學，後被學校開除……

配圖是一張合照，似乎是運動會合影，被圈起來的伊尹那時頭發是很平凡的板寸，但依舊掩蓋不住五官秀氣，高挑的身材猶如鶴立雞群，一只手上還拿著標槍，臉上笑容被及時捕捉，毫無陰霾的笑，光明似晨曦。

莊思知拍著桌子大叫，“胡說八道！伊大神雖然酷炫吊炸天了點，人性子難捉摸了些，但根本就不可能這麽猥瑣好麽！而且我覺得他像個性冷淡才更對……”下半句算是吐槽加自言自語了。“對於各種性感美女照片一副木頭臉，基本巋然不動的平靜……”

“這肯定不是真的嘛！”禾佳家說著，氣憤的對著電腦就是劈劈啪啪打，平生打字都沒那麽快，思路那麽順。

【相由心生！他的眼神和笑容都那麽單純，這種事情就是無中生有！】

“就是就是。”莊思知看著她打出來的字，附和。

【又是一個外貌協會！顏黨！這種人渣！我同事的老婆就是他一個高中的！我連夜打電話問的，有這件事！他的高中是慈美一中，他是三班的，學號是7號！】但迅速一個留言就跟在她後面。然後一大幫人開始用類似的話語攻擊禾佳家，很快又轉回風向罵伊尹，還有人@原先那個據說認識伊尹同學的人叫他公布伊尹電話住址，要去罵這個“人渣”。

【你們不了解他這個人憑什麽在這裏亂說話！都是鍵盤黨！還沒有驗明真相就罵開了！都吃飽了撐的吧！】莊思知性格更大方，她搶過電腦開始在網上和那幫人展開罵戰。禾佳家在旁邊義憤填膺。

娛樂，大尺度事件，似乎遠比正能量的事傳播起來更迅速。

不到這個新聞首發半小時，大量的信息揭露出來，包括伊尹當時就讀準確班級、班主任老師名字、當時事件自稱目擊者、事件處理警官等等。

但所有，都沒有事情發酵43分02秒時，伊尹的回應來得爆炸性。

【殺死一個人而不必接受懲罰，去摧毀他的意志吧。】

這個微博是截圖，因為發來不到五秒，就迅速被一條更官方化的替代，聲詞簡短卻嚴峻。

【作為於笙先生代理人以及當時事件了解者，我在此鄭重解釋如下：由於於笙先生當時所受不白之冤，那次事件給他造成陰影足夠影響一生，所以對剛才應激過於不理智，所言僅為情緒激動之語，非事實指向。請不要被此陳年舊事左右惡意利用中傷於他。一切事務將在適當時機進行解開。如不信服，可通過法律途徑。】

於是圍觀者變成兩派，一派辱罵，一派調解，但是很遺憾，始終沒有人說，我相信他。

很奇怪，人們覺得像這樣一個在所有作品言辭冷靜思路清晰的人是不可能會一時激動幹出認糊塗賬的事，更何況，甚至第二天7：00，受害者站出來了。

站出來了。

她在鏡頭裏，瑟縮的模樣，應該是回憶起來當時吧。

“我——那時候——我——”

“那時候他是不是強行拉著你往房子裏去？”

“是。”鏡頭裏的女人，眉眼低垂，但模樣其實不錯。

“然後被打昏了？伊某？”

“對！是的！要不是他我不知道我……”女人激動失語，眼裏淌出淚來。

“我去你媽的！！”何資奮力一擲，遙控砸中電視，霎時玻璃碎裂，圖像一黑。

伊尹神情淡漠，垂下眼，繼續打手裏的游戲。

“這幫壞了心的人渣！賤貨！”何資來來回回走，“沒想到當年一個個都閉嘴，現在還不敢說！都是敗類！渣滓！”情緒激動不已，但就在他走到第八趟，腦中靈光一閃，“餵，伊尹，我突然想起來，以前，以前你來我這兒體驗生活那時！”他一把推倒了伊尹，抓著他的衣領，“那個女的！那個女的！”

“什麽？”伊尹完全沒印象了。

“那個你送回家的女人就是卓婷！”何資喊出。

電光火石，伊尹突然就將那個路燈橙黃下女人臉和數往掩蓋裏的月光陰影交錯驚惶臉重疊。

相隔一件屋子的一個小屋裏，一個戴著眼鏡30歲女人，點擊著鼠標停頓視頻，截圖，然後把圖片放大，再放大。

然後就看見了，女人手上女表時間的細微差異。

““湖邊去”是5點34分零6秒，“被打昏”是5點35零1秒。視頻卻只過了7秒，之間將近一分鐘的時間……截掉了。”女人的手移開鼠標，刮過自己的耳廓，手放下時，遮住的脖子暴露出一點小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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