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伊尹吃過了飯，母親毛敏慧在廚房洗著碗，伊尹則將自己積攢的衣物統統拿去洗衣機，把衣服一件件翻轉好放入滾筒裏，關上門，正要按洗衣泵，手機鈴聲傳過來。他只好先接電話。

“好消息啊，伊尹，你的小說有一家電影公司看了很感興趣，想要改編！”伊尹馬上聽出來這是現在一直代理他小說的出版公司的主編，因為他是一個中年人，聲音卻顯得尖細，像是摩擦剛剛塗好洗潔精用水隨便沖刷一次後的盤子發出來的。

伊尹手擱在洗衣液蓋子上，道：“哪一部？”他截止現在一共出版過五部，只是完全成熟的應該是自《世紀之交的墨爾本》算起後的三本，而且其中只有兩本是這個公司代理的。因為那個時候他才完全身價倍增。

“是《前朝（zhao）》！”電話也沒有把主編的熱情擊退，“改電影只是第一步，如果電影票房好，改電視劇也不是不可以，那樣你可又要紅一遍了！對了你不是有一部新小說快要完成了嗎，可以借電影到時候的熱度刷一遍銷售記錄了，說不定，說不定你其他作品都要改編一遍！哈哈哈，到時候可還是在我們公司呀！可不要忘了我們這交情！”

“《前朝》啊——”伊尹立刻想到的就是他寫的這個故事的劇情，抓抓頭發，開口：“那麽條件呢，你們會幫我談好嗎？”

“自然！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我們會盡量讓對方按咱們意思走的！大作家！”

“噢，好。”伊尹想了想，卻暫時想不出什麽要求，便先說考慮一下，然後掛了電話。但是畢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伊尹連衣服都沒心思洗了，先跑去廚房，還沒到，嚷嚷開：“媽！有人要把我的書拍成電影了！”

毛敏慧洗著碗那，身旁就出現兒子，高高興興地硬是把她手裏盤子戳下去，抱著她就是一個開心地大笑。

毛敏慧啞然失笑，這孩子。“知道了！那得給咱版權費還有……還有那什麽影視改編費得有不少吧？”“談錢太俗氣了吧嗎！”伊尹哭笑不得，放開一些，說，“我要用這個錢帶你出去玩！出國去！對，咱們出國去玩，國內我們都快玩遍了，咱們去國外！先新馬泰。然後德法波！”伊尹興奮地喋喋不休起來。

毛敏慧拍了一下他頭，“好了，讓我先洗碗！”嘴上說著這個，可毛敏慧手裏動作卻出賣心情，洗碗時，把已經過了洗潔精的碟子又放到洗潔精下去，還是伊尹制止的。

伊尹今日心情極好，便洗衣服便哼著歌，走路都像跳舞，腳步輕飄飄，繞過家具都是打著轉兒的。

但好心情只持續了三天，第四天，主編讓伊尹提出自己考慮好的條件時，伊尹已經無動於衷了，對著電話說：“就一個要求，改編好的劇本要我先審過，我不說好就不能過，必須照我的意思改！”

“怎麽，你不打算自己改成劇本？”主編以為像大部分小說改電影一樣，伊尹會自己動手操刀。

“不了，沒時間。”其實是伊尹沒有耐心重新寫一遍自己的故事，他的問題會很快叫他耐心耗盡熱情變成怨氣，就像他現在已經對於改編電影這件事沒什麽心理波瀾。

抑郁就是叫你對一切令人高興的事，高興完了，就是死一般平靜無波，如墜深井。一開始激起一道反響，下去就耗盡了力氣，沈沒在哪處也不關心了。

“噢噢，行，沒事，電影公司有最專業的編輯，一定能改出《前朝》的意蘊！！”主編信誓旦旦地保證過。

電話掛斷，伊尹看了下面前放的克莉斯汀娜·邁克莫瑞的《戰地情書》，這是一本好書，他看過一遍本來剛才預備回味（他有對喜歡的書重翻的愛好），但現在，內心煩躁，根本看不下去，一推轉椅，站起來，匆匆拿過架子上的大衣和圍巾，換下拖鞋。

毛敏慧正在和朋友電話聊天，見他出去，從自己房裏探出頭喊道：“出去帶潔廁液回來！我把洗潔精當潔廁液買回來了！真是，這個牌子怎麽會出洗潔精的呢……”

伊尹關門，把母親心不在焉的吐槽攔在腦後，快步下樓，屋外正飄著小雪花，像是讀書時打掃小心翼翼吹集粉筆灰架子，下面接著簸箕時的視界。

伊尹把圍巾更加裹住自己的臉，走去對面幾百米處的超市。

伊尹家其實住的是快30年的老小區，只是附近重新建了小區，那超市是租的該新小區附屬建築。據說伊尹家所在區域又要拆遷，這次是要把最後一點歷史遺留面貌完全改造了。

所以伊尹才會買新房子。

進去就是額外搭出來做活動的潔廁劑，簡直是為伊尹設計，9.9兩瓶，伊尹想也不用想，就拎起一份，轉身回到剛剛路過的收銀員那裏，收銀員正烘著熱水袋，顧客來了，懶洋洋地放下熱水袋，“有會員卡嗎？”

“報手機號行嗎？”伊尹自口袋拿出一張十元錢的鈔票，有些皺了。

“可以。”收銀員手已經在鍵盤上，伊尹報三個數字，她一邊重覆一邊打，最後11個全部報完，收銀員又問：“那袋子呢？”

“要一個。”於是十元錢正好用完。

伊尹拎著一個印著超市名字和Logo的小袋子出門，此時雪居然已經轉大，猶如柳絮一樣大塊，擡頭，伊尹覺得雪花明明是臟臟的顏色，根本不是幹凈如雪之說，可低頭，自己圍巾上落的，卻還是白，鼻子呼出的氣叫它轉晶瑩剔透，然後變成遁入毛線的水珠。

伊尹腦子裏很快是自己回家放下買的東西然後百無聊賴地坐在剛才離開的轉椅上發呆，被可怕的孤獨和頹喪吞沒——

他轉頭打了輛車。

“去哪？”

“圖靜居。”圖靜居不是不是茶樓，不是飯店，更不是什麽私家別館——哦，也能算，它是一處別墅區。

“好嘞！”司機驅車，雨刷很快地抹去前擋風上的雪花，很快又是無數片，很快又是抹成帶著圈的臟臟水痕。

車子停在圖靜居。

伊尹下車。

圖靜居真的很靜，一共只開發了十棟，每一棟都是定做的，不管格局，還是房子造型，訂購以後就按客戶提供圖紙來做，每一棟別墅都和鄰居保持了很合適的距離——不會打擾的清靜。

伊尹來到第三座別墅前。這棟別墅是黑亮的深銅色鐵門，歐式花紋。伊尹按了開門按鈕，自己的臉出現在顯示屏，伊尹才發現自己眉毛上已經有些雪。藏在圍巾下的伊尹笑了。

門禁識別成功，自動向左側移動。伊尹邁進去，按了門鎖反面墻上的關門鍵。門又徐徐關閉。

面前是整片水域，裏面種著的睡蓮現在真剩下枯枝豎立。面前是兩條道，一條是地下停車場，一條是往水域——上方，一條中國式的水上走廊，木質，俯身可以看到下面的水，和水裏現在躲在伸出只露出一道金橙、火紅、烏黑的錦鯉。伊尹踏在玻璃水道上，很靜，所以聽得見自己的腳步，“特嗒”，“特嗒”。

曲曲彎彎，走了一會兒，才是房子的門，爬著滿滿爬山虎的宅子，此刻受固季節也只是枝節。屋前是三階樓梯，也是木質，下面有一個地下室，門在房子左側。

伊尹走上去，玄關是密碼鎖，伊尹開了鎖，關上了門。

裏面還沒有家具，但是已經裝修好，滿地鋪著榻榻米，伊尹控制了一下，地面開始無聲地加熱地暖。房子是三層，只是第三層是個閣樓。

伊尹沒有再走，他把鞋子脫到一邊，放下手裏拎的潔廁劑。

開始環顧自己的房子，自己專門寫了幾萬字詳細描繪監督著石晨光一點點做出電腦模型然後委托設計師進行繪制修改的房子。

這是，自己以往的一些喜好拼湊的——臨水而居，墻有爬山虎，屋內隨地可坐，樓頂可以藏小秘密的小基地……未成年時，只是畫著，描述著，心裏想著的，他慢慢在實現。

地面暖起來，腳心不再是錐子一樣的冷。伊尹走到房子中間，盤膝而坐，內心無比孤獨，又無比安全，屋外是嚴密的圍墻，屋內，滿室暖香。

如果要死，就在這裏。

穿上他最喜歡的寬松柔軟的衣服，在夏天，打開後院的門，後院紫藤蘿開了，桔梗開了，茉莉開了，門框一角視界裏應該是綠色的樹葉，午後的夏風帶著花香的混合，吹拂過，揉過他的頭發，在他面上留下香味，鼻端暖薰，心很輕，輕到不存在，昏昏欲睡的甜美。

然後用一把□□，對著太陽穴，在痛苦來臨傳感大腦前，已經結束——

鋼琴婉轉，水滴聲若隱若現，“青鯉來時遙聞春溪聲聲碎，嗅得手植棠梨初發輕黃蕊……”伊尹睜眼，瞬間幻像消失。拿出來口袋裏的手機，帶出了一張超市小票。

是一個電話。

陌生的號碼。伊尹接起，按的免提。

“伊尹，今天來我家吧，我給你做菜！”女聲，開朗得讓伊尹眼眶的淚落下了。

“你知道圖靜居嗎，來吧。”伊尹看了眼廚房，裏面倒是被配送了完整的用具。

電話掛斷，伊尹並沒有去管沈栩回答什麽，只是變了姿勢，抱住了自己的膝蓋，將頭埋在膝間。

沈栩太熟悉靈申聲音，即使是伊尹這樣情緒難以捉摸之下，她還是察覺一種絕望。她放下準備插好的烤箱插頭，不顧裏面的蛋撻，她看了看廚房，最後看到了放在案板邊的鮮肉和雪裏蕻。

“您好，門外有訪客。”機械聲音提醒。

伊尹此時已經快要睡著，擡臉，面上有一些痕跡，幹澀的，鹹的淚經過的。

他覺得人清醒些了，站起來，走到玄關的控制器前，點開了，調整監控攝像頭的位置直到找到來人，是沈栩，穿著及膝的高跟鞋，帶著黑色的帽子，一頭發已經到了肩膀，黑色的。

站在白雪紛飛裏的，溫暖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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