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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五月薔薇(一)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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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五月薔薇(一)三更

叨登師父老人家再將她往虛境裏頭順手一扔,他扔得甚是熟能生巧春風得意。她著地前尚能聽得一聲囑咐,大抵上分付早些回去的意思,嗯,興許大約可能,也有喊她掂一掂命兒的惻然字眼,可惜她聽得不大清切。

離了半日,小紅可憐旺旺地守著院落,過的分外淒涼,因由便是她從了玉袖的囑托,將逼宮的正經事兒端上了臺子,這廂演的十分激情四射。玉袖略做了個打量,瑩空似被火度霞,千頃雲霭染赤紅,數衢荒蕪,片葉不留。趙容的爪牙似一堵堅不可摧碉堡,將都城圍得風雨難侵,但凡有一兩個沖頭冒個腦瓜探覷的,統統被視為異黨根除。

鎮壓的腕數相當不得法,玉袖搖頭嘆了嘆。

隱身尋到小紅時,她正蹲於假山旁窩著,手裏拽了一盞密密麻麻的信兒,蹙著兩條小眉毛,一副此信無計可閱懂,難下眉頭,更上心頭的形容。她看著略有些心酸,惻惻探頭眄了眄,幽幽插道:“唔,誰的信。”

丫頭琢磨信兒琢磨得正起勁,被她這麽悄沒聲息地一唬,捧著心兒一跳。

跳了兩跳後,知竅地將信兒捧出來道:“是綰綰的,但我不識得字,袖袖替我讀一讀。”

她悠悠接過,覷了覷滿紙的行雲流水,清了清嗓子,應了丫頭的請求,將信兒念一念:

《憶薔薇別伍月書》

伍月入覽:

今表此書,與君長決,不覆相見,願君長安。

綰常思樂於疇日,悲弗返於少年。昔牙牙學文武,八秋而博達,十二扣足於聖門,十五敗汝於槍下,名動九州。適值五月,薔薇滿園。惠芷獨芳,薠蘅幽香。伍家少郎者,頓首於紅裾也,蓋剛性之所趨,弗願受辱,遂旋刃而鬥。二三有間,俟晷昏眊,月時而弗能彀辨之。鬥暴斫斷,意豈能休?然日月明鑒,天地德昭。郎意屬武,妾意屬郎。惜郎不知,倚閭嘆焉。

伏俟秋月,再覯於林。綰自竊喜,不意陷罟,幸得汝奪身以全妾,倍懷歉仄,願結蔦蘿之緣,續百年朱陳。從此凰不離鳳,鸞儔和合;笙不棄簧,琴瑟甚篤;魚不離水,相濡以沫;鶼不棄鰈,比翼雙飛。

妾之情深,管蠡之難蔽。怎奈世有小人當道,國有奸佞斡籌。比毒瀧惡霧,壅閼正聽。如城狐社鼠,陰雲翳日。結膻狼惡豕,效慶父之奸。鷙窺帝祚,暗中作梗。析郎離妾,反目成仇。竟至慈父受害,尤憤難表,罄竹難書。彼痛者心,曷其有極!

綰每憶及此,唯有長嗟。生不能盡孝,子之過。歿不能臨窆,子之咎。哀痛三載,如烹沸湯,遍焦發膚。寤寐輾轉,日夜煎心,生欲還死,天不遂願。

待歲月曶曶,時亦冉冉,妾不啻冷秋之枯葉,寒雪之零星。日漸褪華,鬢拂白發。希圖斂身於荒穢蓁莽,散魂於幽闃遼夐。然大限至矣,顧郎之賢不能為奸佞所寬,遂撥翊從弼輔而亡,奔天涯海角且莫返。廑安妾心。

綰綰絕筆。

喲喲,筆骨幹練清清秀秀,文字凝練感情深徹,綰綰真是好文筆啊好文筆。稱羨完畢後,發覺此番不是該稱羨的時候,這封信兒似乎是一封訣別書……

低頭卻見丫頭懵然地將她望著,她伸了爪子捏上紅撲撲的小臉:“你聽懂了沒?”

紅撲撲的小臉搖了搖。

她收了爪子,省了省:“嗯,不懂啊,嗯。那便不用懂了,小孩子嘛。”“……”

綰綰將身手絕好的幾位護身符撥與了伍月,便只得攜千把個親衛突圍,此戰是抱了莫大的決然之意同趙容拼一拼,以為即是九死一生,也有一生的希光在裏頭,她莫能放棄。但沒能設想,趙容委實看得起她,統共五萬的良騎,她卻辟出三萬圍剿自己,真是死得其所。

玉袖拖著小拖油瓶紅素來到傑江時,恰趕上收尾。

綰綰攜的千把個親衛已然挺屍,獨獨剩一個血肉模糊的紅影子屹立在萬顆攢動的腦瓜正中,周圍躺了一圈七七八八的爪牙。玉袖蹲在樹梢上數了數,大約亦有千把人來著,不免嘖了兩聲,古有以一敵百的人才,今有以一敵千的綰綰,第一女金吾的名號,果然不虛。

但以一敵百還算容易,以一敵千尚許可能,要以一敵萬把良騎,若綰綰是個神仙,費個把吹灰之力便能做到,但她終究只是個凡人,此番血眼迷糊地將來人瞧著,心懷坦坦:“你曉得我素昔便不將那把金座堵於眼中,何如逼人過甚。”

玉袖見趙容眼中似透著瑩瑩綠光,天空一派森森霧霾,映入眸底似幽冥深獄,忽然教她大徹大悟。伍月從未是綰綰的劫,她的劫卻是這個曾經端出千般詭計調唆挑撥的陰鷙女子。

趙容底下的馬蹄噠噠不止,鼻息賁張,漸起幾朵適宜的水花,端端將綰綰眼目洗出一派澄明,細細將她辯著。

趙容眼中的陰鷙稍減,淡然地道出一句不得了的話:“我素昔亦自詡是得不到便欲毀的性子,綰綰你也分外懂得,但你選擇了伍月,便是到了今日這個地位,依然要將他保出,你是想同他做一對亡命鴛鴦?”慢慢冷笑:“綰綰,你很聰明,我卻不傻。”

綰綰展眉,那一朵薔薇悄然盛妍,天地之間盡褪顏色,蒼山白頭有鷓鴣鳴叫,緩笑道:“你是這樣想的?”對上疑惑的眉眼,便順著她的這層意思,再厚實地鋪了數層:“也好,我便是那般打算的,揣摩來,你也不會遂我的願,必是要將我們陰陽兩隔的,我倒挺看得開,該盡一把力的,我也全全盡了,如今慮到天各有命一說,何如恁般執著於生死,隨分與我個爽快便是。”

趙容果真看在往昔情誼,與了萬箭穿心之刑,在玉袖將小紅的眼珠子遮住時,破空紮中箭靶的聲音似水蚊子鉆耳般,淩厲地貫穿於腦中,心生滿堂愴然。

死也不予個全屍,委實慘無人道,泯滅人性。

玉袖將趙容咒了七八遍,待萬把的良騎消失於視野,慢慢吞吞爬下樹,跨過挺屍的圈兒,那枚紅影一板一眼地立跪於池中,死前卻還將紅纓槍執得相當牢靠。

她欲將綰綰收斂入棺,小紅卻捧著一個中規大小的白瓷瓶奔來,她將瓶子凝了凝:“綰綰是火化的?”

小紅點頭不言。

她接了瓶子,取了火褶子點上,火芯子吱吱吱直舔青空,方才的哀愁鷓鴣已沒了影兒,興許是這樁幺蛾子到頭的因由,虛境裏尚留的幾朵薔薇花一息開敗,黑雲驟聚,天降白鵝,瞬間銀裝。

能在虛境體驗一把五月飛雪的境況,也不虛此行了。

裝骨灰的時候,玉袖默默然問了句:“緣是伍月替她斂的,他大約不曉得那些實情罷,嗯,這裏你將綰綰的信兒偷了,他便不能來這裏斂……”話還欠個尾,身後已有促亂的暗啞踏雪聲傳來。

伍月著了一身素服,冰天雪地地,倒是魚目混珠逃出城的好著扮,黑駒馬跟了多年。此番也應和著哀然嘶鳴,他卻只慌亂地將她倆望著,四面環盼。

玉袖突然憶起綰綰信兒裏頭提到將翊從撥與他的事兒,即便沒看信,是個傻瓜也該曉得自己被護出城的罷。

她將綰綰的骨灰裝斂好,踱到他跟前時,他卻莫願分出一星半點兒的眼白與自己,俯身逐一翻檢著屍體,認真的模樣似在大浪裏頭細細淘沙,也似在綠豆裏專註著撿芝麻。

曉得他在做什麽,不願點破,卻不得不將他拉入現實。玉袖舔了舔嘴皮子,將信兒一同遞過去:“綰綰兵解了,呃,你曉得兵解是什麽意思罷。”

他似得了聾癥,依舊專註著手下的活計。

一般得了失心瘋的人,該是如何轉傳回來的?玉袖將此前的三樁掌故於心口掂了掂,深以為這碼事只得有唱主角兒的親自到場,方能順利解決,然此番這個唱主角兒的不幸被萬箭穿骨了,穿骨不算,還被她一把火燒了,燒了也不算,還只斂了一捧的骨灰,不曉得伍月有沒有這個眼力,將化成灰的綰綰也認得……

逐一翻檢的人卻慢慢加速,大冷天的,額上卻有盈盈汗水搖搖欲墜,玉袖見他快步入瀕臨奔潰的地步,便將綠頤的水鏡掏出,端於他跟前:“有些事倘若從我口裏曉得,你大約不能相信,鏡子是存了仙術的,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真相,你有權利曉得。”

這句話倒教他聽了進去,玉袖略覺欣慰。他緩緩轉了轉眼珠,盯著一圈一圈漣漪的水紋,驚訝地不能動彈,眼中似當作一出精心安排的離間戲碼,愈如一場笑話。

一幕幕輾轉飛快,玉袖不曉得綰綰同阿笙那段,他是否心知肚明,水鏡被按在他手裏頭,一切皆是他心裏頭想看的。曾經經歷過的烽火夜空,趙容自他失去意識的明月下,一點一點撥開臉上的面皮,動作輕柔得似撥著一副精致的人物畫,一張英挺陰鷙的面容緩緩呈現,而後,笑容凝固。

再轉入綰綰將他死死壓在底下躲避狼目,卻不意被發現後,一對數十,將自己搞得狼狽得沒個人樣的樣貌後,他已不能接受,將鏡子猛地拋出三丈遠,對著玉袖冷笑:“你想誆我?你是想說,我三年來白費許多計謀心策,不僅將報仇的對象弄錯,還同她做一丘之貉毀了綰綰?”又轉了腦瓜,瞟了一眼小紅,漠然道:“這不若是你們的妖術,她曾經恨不能將我除之而後快,三年裏綰綰從未與我說過一句話,便是對面,也不願看我一眼,今日的那批翊從,大約不是她的。況且,趙容說過,會將她的命留與我的……”說到後頭,顯然已無章法,更無文法。

玉袖以為姑娘們皆是很傻很天真,未想男子也有很傻很天真的典列。

她甚懨懨然駁了一句回:“倘若不是綰綰的翊從,你這廂幹巴巴地跑回來做什麽?”她這一駁回乃是十分切中要點的一駁回,伍月被切得很通透,將手裏的活計一住,甚茫然地看著皚皚飛雪,眼中毫無神采。

她費了費腳力,將三丈之外的水鏡抱回,路過毫無精神的人身側,忍不住道:“你說綰綰不願看你,嗯,我以為她是為了護一護你,你想倘若她同你眉眼傳情,藕斷絲連,於趙容眼皮底下生出絲絲連連的情根子來,她如何能納懷。需知曉,宮裏頭為趙容把持拿大,要除掉你委實簡便得很,只因綰綰漠視你,隨你進出令得你好竊取兵符這一點,能為其所用,方留一留你罷了。”再將信兒朝他推了推:“綰綰的信被小紅偷了,你莫怪她,小孩子不懂事。”被小紅嗔了一眼。

她咳了咳,想說些什麽,卻見他執著信兒打顫,煞白了一張臉,眼底滿滿痛色。看來他大約明白,享年二十的綰綰,自十五歲的薔薇季遇見他,女子五年最好的時光,皆將他視作一顆珍寶暗暗捧在心尖兒上頭。五年裏不屈不饒恨著的,只索他一人罷了,聽在耳旁,甚覺可笑。

於失心瘋的人傷口撒一把鹽,委實沒仙德,玉袖卻忍不住替綰綰問一句:“伍月,你究竟愛沒愛過綰綰?”

他卻已嘶聲力竭。

她牽著小紅回去時,傑池只聞陣陣哀鳴,似一只喪偶之鸞兀自對鏡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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