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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五十年前(三)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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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五十年前(三)七更

五十年前,因師父外出辦事,醒來不久的玉袖教爹娘送入空桑谷將息段時間,順帶著將拖拉的功課補一補。

她的姑姑少染曉得她來空桑谷後,特將凡世捉狐妖的棘手事放一放,轉回空桑谷來看她。

玉袖還記得少染姑姑一見自己,眼眸瞬間朦朦朧朧,水光閃閃,兩哈子清淚唰得川流不住,從雲頭上矯健地翻下來,雖然跌了一跌,好歹站穩後,又迅猛奔來將她抱得十分緊實。她在姑姑份量十足的酥胸裏憋氣憋得很厲害,斜眼覷了覷大哥,他卻羨慕自己羨慕得很厲害,她便立刻再往姑姑的胸上貼了貼。

少染姑姑抱著她足足大半刻日晷,方松了她,表情做足一派懊悔歉然的形容與她道:“是姑姑對不住侄女,袖袖這件事卻是姑姑年輕氣盛時留下的一件孽障禍事。姑姑頭裏與阿靜平起平坐,見她私會與凡人,一時沖動往爹那處告了一狀,逼她跳了誅仙臺,更受了魔人蠱惑,入了魔族。姑姑自此十分懊悔那一狀,心裏存著內疚,便轄懷私心一直處處留後路與她,不教別的雲狐捉住。

此舉本期望她在魔尊手底下能安分守己,尋個良人每日耕田織布渡了餘生,未虞她竟拿袖袖開刀,我定然不能饒她。”

玉袖露出羸弱的模樣,乖乖令姑姑的爪子撓著自己的頭,心裏推敲著姑姑說的這個“阿靜”卻是哪個“阿靜”。唔,莫不是她受的這個傷,便是教姑姑說的這頭雲狐給害的罷。

但空桑谷裏頭的已然有許多雲狐想要害她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好幾回,如今不若教姑姑說的這頭雲狐十年磨一劍,大功告成罷了。而她在為仙路上,總會栽幾個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跟頭,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只當自己造物如此偃蹇,還需多多傷筋動骨,以此來轉轉運。

少染姑姑因這些陳年舊事害了她,而感到愧疚,還如此綏撫她,她心裏猶如春風一拂,四季常溫。

玉袖在空桑谷住了幾日,身子已經大好,唯一不太好的是大舅舅竟領了封地成了家,二舅舅整日繞著大哥轉悠,因大哥囑咐不能惹她生氣,二舅舅索性將靠近她百尺內的地界規劃為絕對領域,決不邁進。

三舅舅便甚奇了,豁然長成個翩翩美人,脾性也不同。從前一味聽從她的指令,這廂滿目含愁地替她布置這個安頓那個,總之要將她養得舒舒服服。她每每動一動腳指頭,三舅舅已然從旁處跳出來要替她勞動,這點卻令玉袖覺得自己被捧得忒嬌慣,即便爹娘多憐愛她,也從未這樣慣縱她,她自認為三舅舅這樣做雖本著萬分的關愛之心,到底是慣得過火。既如此,她不能任由自己習慣被這樣慣著,想個法子教所有人曉得自己上能爬山,下能捕魚,能跑能跳還能抓大肥鳥。

玉袖的這個法子在心裏的時候撥算得不差,但真真施行起來卻略有些麻煩。

譬如熬藥這樁小差事,本是一些底下的小仙娥來替她完成,但她覺得熬一碗藥罷了,沒有什麽難度,從前娘親生病時便是她親自熬得藥,阿爹因此還誇她。

玉箐這個神仙到底是天帝手底下幹了個把萬年頭的,深谙守恒通達、韌贏隱忍等權謀之術與人臣之道。行事作風秉持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準則,他認為自己的孩兒也需如此。

是以,但凡玉衡的行狀離譜,總會得到玉箐一頓竹筍烤肉。玉袖因是娘親心裏的一塊比較嫩的肉,玉箐才稍稍放松點她。

玉袖也在心裏敁敠過,她做的那些不怎麽有齒的事罷,全沒讓爹曉得,不然難逃與大哥一樣的下場。而她在阿爹面前做的一些好事兒罷,皆是花木瓜,中看不中用,阿爹那一雙老練的眼,能分辨出天帝沒有表情的臉皮下,時而喜時而怒的一顆心,從而更扶搖直上平步青雲,老狡猾了。

玉袖在他面前賣的那些花木瓜,自然入不了阿爹的心,也甚少得到誇獎。

而熬藥這件事,是阿爹寥寥可數的誇獎之中,笑得最歡暢的,因此玉袖將熬藥這個本領也練得格外爛熟,不看日晷的走刻,她都能掐出藥成的精確時間。是以,玉袖便鉆了三舅舅外出、小仙娥沒看牢自己的空子,跑去司藥房按著藥方抓些來熬。

但她邁出房門在大殿裏轉了一圈,忽然記起她壓根不曉得司藥房在哪處,便開始亂轉。結果,轉了兩大圈後,還沒將藥房轉出來,她跌坐在大殿的石頭上,深深發愁。

玉袖想起空桑谷的雲狐們,有些個是愛窩在石洞裏,有些卻前衛地搭棚砌磚,造了一座草棚或磚瓦窯來做窩。

少染姑姑的親爹,少淵爺爺乃是整個雲狐族的君上,遠古天帝少典的一個旁支,自然不能落與這些小輩的後頭。他將整自個兒家的石洞鑿成了座古樸的宮殿,顏色不算靚麗,卻能沈寂人心。這個窩唯一的缺點便是忒大了,能抵上十座雲狐洞,教她跑得夠戧了點兒。

那日,玉袖熬藥的計劃因沒有找著司藥房而告終。

而她不曉得,正是她這樣一溜,卻害得底下的小仙娥遭了大禍。向來溫存的三舅舅破天荒動了大怒,賜了看守她的小仙娥二十下帶著倒鉤的皮鞭,還將其仙力封得死死的,不讓她有機會分出仙力護體。

玉袖在事發後才曉得這個刑罰,趕去阻止的時候,這個猛烈且泯滅狐性的罰業已圓滿收場。她呆致致地將躺在刑臺上的小仙娥望著,眼睜睜看著皮開肉綻血流成河,甚是自惱。

打那起,那位小仙娥對她日日積怨,她每每都能感受到背後一股涼颼颼的陰風撫摸自己的背脊骨。而她歆享這樣的陰風歆享了許多年年,端一句欠揍的話來說,這股陰風哪日不來造訪她,她便難以入睡……

這也是她很能承旁人投來的憤恨目光的緣由,她覺得這也算四海八荒裏一種難得本領。

在玉袖還未將這幾股冷颼颼的陰風融己為一體那會兒,她被拘攣在空桑谷,不能出門的日子特別艱難。直至某日少染姑姑表示說,東海鮫人一族的明彥海神新添麟兒,她需要去捧個場。

少染姑姑接到東海幾位使者送來的一顆腦袋般大小的扇貝,裏頭的珍珠比兩個拳頭還要稍大些,她看了珍珠上頭的柬文後,便開始愁苦。

據聞明彥海神一把老骨頭,膝下兒孫成群,卻只得一個貼心的女兒襖,但這個寶貝女兒於幾百年前便薨了。這廂雖新贈了個儲君,到底是個男兒身,神君夫婦甚感淒涼。

大臣們籍著這項喜事,接連啟奏央求大鋪筵席不疊,神君被鬧得沒法,只得為小兒慶個百日宴。大臣們得了詔令,便將自個兒家的人手也統統著出去操辦,打算將這個百日宴鋪得盛大喜慶些,好讓他們的君上的愁眉舒展些,盡一盡臣子們的一片赤誠之心。

少染姑姑與鮫人一族有些交情,得了帖子當是要去的。

這一去少不得要拿出阿諛奉承的形容來。姑姑覺得賠張笑臉不難,難便難在如何送一份好禮。這份禮不能教神君聯想到已薨的女兒,又不能完全聯想不到女兒,免得教神君生出因一場比較體面的宴席,便將女兒忘了的心情,從而開罪神君。嗯,如此看來,這份禮物委實要挑得慎重。

玉袖正值閑得慌,與少染姑姑央求了幾日,將她帶去東海長長見識,姑姑都沒有同意。

在她鍥而不舍地每日一求,少染則每日一拒的光景下,持續了半月之久,姑姑她老人家終於大開深睿的眼光和穎敏的腦瓜,瞧出玉袖這樣軟磨硬泡她甚久,體力如斯的好,大約身子也如斯的好。又覺得倘若玉袖能幫她將神君的這份禮安排妥當,再點頭允其隨扈而行,也不遲。既卸下她心裏的一塊心病,又解了玉袖這個小纏包,委實兩全。

玉袖得了姑姑這道半成不成的允諾後,便將送禮這回事看的很重。她自小只有別人送她禮的份,她從沒送過別人什麽大禮,頭一回要安排這樁事,她心裏很沒譜兒。

幸而她有個鬼點子比她少這麽一點點的二舅舅,她頓時覺得二舅舅活到這把歲數,總算有了這麽點兒用,他娘沒有白白將他生下來,也沒有因要將他生下來而承了許多病痛,白白苦了大半輩子方去世。

玉袖將二舅舅找著時,頭上正瓢盆著大片大片的白瓊花,小風一帶過,鏡花河兩岸的瓊花玉樹輕輕搖曳,帶下匝地的若雪鵝毛,浩浩蕩蕩鋪滿了河流,不積片刻消融成朵朵浮雲,飄回雪亮亮的玉樹上,次第綻開,如是循環。

二舅舅正四叉八仰躺在一顆石頭上曬太陽,四處疊滿了層層瓊花。玉袖躡手躡腳踩過去查看,見他睡得很熟,光亮的兩頰正簌簌留著哈喇子。這幅模樣沒教大哥看見,算他運道好,不然真是毀形象。

玉袖將他弄醒也費了些氣力和手段,譬如在他手上印了四排齒痕,教他兩頰染上微微一層紅色的掌印,再將他衣服扒了,留一副爪子紀念圖於那白花花泛光的胸脯上,都沒成功將他鬧醒。

浪費了恁樣多的體力,她索性坐在他肚子上小憩。白色的瓊花正曼妙地繯繯堆積,沖天結雲,將原本頹葳入水的幾朵瞬間帶出勃勃生機,四面八方凝聚成一籠瓊花玉轎。

玉袖只懶洋洋地一瞥,卻被百花紛天築轎的一幕,活生生釘在半空中似得,努力往下躥了許久,方躥回花堆裏頭。

這樣大的派頭,該是少淵爺爺出行的派頭。玉袖屈指算了算,恰是去淩霄殿應卯的時辰。她又將腦袋側了側,覺得自己被這幕畫面釘在半空中釘得這樣久,二舅舅還沒從夢裏頭掙脫出來,他做的這出夢,定然是個春/光大夢。

這個春光大夢裏頭,正與他演對手戲的,定然是她那位不爭氣的哥哥。

她這個恰當的猜測真是與他做的夢吻合得半絲不差。

二舅舅端著半餳澀的眼皮坐起來,木楞楞地將玉袖望著,望得她的心肝於水生火熱中咚咚喘息,喘息大半天後,二舅舅傻笑一聲,喊了聲大哥的名諱。緊挨著便將滿嘴kou水貼上她,幸則她萬年來將逃跑的身手鍛煉得比較敏捷,方躲過這要命的一嘴哈喇子。

但她甫將起身邁了一步,卻被猛地撲到,她吃痛地渥著磕到地面兒的下巴,將頭一轉,猛然深吸一口氣,四周的玉樹瓊花配合著一致噤若寒蟬。

二舅舅正死死攀著她的腰子喊著阿衡。

她一邊揉著下巴,一面望著老天。

這真是要命的一場爛戲。

玉袖不得已,送了繼續朝她身上爬的美人一個溫柔的巴掌,她覺得自己的心眼兒真是太好了,換了旁人,大約要紮二舅舅幾刀才能慰籍那顆被狐貍硬上弓而未遂的心。

總算二舅舅清醒得及時,也許是隱約意識到方才撒春的樣,乃是個十分沒正經的模樣,便忽地辣了美人臉,一個瞬移將整個人移到百來步開外。

玉袖見他在遠處白花花的花潮浪海中,亟切地擺著兩條胳膊肘子,與瓊花融為一色的雪亮脯子還大敞著左右搖晃,教她的兩顆水杏大眼狠狠飽了場春色,算作抵過方才他的不正經。

她撲了撲身上掉落的瓊花,再與遠處氣急到抱頭跺腳,甚至撲到地上打滾兒的紅團子道:“二舅舅你先將衣裳穿好,侄女萬不將今日這遭兒與哥哥講,侄女今日來,是有件事與舅舅商榷。”吼完,卻見那紅團子打滾打上癮了,她便又吼了聲:“倘若二舅舅不過來,侄女拔腳便去將哥哥尋來。”

這一吼顯然很有震撼力,一朵瓊花甫將落下來,紅團子便閃到她跟前了。

二舅舅將自己收拾得妥貼,再可憐巴巴將玉袖望著,說了一大通聊表歉意的話,玉袖在心裏直接梳理梳理,他大抵上是罵自己真不是人啊,對自己的親親侄女下手,委實不是人啊,對自己的侄女下了手,還妄圖要推脫責任,他是四海八荒裏最不是人了的啊。

想想他這頭雲狐本來就不是人,罵得卻還合理。

二舅舅咳了咳道:“呃,那便將人改成雲狐罷。”

她將摞了滿石面兒的瓊花摘去,大度地拍了拍石案,示意他坐下,大度道:“大丈夫不拘小節,嗯,這便算是小節。”

二舅舅迷澄澄坐下來,挨近她道:“呃,本少都脫了衣裳,險些將你撲到,呃,已經撲到了,本少是說險些將你清白玷汙了,這算是小節?”

她含笑點了點頭:“確是小節,確是小節。”

他又將衣裳重新敞開,詫異道:“那這些爪子是你的罷,唔,想來你掙紮的十分猛烈,本少定然對你下了狠手,這樣也算是小節?”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他胸前的幾爪子高深的傑作,設想倘若將真相告訴二舅舅,大約會得到他十八般扒皮拆骨、抽筋下油鍋的武藝,頓時將真相滾滾團成一口氣,軲轆咽下去,再次含笑點頭,真誠道:“誠然算是小節。”

二舅舅大驚,兩撇彎眉直直斜叉飛天,激動道:“這番行為竟算小節,唔,如此,本少確不該拘於這番小節。”眉飛色舞地拍拍玉袖肩膀道:“侄女一番點撥,令舅舅大悟,是該放開手腳將心愛的人追一追,嗯,不能再這樣拘小節了。”

她張了張嘴,拼勁全力含笑點頭,心裏先誠摯地為大哥哀悼一番,又誠摯地思過一番,回去應該寫個哀傷的誄文,表達她滿腔追悔之意,再附上乞兄諒解的小楷,還要特特空一行,方能將這個致歉的誠意鋪滿。

玉袖現在想一想,當初正因她向二舅舅錯誤表達了小節的含義,才教大哥放棄了百花千卉,轉戀一株小草。

她真是對不住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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