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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有情還似無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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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仆們讓開條道兒,好令他順順利利到達慕蝶的身邊。

他顫著手撫上棺槨,俯身廝磨棺內毫無血色的臉龐,跪倒在棺旁,下頜抵著棺槨,眼眸柔得似要流出水來,輕輕道:“蝶兒,我回來了。我說讓你好好等我,你為甚麽騙我呢。”自言自語,又自問自答,“是不是,因我騙你了,你也要騙我呢。”

他伸手想將慕蝶拉出來,可顫了幾次,都沒能成功,突然頹廢了一般,哽咽起來:“可我有甚麽辦法呢,叔嬸將我視如己出,照拂了我二十年,他們去世時將韓甄托與我,為報這份恩情,我是想方設法也要救他的。甄弟的血癥只有鮫人心血方能根治。我亦嘗於東海守了無數個日夜,卻沒能捕到鮫魚,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法子。但是慕蝶,我愛你,我怎麽舍得要你的心。孩子可以再生,可你只有一個。”

原來他也曉得這個道理。

虬枝上,似乎有鳥低低的沈吟。薇央哭得更兇,水泡眼紅彤彤,她膝行而來,伸手將韓鈺送與慕蝶的海棠花簪遞出。

韓鈺從一片泣聲恍惚中轉回道:“她,還有說甚麽。”

薇央開合了幾回,因咽喉哽咽,覆又吞回。

按凡間的幾出紅樓大戲,姑娘家到底會說一些大度的話,譬如她在修仙的幾百年裏,都不如凡世的幾年快活,和他相愛的那年,她覺得下雨是喜極而泣,下雪是詩情畫意,連生病喝藥都甘甜如蜜,雲雲的感激之語。

可慕蝶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姑娘家,薇央說的一席話甚是合乎慕蝶的氣性:“侯爺那樣傷她,她只當塵劫難過,此後兩不相欠。”塵劫難過,兩不相欠。恁樣簡單的八個字,不願再同他多廢口舌,確然是慕蝶說得出的。

韓鈺緊拽花簪,狠狠地盯著它,泛白的指關節哢嚓連連,仿佛在忍受它紮在心頭的劇痛,最終抑制不住噴出一口鮮血,撒了一地的悲傷,倒映的眼淚也是血紅的。

他猛地起身,攀住慕蝶的肩頭,甚至能叫玉袖聽到骨骼咯咯作響,他聲嘶力竭:“慕蝶,你還欠我,欠我很多,或者我欠你,欠你很多。我說過會照顧你,你為甚麽不等等我?”望著高大的棺槨,沙啞的嗓音,帶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慕蝶,你怎麽能不信,我愛你呢……”

那日夜裏,眾人也不顧是否是個吉日,只怕慕蝶再不下葬,便要腐爛,屍毒是他們承不起的。大夥趁著韓鈺昏迷之際,匆匆將她葬在繡山中。

而後半夜,慕恪便將她帶出來。

慕蝶醒來時,身處茅齋內,床邊趴著一年輕的小夥。她沒有回家,因此事不好讓許多人曉得,方能茍生一回。

小夥醒轉時,見慕蝶明晃晃看著自己,嚇得躥起,磕到身後朽矣的八仙桌,霎紅著臉,斷斷續續道:“姑娘,你,你醒了。”

他行狀趣致,慕蝶笑彎了眼,問道:“是你救的我?”

他斂目點了點頭,半晌,擡眼覷了覷她,向前挪了幾步,探頭問道:“姑娘,你真好看,你叫甚麽名字。”頓了頓,覺得應當先報自己名字比較體統,便指了指自己:“連生。”

遠山高聳入雲,繡山滿是花開不敗的芍藥,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大片芍藥連綿,似天際的雲朵集結伏在繡山休憩,身心分外舒朗愜意。

慕蝶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我叫慕蝶。”

韓鈺自那後,大病不起,原因是他們的家族病史再次作祟。

韓甄的血癥從娘胎出來就被診出來,苦了半生,得機緣方好,沒想韓鈺的病癥竟讓它偷偷摸摸藏了多年,傍今悲從中來時方破殼而出。病來如山倒,整個府邸愁深似海。大家心裏都清楚,只有慕蝶才能治好他,可世間只得一個慕蝶,那樣溫婉又專情的女子被他逼死,要去哪裏再尋一個一模一樣的慕蝶來。

世人總以為,時間能和顏悅色地撫平傷痕,但這種說法,是基於有人開導的情況下。倘若沒有人願做旁人生命裏的那顆啟明星,受了情傷的人,普遍會開始胡思亂想。而這類普遍的人中,小部分人能從另一個境界,悟出人生哲理,從而成為一名流芳百世哲學家和思想家。而大多人則會從另一個境界,悟出些歪理,從而被認定為危險份子。譬如韓鈺覺得,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早些去陪慕蝶。

玉袖覺得這句話實是舛訛百出。照他這樣說,人生出來又是為了甚麽,再換句話說,早曉得要死,何必投胎。人生本是一條駛向死亡的馬車,終點如何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條路上,我們學會了甚麽,努力過甚麽,付出過甚麽,得到了甚麽,才不枉虛擲一生。

但韓鈺顯然將自己拘於“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問題裏,莫能自拔,是以他十分長進地打算去挖墳。

時隔一月,屍首早已腐化。倘若他要同穴,屆時不是病死,而是被臭死,換了玉袖,她才不肯。可韓鈺此時腦袋進水,銹得很。到夜裏,他摸到慕蝶的墓碑,跪在碑前許久。

天有不測風雲,春雨稀稀落落灑下來,如同碎了一片的心湖。殘破的半月勉強掛在上空,與他做伴。夜鶯寂寥的咕咕,像是悲鳴失去伴侶後的哀歌。天上的一顆明星,突然炸開,落成數萬道流星雨,劃過頹唐的臉龐。韓鈺想,是否慕蝶也在催促他趕快去陪她。

這樣想著,那場流星雨似乎炸開了他的靈臺,猛然撲上去挖土。新泥在這場傷春的瀝雨中,格外松軟,輕而易舉地塞滿韓鈺剔透的指甲,將它們染上沈重的黑褐色。溫軟從指縫流過,就如撫摸著慕蝶輕盈的發絲,韓鈺很愉悅,他覺得馬上能見到她了。

但可想而知,他沒能見到慕蝶。

慕蝶金蟬脫殼的事,敗露了。

韓鈺廢了一番思量,覺得慕蝶活著的可能性最大。這一念想蹦出腦瓜兒後,先前一張憂愁的臉徒然增了幾分陽光。他決定便是散金撒銀,也要掘地三尺,將人尋出。他一面病著,一面要尋她;一邊想見見她,一邊不想累掯她。矛盾十日後,散羅的探子回報,尋到慕蝶了。

韓鈺覺得煞費了許多人力物力,不若是想再見一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倘若不好,他大約會將她捆回去照拂。倘若她過得很好,不願同他回去……他沒想過自己會端出何種姿態來俯就。

抱著恁樣的心思來到繡山茅齋時,時機卻忒不湊巧。

朽木稻草,因著了紅布,平添幾分喜色。簡陋的屋齋中,兩根紅燭灼得韓鈺的眼一發的疼。方正的囍字竟比當初與他成親時的,更加令他窒息。今夜是慕蝶與連生的吉日,可以說報救命之恩,也可以說她想要個安穩的家。

慕蝶一臉淡淡的妝容,不比初夜的遜色。粗窳紅布,不比繁華綢緞,但她穿著,很淡雅,很貼身。

韓鈺楞在門口,看著這樣的她,心中五味陳雜。

連生喜氣洋洋地出來,眉喜眼樂,朝氣蓬勃。看到韓鈺,他並沒覺得不妥,只是伸手做邀:“你是慕蝶的親友麽,今日我同她成親,你來吃一口酒麽。”

他與慕蝶對望間,仿佛化為兩尊塑像,靜靜等著時光的流逝,一霎那便是永恒。韓鈺伸手捂住蒼白的薄唇,止住郁結於胸的心血,狀似不經意的擦了擦嘴角,向連生笑道:“我是慕蝶,最親的人。”

他踏進陋齋,芍藥在腳邊盛開,就如足下生蓮般,將自己送到她的身邊。

紅燭灼灼,映出一雙深沈的海眸。他從紋了柳絮的衣袖中,取出那支海棠花贊,插入慕蝶的發絲,淡淡笑道:“蝶兒,你嫁給他,我很高興。”這些話,原本是講與自己的,而今卻要轉予別人:“此後,你是他的妻,他會好好照顧你,會讓你幸福。”

他會好好照顧你,不能再是我。

他會讓你幸福的,不能再是我。

慕蝶靜靜望著他,又望向門口發迷糊的連生,淡淡道:“謝謝。”

他道,再見。

她道,再見。

自那後,韓鈺真正的一病不起,纏綿床榻,眼看時光點滴流逝,每天夾緊尾巴,將一日當成千百萬兒日的過著。韓甄不忍看著兄長的生命,於傷心中流過,便明察暗訪許多頗有名聲的郎中,皆同他表達一個信息,便是將後事準備準備。直待察訪至十九位,他已然覺得無力。

韓甄曾動過捉慕蝶的念頭,但一來她頗有些身手,即便右手不大活絡,終究還有左手。鮫人的腦瓜聰慧,左手使劍於慕蝶來說,大約如同上桌的一盤小菜。

二來,韓甄到底有幾分良心。韓家欠慕蝶忒多,他的命亦是妨害了他的小侄女與慕蝶的心血換來的。他若沒良心到加害救命恩人,身上負著的命債且休說,倘或教韓鈺曉得了,怕即使他的病好了,也無顏生活於世。

於是,韓甄將此事作罷,只日日陪著兄長,將流年默數,直至韓鈺大限搶至。

那天星輝光耀,銀河璀璨,月滿如盤。桃花滿枝,霎一搖曳,芳香馥郁。韓鈺循著微微桃花香,恍惚一睜見,竟是慕蝶的面容。他覺得老天待他十分厚道,在生命的最後,讓他夢到心裏的人。

夢裏是姣姣明月,月色下,摞了滿地的桃花。他同慕蝶在院裏乘涼。夜空閃亮的曜星,如同慕蝶靈動的雙眸,他癡迷地看著,戚然咳了兩咳,白若霜雪的薄唇掀動:“我真想看看明日的太陽。”

夢中的她在月色下,靜靜地展露一個微笑,恰若那抹朝陽。

他看著身邊的朝陽,沈沈睡去後,耳際是慕蝶朦朧而深情的詠吟:“滄月孤寒盼日憐,不知伊始夢相牽。前塵似水浮枯葉,往事如煙忘誓言。碧海滔滔鮫泣淚,桑田脈脈日生煙。癡心一片求蝶戀,生死離別盡是緣。前世妾已負君意,今生定不忘情殤。阿鈺,我願流盡一生血淚,與你骨肉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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