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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追憶似水流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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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朗星稀,和風洵洵,山丘周圍的栒樹瑟瑟,並著幾聲歸窩的鳥鳴。

玉袖端著筷子,踟躕不動。同樣的菜色,吃上兩遍已很有些膩味,別說第三遍,她囫圇一口糙米便沒了心思。

一頓飯下來,木碗旁撒了一圈米粒。

她在心裏念道,真是粒粒皆辛苦啊粒粒皆幸苦,委實對不住那些勤勤懇懇的樵耕販者。

她尚在一腔誠摯之歉,肩頭忽被冷風拂了拂,耳邊響起關惻之聲,“魂不守舍的,在想甚麽,袖袖。”

餘音未盡,她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拂一音驚到,手便一抖,汀呤哐啷聲一作,碗箸落地開花。

子誠喚慕蝶再尋副來。玉袖訕笑兩聲:“哈哈,走神罷了,走神罷了。”說著,正彎腰去將碗箸拾起來。於此同時,另一只手插了進來,瞧著好似是子誠的。撿撿筷子,倒沒甚麽大礙,卻因兩手相觸便觸來了個大礙。

一陣光怪陸離頓時蹦進她的腦袋,她一暈,一個沒坐穩當,倒頭栽到地上去。

身體輕飄,似乎悠悠躺在一朵雲頭上,周身仙氣繚繞。她稍有神識,眼前花俏一閃,便閃入了一片朦朧水光之中。

清風徐徐,水波粼粼。於雲頭瞻仰,其水潺潺,顏色蒼蒼,氣勢磅礴。於近處細品,竟是恬靜婉約。

此水發於東,止於北。岸上翠柳成蔭,芳草長提。人頭潺動,帆墻林立。船只碼頭立有一石碑,題鐫:“洛書碑”。

這便是洛水。據聞,遠古神帝禹帝為天帝前,曾治水一方,造福凡屆。方到洛水親察汛情時,有一只巨龜從水中浮現,其殼背上刻了副“箓圖”。禹甚為驚奇,特特編撰了一書,名為《洛書》。故名。

而洛水於今日,則是衛國境內一條磅礴川流。

浩浩潺流中,玉袖俄見兩艘船只如葉飄蕩。她欲想湊近兩分,解一解好奇心,奈何身子不怎麽能動憚,便有些悻悻然。但這景象竟是邪乎得緊,自行慢慢放大將到眼前,這便看清了甚許。

船只華貴,桂楫蘭橈,珠簾繡幕。廂外裹的錦緞花裏胡俏,映著牡丹式樣。

船頭閑站著位藍衣公子,眉眼之間赫然是更年輕的子誠。同樣的儒雅,愈發的俊朗。他極目怔怔望著前方的船只。那艘船一派錦藍,與洛水相輝映,勾椽處掛了盞鵝黃糊紙的燈籠。白日裏,卻還隱約有燭光透出。其下站著兩位姑娘。除卻梳著丫鬟髻的婢子,另一位雖擎著撐花傘,但可見身材高挑,半散著的長發直達腰際,鵝黃的衣裳繡了海棠,似飄了香。

彼時天色朗朗,此時卻連綿飄雨。風雨雷神一同起興,雨端端一落,緊接著一道響雷當庭炸開。洛水被炸高三丈,勁風將擎傘姑娘手裏的那柄撐花傘吹入水中,一瞬間叫子誠瞧見她的容貌,玉袖也模模糊糊看到了慕蝶的輪廓。細眉如新月,杏眼靈動,是朵美麗的海棠姑娘。

但這朵海棠是朵清冷的海棠。

兩人相視時,霎息天雷地火一勾搭,生生逼退了寒冷的風雨,天氣稍稍開明。只能說幾位神君默契至斯,一吹一劈一陰一晴配合得天衣無縫,叫不明就裏的旁人見此光景,定在肚腹裏揣摩推敲一陣,隨而從善如流暗暗讚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子誠不顧冷徹,立時跳入水中,撲騰了幾下後水平如鏡。慕蝶攢眉盯著水面,海棠微動,走到船頭尖查看。

未幾,水波蕩漾兩圈,他便鳧上來。利利索索爬上船頭,一手拂去臉上水,一手擎著姑娘落下的撐花傘,笑得頗傻氣。拖著噙滿水的長衫,水滴滴嗒嗒地敲打木板,幾綹發吸著藍衣,貼著玉面。繡著竹葉紋的衣袖中,伸出修長的骨手,拂去礙事的秀發,雙手穩穩地將傘遞去。

一旁的婢子將傘收下。慕蝶伸了纖纖素手,取了一塊鮫帕,將它三折成四方遞與他。

泛著水光的骨手慢慢接過,他道了聲謝,再慢慢拂去臉上的水漬。動作慢到可以將一頓飯吃完。

狼狽的樣貌,婢子噗嗤笑出聲,慕蝶卻一聲不吭,怪冷淡的,想必是大家閨秀大多品性端莊的緣由。

子誠拂了許久才罷休,他瞅著手裏的帕子,欲還卻未還。慕蝶福了福身子,聲線溫婉,恰似一朵攢滿陽光的海棠:“多謝。”不去接帕子,轉身離去。他急忙上前一步,伸出的手停在她後背前三寸,音淡如菊:“姑娘,在下邯鄲韓鈺,表字子誠,敢問姑娘芳名?”

慕蝶站了會兒,微風吹起幾縷青絲。猶豫本是件極其好的事兒,十有八九成便是成了,可他運氣不大好,慕蝶終究沒搭理他,徑入艙中。

他神色淡了淡,衣衫下擺的水還滴滴嗒嗒敲打著。

回到自個兒的船頭,他遙遙望著遠去的船只,它遠一寸,他便欺身一尺,渾然不覺已站到的船尖,一個踉蹌,險些又落入水裏。那廂,慕蝶的貼身婢子從裏頭出來,鈴鐺般的脆響回蕩,道:“我家小姐姓慕,單名一個蝶字。”

韓鈺立時又跌了,呆掙了幾許,覆站起端立,瞻仰流星的姿態。遠處芳香暗許,馥郁彌漫,繚繞其心。

至此,徒然濃霧大起,不知是他們漸行漸遠,還是玉袖神識漸明。眼前的景況緩緩離去,她被遙遙拋諸於其後。旁處有斑斑亮光,瞬息淹沒。

玉袖感覺好似躺在床上,將雙眸顫悠悠睜開時,落入眼底的是鳳晞慘白的愁容。

見她醒轉,鳳晞負楞片刻,伸手欲拂上她的臉龐,在空中打了個圈,收了回去,慘寰道:“我以為你……”語頓,又再笑了笑。這個笑竟扯得十分狼狽,十分牽強,裝得甚不擔憂,卻經不住瞞,連玉袖這不靈光的眼,都沒有瞞住。

他喉嚨有些幹澀的模樣:“方才你直直倒了下去,怎麽喚卻也不見醒轉的意向,且介……”他再滑了一下喉嚨:“且介我竟摸不出你的心脈,便略有些慌神,只怕你此番下凡成天同我傍在一處,我未侍候好上仙,令你有所傷,必會開罪天庭,定我個弒神傷仙之罪。但目今你醒轉,我也好脫罪。適才你定是玩笑與我罷,可萬萬別有下次了。”

窗外頭涼風透進來,早已入夜,不曉得昏了多久。

玉袖的心沈了沈,一時五味陳雜。盯著他半晌,心中斟酌著語句,但一個字兒都蹦不出來,便只能悻悻抿著嘴道:“對不住。”鳳晞眼底森森,柳眉皺成一團,仿佛打了死結,繞不開來。

她將半蓋於身上的被褥拉了拉:“我有些冷,你同我睡一處,令我取個暖。”她小時候惹爹娘生氣時,便將這股撒嬌聲放得軟一層再綿一層,令人好似被無數小手撓癢,再如何的窩火憋氣皆在她這麽一聲中被撂倒。這便是她從小戰無不敗,卻依然好耽耽活著的因由。

鳳晞擡眼看著她,黑黝黝的潭水波濤湧動,層層疊疊,浪頭一波高過一波,終是千辛萬苦地靜下來。應了聲諾,躺倒在她身旁,伸的手卻僵在空中,半晌,似下了莫大的決心將她朝胸口摟了摟,如同蟬蛹,纏綿捆綁在一處。

他的下頜抵在玉袖頭頂上,眼底一派祥和滿足,有些情緒,他斟酌再斟酌,至此,便是悟了。

玉袖靠在鳳晞暖哄哄的懷裏,聊無睡意。方才的一場夢竟是揮之不去前仆後繼。心神不定地躺了個把時辰,夜色如墨,濃得厲害。心裏掐算了時間,差不多是子夜時分時,左翻翻,右踢踢,欲要不動聲色不著痕跡地爬起來,頂頭嚅音漸起:“你這番左動右晃的大動靜,是想做甚麽?”

她擡起頭,望進那黑漆漆的眼裏,嘿然笑了笑:“哈哈……我想,我想……如廁。”話完立刻紮掙著跳下床,頭也不回地奔出門,紮進夜色裏。

她翼翼然地摸到子誠的屋舍,把頭從窗欞中探進去,望了一望,沒影兒。繼而在院子裏轉了三轉,還是沒影兒。

唔,日日新婚燕爾的兩位曉得有人偷覷,便換了場子?

湛思中,她隱隱覺得有甚麽不對頭。又轉了三圈,只見星天白月,聞芍藥冷香,聽栒樹瑟瑟。計結再轉幾圈時,背後猝不及防被一拍,她驚呼了一下。

鳳晞健碩的身軀將她罩住,一雙沈靜慣了的眼裏似有濤濤怒意,替她披上衣衫,冷硬道:“你不是如廁麽,這麽久的如廁,我怕你摔裏頭了,況且這如廁是直接在院裏裏頭蹲的?”

玉袖伸手抓住衣襟,幹笑了兩下。這個笑是存了敷衍塞責的意思。她苦心孤詣地思索著格格不入之處,樹上夜鶯驀然咕咕叫了兩聲,像是朝耳膜裏星行電征地打去一道雷,落到心尖上,焦了一大片。她終於意識到那格格不入的地方。

偌大一顆貝蘿樹,不見了。

鳳晞額角一痛,忍不住問:“你到底是要做甚麽。”

玉袖伸出手,將歪了的下巴板正,心裏掂量,是告知還是繼續瞞著呢。其一、她雖是個神仙,但自己有多少斤兩她也掂過。那些雕蟲小技的仙法,對付個把小妖尚可,萬一那兩位是一等一的高手,情況便有些不大妙了。倘若鳳晞相助,如虎添翼,甚許穩操神算。其二,就是她想瞞,眼下的情形也瞞不大住,那索性不瞞了。

她攏了攏衣服,指了指一旁道:“貝蘿樹不見了。”想起鳳晞大約不曉得那是貝蘿,再從頭解釋:“我方才做了個夢,呃,但直覺那不是夢,挺真切的。夢裏是子誠與慕蝶初遇那會兒,呃,還有,子誠是韓鈺的表字。”她這樣興沖沖爆料,他卻面色平靜,恬不知怪了如指掌道:“我曉得,衛國公子鈺,姓韓,表字子誠。”

玉袖反被他的憚定驚落下巴,驀地惱羞成怒:“你既然曉得,為甚麽不告訴我!”他簡明扼要:“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見她立時要火山爆發,當即轉了話題:“你方才說那樹不見了?去哪兒了?”她果然被帶了去,心火被不留活口地被熄滅:“我曉得他們在哪兒。”

樹杈上的夜鶯敦厚地咕咕了兩聲,穿過層層疏繁葉枝,幽幽綠瞳盯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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