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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這叫做雙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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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十分,金日婉約,青山似撒了曾金礫。清風煦煦下,玉袖挺屍橫陳。她強烈反省後,橫豎都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冒撞下去了。落崖崴腳這種事,不能責究於老天,實是自己作繭。

左腳像一只剛從蒸籠裏被端上來的饅頭,松軟溫熱。腳骨裏猶如被一把刀的刀柄敲後餘振的感覺,還是不定時的餘振。她輕輕戳了戳這顆熱乎乎的饅頭,除了鉆心刺骨的痛,便感覺麻麻的一陣兒一陣兒的寒氣在裏頭筵席音樂。她曉得自己此番定是一張受屈了的媳婦樣,但除了將這張受屈了的媳婦樣擺出來,能表一表心頭上不大舒爽之外,她委實想不出還有其他方法能表一表她的不爽。

鳳晞俯身將她的腳擡起,皺了皺眉問道:“疼不疼。”

玉袖恨恨看了“饅頭”一眼,恨恨看了他一眼,認為他這句話問出來是存了心排揎她的,倘若換了大哥她一定會對他說:“要不你跳一個給我看看。”但在凡人面前她思忖著還是要有些氣量容一容他,可回想一番,她似乎在鳳晞面前早就擔不起有氣量這這個詞了……

雖然如此,若就這樣承認疼的話,也忒丟臉忒沒有骨氣了。話又說回來,骨氣這種東西現在能令她利利索索站起來,利利索索走一走嘛?

玉袖只將牙恨恨一咬,搖頭道:“不疼,誠然不疼。”順道扯了一張陽光明媚的笑臉以為她的前一句話做個有力的佐證。

他笑道:“那你能走?”

她方想點頭,但因慣性原理,便未能將搖頭這個動作止住,只順著又搖了搖。方覺不對時,卻對上鳳晞揶揄的笑,“既然不疼,怎麽不能走。”

她心裏十分委屈地想,道士不是有一顆慈悲的心腸的嘛,看見一個可愛的姑娘摔傷了腳,呃,即便她的腳不疼,但他們見一個可愛的姑娘這樣委屈,他怎麽好意思讓這個可愛的姑娘自己走。

正漸入委屈的洪流中,一只手將她的眼遮住。鳳晞的聲音像是被手心的暖流導出來,一字一字被陽光燙過:“想哭就哭,我不會告與旁人的。”

她愕然了一會兒,緊緊拽住他的手道:“便是升上仙那會兒造的天劫,也沒賺到本上仙一滴水珠子,這會子崴個腳罷了,若我驚天動地的一哭,也忒沒值了。”將冒出的水汽及時收住,挪出透徹的眼來,再咬咬牙道:“你其實是想將我丟在這裏了罷?倒是無妨,我覺得此地仙氣淳厚,我在這裏……”騰出一只手撓一撓後腦勺,再道:“在這裏吸一吸日月精華,天地間的鐘靈毓秀之氣。”卻還是將他的手緊緊拽著。

對峙半晌,她感覺身子霍然一輕,是他將自己打橫抱起來,笑瞇瞇道:“那我選個好地方扔,你也選個好地方吸一吸……精華之氣。”

玉袖在他懷裏縮了縮,突然覺得,這個凡人真是壞透了。

行了一永晝,深入繡山。四周栒樹蒼翠,金莎下的芍藥千層百瓣交織,絢出一派煙籠,柔媚清婉。待東方白際線沒,鳳晞遙望山頭上似有一戶人家,黑幕下的燈火猶如啟明星,便疾步行去。

離山頭越近,玉袖便越覺怪異。但不遠處的棗米香和著五谷雜糧統統飄過來,立時岔了她五分澄明。

她已然十分餓了,扁趴趴的肚皮裏開了兩回空城宴,得了這股米香,便緊挨著再作一回喧天鑼鼓。

她將下頜搭在鳳晞肩頭,鼻翼鉆入一股回春暖陽之息,倒是能令人靜一靜心。玉袖幽幽闔了眼皮,待再近數尺,微微的螢光在遠處光耀奪目。她擡頭時,只見一樹碧華照亮了整個星辰,千百條瑩綠流蘇饒著繁葉畫不規則的圓圈,似一只只綠尾燈的螢火蟲,從破了的尾燈裏,洩出一串靛綠星子,拖著發亮的綠絲絳,在老樹的蒼翠發絲間嬉戲追逐。

而令她吃驚的是,樹上如貝扇式樣的月牙白的花朵,花蕊間掛著一顆明珠。

四海八荒的奇花異朵她見得不少,這種貝扇明珠她沒見過,但她卻曉得,這是貝蘿樹。

貝蘿樹可以說是不存於九州的植物,那是即便在洪荒伊始也是一種傳說中的神樹。可這種傳說中的神樹卻沒有特殊的功能,最大的功能便是好看而已。

傳說中,要綻出貝蘿花,天時地利人和運氣,乃四角俱全缺一不可。成參的許多因素中,玉袖只曉得,需要跨越萬年甚至更久的思念,作為樹的養料。

玉袖正在腦中掏本子時,於薄田朽屋,茅舍屋齋處,木門吱嘎被拉開。她悠悠望過去,見長衫男子翩然而出,五官端正為人雅重。

她睖眼巴交地將他從頭到尾掃了百兒八十遍,心突突跳起,仿佛有無數螞蟻噬咬。

這個男子沒有人氣也沒鬼氣,既不是妖亦不是仙。她三萬年的腦瓜還未涉足此類知識層面,實在不能妄測他到底屬六界中的哪個範疇。

鳳晞從那貝蘿樹前轉回神思,向男子道出原委。

得知他倆落難於此,男子慈眉善目藹心一留:“鄙人子誠,寒舍簡陋,兩位莫嫌弁。”接著便將他們引入旁間。

鳳晞一番道答後,入房將玉袖擱在床畔,溫和有禮道:“床就一張,你睡罷。”轉身之際,卻被拉住衣角,回頭對上她一雙驚慌的眼眸。

玉袖張了張口,心裏斟酌措辭語,但酌來酌去,最後無倫次道:“你、我、他……你陪睡。”話一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瘋魔了。可一想到方才的詭異,便管不了這麽多。見他瞇著眼,笑意森森,完全沒察覺異樣的形容,玉袖才驚覺,凡人大約是看不到人的魂魄罷。

她將自己對這宗詭異事件的主觀意識與臆斷和盤托出,並認為她的腳受了傷,倘若有個萬一小命沒個保障,鳳晞責無旁貸要給自己守夜。

幢幢燭火照進黑瞳,橘豆跳躍,鳳晞凝眉深思半天後,只將她朝內榻挪了挪,替她蓋上被褥,道:“你先睡罷,我在這裏守著晚點睡。”

春夜和風,帶著貝蘿樹散出的綠光,從窗欞拂進來。

此夜難眠,鳳晞憂五慮四思考良多。即便沒有玉袖的出現,他近日也要下凡歸鄉,了斷一些國仇家恨。只是遇上了她後,前景便有些撲朔迷離。他甚至知道,她將會是自己的軟肋。但那令他措手不及的古怪精靈,卻也給清淡寡粥般的日子添綴了不少味道,他舍不得放手。第一次,他忘記兒時的戰亂紛擾,想就這樣過日子,竟也不錯。

東方魚肚初白,紅冠雞打鳴三聲,生生叨嘮醒了玉袖。她扭了扭身子翻騰幾下後,驀地驚覺底下有一物事。初初她還以為是在翎雀園裏的花床上,可想想她的花床柔軟富有彈性,身子底下的物事又硬又健壯。設若她將這兩件物品劃上等號,她將會是一個天才。

她又翻了個身,再仔細想想,便將下凡這檔子破事給真真切切又記了一回。她皺著眉,結結實實地折挫幾回身下那個被自己視為“不大舒服的物品”後,方朦朧睜了眼,恍惚見到鳳晞的一張乍青乍白忽兒乍紅的嬌容。揉了揉,再揉了揉,她將近去看,唔,確、確然是鳳晞的那張水靈靈的臉沒錯。

展眼又將自己好好一望。

這一望卻委實將她望傻了。

她她她,她趴在鳳晞胸膛上穩當地睡了一夜。

真是忒沒節操了!竟這樣將人家給睡了,真真造孽,真真缺德,真真犯罪。

她在心底將自己狗血淋頭罵了兩回。旋即又一掂量,這神仙睡凡人,好似凡人是不吃這虧的。她發了蒙,又想鳳晞好歹是個男人,男人同姑娘睡覺,很是尋常。再往深底下尋思一番,男人同姑娘睡覺,卻沒睡出事情來,光是這件事便是很不尋常的事。她按素往習得的人情世故來看,這樁不大尋常的事,不是這個男人在性別方面上不大尋常,便是這個男人在功能方面上不大尋常。占了極小一籌的,是這個男人深愛著姑娘,覺得床事方面不打緊,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可以。

後來,玉袖用極短的時間,做了這樣一個折中。鳳晞很喜歡自己,但發覺和自己價一塊兒,便失了功能。他必然在心中定神一想,恍然一片澄明地悟了,興許他骨子裏是愛著男人的?對女人便沒有那方面的感覺了?歷歷平生,未有此洞徹,雖望覿面不認,但心聲如此又不得不遵從。是以,興許他與自己再睡上個千千萬萬個夜晚,也不會睡出甚麽事。

她在心裏這樣一番逼真的設想後,一連串疑問和尷尬便也煙消雲散,到如今她卻也拘出些上仙的大度範兒了。想到大哥曾經被一位僅僅牽了牽手,卻甚麽事也沒發生過的小仙娥,追著整四海六合跑時的景況,她在這點上看得很開。男歡女愛是本性上的事,倘若成天愛得難舍難分死去活來,那世上的風流嬌客和秦樓楚館裏的優伶男女者,統統死上好幾個來回了。

光看她這樣大度的氣量上,鳳晞委實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她正在腦中盤桓是要擺出如何一副端重不輕浮的寶相,來表達自己對這件事並不在意時,鳳晞卻將笑意斂了斂,正了正顏色道:“昨夜不覺就睡了,實屬我不對,你畢竟是姑娘家,傳出去也畢竟害你沒了清譽。倘若你不棄,我可算是還了俗的,是可娶親的。”興許他驀地驚覺,萌生這樣造次的想法,著實荒唐,神仙豈會拘這樣的小節。但又想到,她與尋常的神仙可能不大一樣,講不定,她便拘了這個小節呢?走過恁樣一番曲折思路,便又真誠補充道:“雖然要些時日方能家去,但我只娶你一個。”說著,大膽捉上她的手腕,以示一片癡心誠意。

鳳晞給出這樣沈重的承諾,玉袖心中有莫名暖流緩緩淌過。雖不曉得他這是著了甚麽瘋魔,只是想到九重天上的拘令,她便抽了手,不以為意道:“你可說笑了,不提仙凡有別,我翎雀本可多夫,要娶那也是我娶,你是凡人只能作充數。”

他瞬間黑了臉。

見他如此憂傷,她把心一豁:“這樣罷,你先替我生個娃,生米煮成熟飯,我爹娘便只能同意將你明媒正娶進我家門。”

唔,玉袖果然不是一般的神仙,不僅不拘這小節,更放開了她的節。但,這也放得忒開了……

鳳晞沒有自己想象中的興高采烈,他僵笑了兩下道:“我們先吃早膳罷。”被他這樣一帶,她頓時覺得饑餓難耐。對她來說失節是小,餓死才是大。便麻溜地翻下床,腳才觸地,又一趔趄。虧了鳳晞眼疾手快將她扶住。她這才想起,自己的腳崴了。但比起昨日,卻好了許多。

鳳晞皺著眉囑咐道:“你著緊身子點。”遂扶她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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