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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006年,如果沒有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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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桃買了一臺藍色的拍立得,十塊錢一張的相紙,被大家輪流頂禮膜拜。

許成一邊慷慨激昂地陳述“腐敗的資產階級”,一邊手不離機,拍了許多張。胡桃偷偷拍了許多林向嶼的照片,他騎在自行車上的背影、他的白色T恤、他幹凈的運動板鞋、他頭發豎起來的樣子……

胡桃做了一個手工相冊,每一張相紙下都用熒光筆寫上文字。一整本人物貼滿後,胡桃決定拍拍這座城市。

胡桃喜歡夜景,白天的塵土飛揚和雞飛狗跳都安靜下來,整座城市流光飛舞,生動而美麗。

不知不覺,胡桃走過了最熱鬧的市中心,路燈一盞盞亮起來,路上不時有車飛馳而過,歡聲笑語也漸漸遠離。胡桃漫無目的地晃蕩著,她來到這座城市已經好幾年,可是每一次獨自走在街上,她還是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她不屬於這裏,可是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屬於哪裏。

經過一條巷子的時候,胡桃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都是女聲,罵罵咧咧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像是在打架。胡桃向來沒有同齡人該有的好奇心,她正準備繞道走開,忽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胡桃聽出了是胡琳的哭聲。胡桃有些疑惑,停下腳步,覺得大概是自己聽錯了,可是她突然想到,胡琳的學校正是在這個方向。

胡桃連忙倒回去,小跑著沖進巷子裏,她每向前一步,巷子深處的對話就越清晰一些,她聽到有女生趾高氣揚的聲音:“胡琳你這個醜八怪,看著你我就覺得惡心!”

說話的女生有一頭紮眼的酒紅色卷發,手上戴了三個黑色皮手環。她揚起手,正準備一巴掌呼向她面前的胡琳,胡琳一邊哭一邊閉上眼睛,卻久久沒等到想象中的火辣的疼痛。她顫抖地睜開眼睛,看到胡桃一把捏住了安穎的手,昏黃的街燈下,只看得到她面若冰霜,而周圍的女生都因為胡桃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胡琳不可思議地擡頭看著胡桃。

胡桃卻看也不看她一眼,使勁捏著女生的手腕,冷冷一笑,挑眉道:“哦?醜人多作怪,原來說的是你啊。”

“你!”女生惱怒地將手一甩,掙紮著想要擺脫胡桃的鉗制。

胡桃卻在這一瞬間忽然松手,讓女生一下子失去平衡,身子一晃,“啪”的一聲,胡桃的巴掌落在她的臉上。

終於一旁的幾個女生反應過來,有人先沖上來,想要扯胡桃的頭發,胡桃身材高挑,在對方還沒靠近自己的時候,就一腳踹了過去。對方是一群小太妹,一起向胡桃撲上來,胡桃根本不管那麽多,逮著領頭的女生不要命地狠狠踢,一直踢到她滾到地上大聲哭著求饒,胡桃才停下來。

胡桃一只腳踩在她的小腿上,笑著問:“胡琳哪裏招惹你了?你幹嗎要打她?”

領頭的女生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哇哇”地哭。

胡桃不說話,沒有人敢吭聲,等了一會兒,女生終於忍無可忍,尖叫著說:“我就是討厭她!看她不順眼!又胖又醜!還天天穿名牌炫富,有個有錢的爹了不起啊!”

她的尖叫聲在寂靜的街道裏回蕩。胡桃“啪”的一聲,又扇了她一巴掌,然後用極其慢的語速說:“這一巴掌,是想讓你知道,人得為自己說的話負責。”

“以多欺少,覺得很了不起是不是?”胡桃淡淡道,“小小年紀,心思齷齪,說話這麽沒教養,打你都讓我覺得挺惡心的。”

然後胡桃松開了她。胡桃靠在一旁的柱子上,說:“以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下次就跟我去警察局吧,總有人治得了你們。”

幾個女生一下子變了臉色,她們處在叛逆的青春期,將胡琳當作隨意欺負和發洩的工具,哪裏想過這樣做的後果?領頭的女生一臉痛苦地站起來,十分不心甘情願地瞪了胡桃一眼,然後咬牙帶著一幫同黨跑了。

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大道上。胡桃這才回過頭看向胡琳,她的眼神裏看不出喜怒,只像是剛剛發現這裏還有別人。

胡琳此時狼狽得要命,臉上紅腫了一塊,坐在水坑之中,渾身發抖,畏縮而又膽怯。

胡桃看到她這副不堪的模樣,想起的卻是五月那個煩悶的夜晚,她尖叫著喊道:“我媽媽是生我難產死的,你也給我爸生一個然後去死好了!”

她一生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倒下。

胡桃茫然地看著胡琳,她向巷子口的方向邁了一步。

可是,她又忍不住停下腳步,她知道,她腦海裏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女孩,正滿臉痛苦地看著自己。胡琳嘴唇翕動,像是在祈求自己的憐憫。

她才十四五歲,她只是一個因為缺乏愛而性格有些惡劣的小女孩。她的人生還很長,她的青春甚至還未開始,那成長的痛與罪惡,為什麽偏偏要讓她來背負?

下一秒,胡桃轉過身,大步走上前,將蜷縮在角落裏的胡琳緊緊抱住,她輕聲說:“別怕,還有我。”

胡琳的淚水潸然而下,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全部打在了胡桃的肩膀上。胡桃低著頭,覺得背上灼傷一樣疼。

腦海裏回想的,是胡母生前說過的話:“你們是姐妹啊,世界上有那麽多與你們無關的人,你們都不舍得去傷害,為什麽非要去傷害自己的親人?”

那時候她們不懂,等她們明白的時候,教會她們這個道理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不會再讓你孤單一個人了。

2.

第二天胡琳還縮在被子裏睡覺,忽然聽到“砰”的一聲,自己臥室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胡琳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有人一把掀開了自己的被子。

胡琳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卻被人用手瞬間捂住了嘴。

胡桃沖她翻了個白眼:“這都幾點了還睡,真當自己是豬啊?”

胡琳正想還口,意識稍微清楚一點,立刻想起來昨晚自己抱著胡桃大哭的情景,她臉“噌”地紅了,再面對胡桃,覺得十分別扭。那個張揚跋扈的胡琳又回來了,在心底不斷地罵著自己,昨晚為什麽做出那麽丟人的事情,真是恨不得揍自己一頓。

胡桃卻假裝沒有察覺胡琳的尷尬,她隨手把衣架上胡琳的內衣丟在她頭頂上,說:“給你三分鐘時間,收拾好。”

“做什麽?”

“跑步!”

胡琳終於還是成功地尖叫了出來。

五分鐘後,胡琳被胡桃拎著衣服領子出了門,清晨六點,胡琳從來沒起得這樣早過。她們住的地方遠離市區,霧氣散開,樹梢和草坪裏全是露水,空氣好得讓人心情舒爽,還沒亮透的天空給人一種安寧的鎮定。胡琳閉上嘴,埋著頭跟著胡桃沿著路邊開始跑起來。

胡琳嚴重缺乏鍛煉,沒跑多久就氣喘籲籲。胡桃看了她一眼,把速度降下來,說:“實在不行了你就用走的,但是不能停。”

胡琳大口換氣,雙腿沈重得像是綁了鉛塊。好不容易拖著身子回到家中,胡琳大汗淋漓,洗過澡出來,看到了餐桌上的早餐,豆漿和蘋果,孤零零地和她對望。

胡琳終於忍無可忍:“你就給我吃這個?”

“對,”胡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胡琳簡直想要掀桌,踢了凳子腿一腳,想要瞪胡桃,卻又不敢,只得悶聲坐下來,故意大聲地咬了一口蘋果。胡桃沒理她,去衣帽間換了衣服梳好頭發,戴著耳機出去了。

胡琳本來以為每天晨跑半個小時這樣就算完了,可是等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看到桌上的飯菜,胡琳馬上有了不祥的預感,然後立刻跑到自己的房間一看,果然發現錢包已經不見了。

胡琳看著除了蔬菜就只有一個雞蛋的午飯,咬牙切齒:“算、你、狠!”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天,胡琳就堅持不下去了。半夜被餓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幹脆光著腳,偷偷摸摸地跑下樓梯,去廚房裏想翻點東西吃。結果找了半天,連粒生米都沒有,胡琳心中猜測,一定是被胡桃藏進了她自己的房間。

她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跑上樓梯,偷偷推開胡桃的房門。胡桃的房間比胡琳的小,一眼就能看到放在墻邊的大紙箱,胡琳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上去,輕輕地掀開箱子,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別找了,”身後突然響起胡桃的聲音,把胡琳嚇得差點坐到地上。胡桃扭開床前燈,淡淡地說,“你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你減肥,我陪你一起挨餓,我能忍下來,你胡琳怎麽就做不到?”

一種覆雜的情緒湧上胡琳心頭,她看著從床上坐起來的胡桃。胡桃的長發睡得有些淩亂,她穿著淡藍色的吊帶睡裙,整個人沐浴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美得像是一幅畫。

胡琳悶聲說:“你管我做什麽?連我爸都不管我了,你還管我做什麽?”

胡桃不說話,扭頭看向窗外。午夜一兩點,不知哪裏傳來一聲鳥叫,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卻讓人覺得無比安寧。

往事一幕一幕,在她腦海中飛逝而過。十年前,她的父親用掃帚指著她和母親讓她們滾出去;母親在夜裏無人的鄉間路上抱著她痛哭;她長年坐教室最後一排靠垃圾桶的位子;第一次見到胡琳時,胡琳沖自己吐口水……

隔了許久,胡桃才終於開口:“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快去睡吧。”

胡琳欲言又止,最後低著頭走到房門口,她手握著門把手,頓了頓,又回過頭去,對胡桃說:“謝謝你。”

3.

胡桃去上海的時候,C大已經開學。新生統一被送去了軍營,手機沒收,不能與外界聯系。

一直到這個夏天結束,胡琳整整瘦了二十斤。胡桃制止了她動不動就想去剪頭發的行為,胡琳紮不好頭發,胡桃就每天給她編一個短短的蠍子辮。

胡琳看出來胡桃最近情緒不佳,她和胡桃的關系還是奇奇怪怪的,不冷不熱,見面也不會好好打招呼。

有一次胡琳實在忍不住了,問胡桃:“你怎麽了?月經不調嗎?”

胡桃當時正在削蘋果,被她這麽一問,差點把手指給削下來。

胡桃瞪她:“小孩子家家的,怎麽就不能好好說話?”

“拜托,”胡琳翻了個白眼,“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胡桃冷笑一聲,把蘋果塞她嘴裏,站起來上樓了。

胡琳開學前,胡桃硬是把她那些嘻哈風格的服裝全部扔進了垃圾桶,胡桃一邊翻看她衣服的商標一邊嘖嘖感嘆:“好白菜都被豬給拱了。”

胡琳在一旁抗議無效。她被胡桃逼著每天敷面膜,吃蔬菜,臉頰和額頭上的青春痘都消掉了,整張臉變得幹凈光潔。胡桃把她的劉海剪平放下來,巧妙地彌補了她眼睛小的缺點,讓她看起來乖巧可愛。

胡桃把胡琳一點一滴的改變都看在眼裏。每隔一段日子,胡桃都會偷偷用相機拍下胡琳的照片,沖洗出來,貼在本子上,寫上日期和一段給她的話。胡桃坐在床上,一張張照片翻過去,自己都忍不住感嘆,她雖然才十八歲,但是對於胡琳,還真是又當爹又當媽了。

胡桃坐飛機走的時間,沒有特意跟誰提起過。胡近倒是知道,不過他在北京開會,沒有辦法趕回來,給胡桃的卡裏打了一大筆生活費。胡桃早餐和午餐還是和往常一樣,強迫胡琳吃她不想吃的蔬菜,胡琳嗷嗷大叫,全屋子的人都聽見了。下午胡琳去健身房的空當,胡桃就拖著行李箱出門了。

她行李不多,就幾件衣服和日常的護膚品,還有幾個沒用完的本子,床上用品都是到了學校裏統一買。

胡桃拿到機票,摸出手機,給朋友們群發了一條消息:“本桃去魔都了,寒假見!”

發給林向嶼的那條,也是一樣的內容,不過胡桃沒有群發,而是照著內容一字不差地單獨打出來。發件人那百轉千回的情緒,到了冰冷無情的屏幕上,早已看不出半分。

可是她依然虔誠,因為那是屬於她獨一無二的感情。

看到手機上的“發送成功”四個字,胡桃才長舒一口氣,關掉手機,準備去排隊安檢,剛走了一步,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叫自己。

“胡桃!你渾蛋!”

胡桃回過頭,看到跑得氣喘籲籲的胡琳。

胡桃哭笑不得:“你怎麽來了?”

胡琳從臉紅到了脖子根:“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胡桃不說話了,兩個女孩子面對面地站著。安檢口的航班信息不斷更新,胡桃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學著林向嶼揉自己頭發的樣子,揉了揉胡琳的頭發:“乖姑娘,快回去吧。”

“我送你。”

“送到這裏就夠啦,又不是去多遠的地方,上海而已,放假我就回來。”

胡桃輕聲說話哄著胡琳,忽然想到那個夏夜,林向嶼對自己說“你不要不開心啦”,他那時候,是否也同現在的自己一樣,心底又無奈又柔軟。

“胡琳。”

胡琳擡起頭,聽見“哢嚓”一聲,胡桃手中的拍立得閃了一下,一張相紙緩緩出現。

“謝謝你來送我。”

上海的夏天像個大蒸籠,光在馬路上站著,汗水就能浸透全身。

一間寢室四個姑娘,都睡上鋪,下鋪用來做書桌和衣櫃。和胡桃頭抵頭睡的女生叫項潔潔,臉圓圓的,戴一副黑框眼鏡,說話就像在打字,劈裏啪啦一大串。胡桃對面鋪的齊悅是第一個來寢室的人,她的東西亂七八糟地攤在桌子上,全是一位當紅明星的周邊,公仔、鑰匙扣、鼠標墊……讓人瞠目結舌。靠門邊的女孩是上海人,唐菀靜,長得很精致,皮膚又白又嫩,櫻桃小嘴,說話聲音也細細軟軟,名副其實的江南女生。

四個人中,只有胡桃是一個人來報到的。看著別的女孩子的父母為她們忙前忙後,貼心的話叮囑了一遍又一遍,她用勺子小口小口吃著西瓜,也不覺得羨慕或者心酸。

胡桃覺得自己已經習慣,她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

胡桃奔走了兩天,買好了急需的生活品,也大概清楚了學校周邊的設施。晚上她回到寢室,還沒來得及吃上飯,就接到了林向嶼的電話。

林大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得以重現江湖。他在電話那頭揚揚得意,說等胡桃下次回來,讓她看看自己的八塊腹肌。

他軍訓剛好趕上最熱的一段日子,被曬成了實實在在的小麥色。林向嶼把照片發給胡桃看,穿著迷彩服的大男孩,站在操場中間,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臉部的輪廓。

胡桃鼠標停在這張照片上,忽然忍不住熱淚盈眶,這就是她最愛的男孩,笑容燦爛,英俊得一塌糊塗。

感謝上天,讓他一直如此美好優秀,只有這樣,她才能理直氣壯地繼續愛著他,哪怕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遠到她沒有力氣再追上。

胡桃給他講自己在上海的生活,抱怨食堂飯菜:“味道太清淡。”

“超市裏有老幹媽吧,廣大學子的女神,你去買點。”

“你知道嗎?”胡桃喋喋不休地說,“他們吃火鍋,竟然用麻醬碟,也不吃黃喉和鴨腸,沒有花椒的火鍋,我第一次看到被驚得不知道怎麽動手。”

林向嶼幸災樂禍:“要不要我寄幾包火鍋底料給你?”

“寄過來也沒用,寢室裏又沒有廚房。”

“寢室不讓用電飯鍋,我們準備自己做個變壓器。”林向嶼回答,又想起一些瑣事,都一一講給胡桃聽,“有人邀請我加入學校的學生會,我還想加個社團,戶外運動之類的吧,我想學攀巖和潛水。”

“危險嗎?會不會受傷?”胡桃擔心地問。

林向嶼輕松地回答:“你說的是攀巖還是潛水?攀巖的話,哪裏會那麽容易受傷,又不是寫小說。從簡單的路線學起,做好保護措施,沒問題的。如果有可能,我以後還想要去雲南試試。潛水就更簡單了,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我有潛水資格證,明年夏天想去考個教練證。”

胡琳在心中默默記下他說的話,又針對戶外運動提了一些問題,深感自己一無所知。

“軍訓有什麽有趣的事嗎?”胡桃好奇地問。

林向嶼啞然失笑道:“哪有什麽有趣的事,等你自己軍訓之後就知道了。”

“我們學校很變態的,要等到明年暑假才軍訓。好生生一個暑假都沒有了!”胡桃欲哭無淚。

林向嶼便又挑了幾件軍訓時候的趣事給她講:“我們班有個女生特別牛,站著都能睡著。教官彎腰在她面前打量她半天,然後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說到女生,胡桃忍不住多問了幾句:“你和許然然在一個班嗎?”

“沒呢,她在隔壁,二十三班。”

“那麽多人?”

“不是從一班開始排的,也不知道這個班級數字是怎麽取的,全年級也就四個班。”

“你們班……女孩子漂亮嗎?不是說理工學校女生都……都不太好看嗎?你們班男女比有多少?”

林向嶼想了想:“八比一吧,女生都是貨真價實的國寶,都挺好的。”

然後他頓了頓,在電話那頭煞有介事地對胡桃說:“不過她們都沒有你好看。”

胡桃笑得兩眼彎彎:“我知道。”

是啊,她多麽美,人人都誇她芙蓉如面柳如眉。剛剛開學,就時時有男生在路上禮貌地攔下她,詢問她姓甚名誰。

兩個人聊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到胡桃的手機沒電。胡桃放下手中的“燙手山芋”,項潔潔頂著沒吹幹的頭發,抱著洗浴用品,看了她一眼,自來熟地問:“男朋友呀?”

胡桃擺擺手:“不是,高中同學。”

“哦——”項潔潔拖著長音,意味深長地看了胡桃一眼。

4.

一學期一晃就過去了,大學的日子仿佛和中學用的是不同的計時方法。還有許多人,還沒有從剛剛拋棄校服的青澀中回過神,等待他們的卻是像宇宙一樣無邊無盡的覆習範圍。

胡桃很快就成為了全校的風雲人物,最重要的原因也許是長得美,另外就是她每節課下課都去講臺前提問,一百多人的大教室,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

胡桃漸漸習慣了江南的生活,而林向嶼在第一次和她通完電話後,寄了一箱子的老幹媽和火鍋底料給她,被全寢室的人起哄評為“居家旅行必備好男人”。

總是有男孩子在學校裏禮貌地攔下胡桃,想知道她姓甚名誰。胡桃對他們全無興趣,她的室友們也幫她擋了不少桃花,項潔潔給胡桃支著兒:“你直接告訴他們,名花有主。”

結果這一招依然不管用,追求者們紛紛表示,男未婚女未嫁,要求公平競爭。胡桃不勝其煩,連搭理都懶得。

而升入高一的胡琳在新學校過得如魚得水,還被學校選中在這年聖誕晚會表演鋼琴獨奏。胡琳一開始嫌麻煩不願意參加,直到班主任把電話打到胡近那裏,胡桃才知道這件事。

“去!怎麽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

“算了吧,胡琳,”胡桃說,“我要治你方法多得是,別在我面前囂張啊。”

胡琳委屈地閉上嘴,她極度懷疑胡桃已經提前進入更年期。

胡琳的節目排在倒數第三個,化完妝後,她給胡桃發了一張照片。胡桃點開來,看到當初的小女孩穿著一條黑色小禮服裙,坐在鏡子前,猝不及防地回過頭,眼角的光影像是要飛起來。

“將就能看。”她發短信回去。

“將就能看?明明很漂亮好不好!胡桃你有沒有做姐姐的自覺,鼓勵教育不懂嗎?”

胡桃笑著讀完胡琳的“控訴”,合上手機,沒有再回覆。

胡琳一直等到上場,還沒等到胡桃的消息,不滿意地踢了一腳墻壁。她穿著淺粉色的小羊皮鞋,還是臨時從胡桃的鞋櫃裏找出來的。臺上燈光一暗,胡琳站在燈光下,不斷地朝臺下張望,終於看到了臺下的胡近。

她和自己的生父隔著一整個舞臺的距離,那麽多的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看到他微微擡起手,看到他挺得筆直的背。

胡琳垂下眼,覺得眼淚就要掉下來。

她演奏的是李斯特的《愛之夢》,恰恰是胡桃母親最喜歡的一首鋼琴曲。

在起身謝幕的那一刻,有人捧著白色玫瑰花走上臺,花束擋住了來人的臉,胡琳接過來,沈甸甸的一大束,壓得她差點抱不住。

林向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姐送的,平安夜快樂。”

胡琳不知所措,臺下掌聲如雷。她結結巴巴,喘不上氣來:“她、她、她以為,誰稀罕。”

林向嶼繼續笑:“小姑娘,上一次見到你,才那麽一點兒高,都快認不出來了。”

他身材清瘦頎長,和胡琳說話的時候,會體貼地微微彎點身。胡琳覺得他和胡桃很像,具體哪裏像又說不出來,大約是神色,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是偷了腥的狐貍。

“謝謝。”

“要說謝謝,給你姐姐說去。”

“才不要。”

林向嶼擺擺手,轉身走下臺。

幕布緩緩合上,在最後的一眼裏,胡琳再一次看到了胡近,他站起身,還在笑著為她喝彩。

那一刻,胡琳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救贖。

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幕一幕,終於在最後一個音符下,塵埃落定。

而愛,如夢似幻。

元旦之後,胡桃結束了最後一門考試。胡近給她訂了回程的頭等艙,她過意不去,把票退了,用學生證買票坐火車回去。

她提著大包小包,給朋友們買了一堆江浙滬的特產,各式各樣的糯米團子,又重又占空間。三十多個小時的車程,距離胡桃上一次坐火車已經很多年了。有帶著小孩子出行的女人,女兒梳著兩條麻花辮,趴在窗戶邊,看著外面的景色興奮地大吵大鬧。

很多年前,她和母親,也是在這樣擁擠嘈雜臟亂的列車上,離開了故鄉。

一來一回,她已經從一個哭鼻子的小女孩,成長為了稍微能獨當一面的大人。

林向嶼開車來火車站接胡桃。他暑假就考了駕照,從家裏開出了一輛車,平時也沒有什麽用,停在學校的停車場,一天三十塊錢,一個月下來快趕上胡桃的生活費了。

胡桃好不容易擠出火車站,寒風獵獵,她脖子上圍了黑色的大圍巾,鼻子呼出熱氣,落在圍巾上,有一點點濕氣。

“胡桃!”

胡桃望過去,林向嶼穿著黑色的中長外套,手裏拎著一袋周黑鴨。胡桃放下行李,朝他揮揮手,然而,下一秒鐘她卻整個人怔住。

一個女孩子從林向嶼身後走出來,她戴著一頂灰色的針織帽,因為怕冷,把手放入了林向嶼的衣兜。

胡桃一直記得那天的火車站,出站口很大,沒有什麽人。一旁的欄桿和樹都有些老舊了,不遠處有一排商店,有游客零零散散地坐在外面的臺階上,林向嶼站在她面前,說:“胡桃,我有女朋友了。”

天空沈沈,可是沒有下雨。新聞裏說大規模降溫,冷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停車場外有一家報刊亭,在賣關東煮和鹵蛋,熱氣蒸騰,讓人熏了眼。

沒什麽意義的細節,她卻記了很多年。

林向嶼開的是一輛越野車,許然然坐副駕駛,胡桃坐在後排,她搖下一半的車窗,一陣風灌進來,呼啦呼啦。

林向嶼隔了半年才見到胡桃,突然之間話變得很多,一邊開車一邊找她聊天。胡桃像是提線木偶,只簡單地“嗯”或者“是”。

“你少說兩句啦,”許然然忍不住說林向嶼,“好好開車,胡桃剛剛下火車,你讓人家休息下。”

林向嶼也察覺到胡桃心緒不佳,問她:“在火車上沒睡好?”

“嗯,”胡桃不想過多言語,只隨便找了個借口,“小孩子晚上吵。”

“剛剛接你電話還精神抖擻的。”

胡桃苦笑,沒有再回答。

林向嶼在胡桃家門口將她放下,原本約她去看電影,被胡桃拒絕:“饒了我吧,才不要當電燈泡。”

“我們過幾天打算回學校看老師,你要不要一起來?”許然然問她。

“看時間吧。”胡桃說,“白冬遠他們也去嗎?”

“還沒問他們。”

“嗯。”胡桃接過林向嶼從後備箱搬出的她的行李,伸手抱了抱許然然,“你們好好玩。”

黑色的越野車發動,有一片枯黃的梧桐樹葉正好落下,他們很快就駛遠了。

胡桃站在原地,看著漸漸消失的車尾。她想起曾經有個無憂無慮的夏天,她和林向嶼在地板上面對面地坐著,比誰吃西瓜吃得快,一大口咬下去,汁水濺出來,一旁呼啦呼啦的風扇吹得兩人頭發胡亂飛舞,他們指著對方哈哈大笑。

在她心中,他永遠都是那個神采奕奕、意氣風發的少年,可還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就再也不屬於她了。

他開車的樣子很好看,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目光看著前方,側臉線條流暢。

可是坐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是她。

住在他心上的人,不是她。

讓他第一次體會到情動的滋味的人,不是她。

從此以後,他想要保護、相守的人,也不會是她了。

5.

C大還沒有放寒假,林向嶼和許然然還有三門考試,最後一門被安排在下一周,歸心似箭的學子們叫苦不疊。

周五的時候,林向嶼給胡桃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來C大逛逛。

“你不是老念叨嗎,想吃我們學校的大盤雞。”

“都說了,我才不去做電燈泡。”

“別這樣,然然也希望你過來玩。”林向嶼慫恿她說,“還叫了冬遠和許成。”

“不來了,回來那天好像吹風著涼了,有點發燒。”

“沒事吧?”

“沒事,”胡桃頓了頓,又加上一句,“開了一大堆藥,家裏有人照顧。”

“對了,老實交代,你和許然然在一起多久了?保密工作做這麽好,嚇我一跳。”

“也沒多久,”林向嶼輕描淡寫,“跨年那天晚上的事。”

“這樣,”胡桃死死捏著手機,“還以為……你們早就在一起了呢……你從高中那會兒就喜歡她,別以為我們不知道。”

“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上奧賽班的時候啊,許成天天和我說你們兩個的八卦呢。”

“你們整天不好好學習,亂七八糟瞎猜什麽呢,”林向嶼不以為然,像是解釋,又像是隨口一說,“那時候我是挺欣賞然然的,又聰明又獨立,她喜歡看書,我們很聊得來,要說喜歡的話,還不如說是當個競爭對手。”

“那現在呢,你喜歡她嗎?”

林向嶼似乎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來,背景變得很安靜,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更加輕柔,胡桃喜歡他這樣說話的語氣,他們從很多年前起就是這樣互訴心事。

他似笑非笑,像是在發問,又只像是在低喃,他說:“究竟怎樣,才算愛上了一個人?”

“等你遇到那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林向嶼失笑:“別犯矯情,要起雞皮疙瘩了,談戀愛這件事上,你可沒資格說我,自己還單身著呢。”

胡桃沈默了一下,然後破釜沈舟似的,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林向嶼一怔,覺得有什麽在心中飛快而過,可是他還來不及整理,胡桃已經故作輕松地轉移了話題:“所以是她跟你表白的嗎?”

林向嶼沒回答。思緒回到那天,許然然約他一起看電影。在C大的湖邊,有個露天咖啡廳,每天晚上會放不同的電影,那天正好是懷舊日,放了一部很老的電影,女主角輕聲說:“Lovemeansneverhavingtosayyou'resorry.”

一句念錯了的對白,卻成為了永恒。

林向嶼盤腿坐在墊子上,頭頂是滿天繁星,他忽然想起胡桃來。想起兩三年前,老蔣在教室裏給他們放了這部電影,他們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這樣一個晴朗的夜空,胡桃說:“真想看一次那麽大的雪啊。”

他滿不在乎地說以後帶她去滑雪,然後他們約定考同一所大學。

而現在,才短短一眨眼的時間,他們就已經真正地長大成人,曾經的約定,卻一個也沒有實現。

林向嶼覺得沒來由地情緒低落,他很少有這樣的時刻,他總是神采奕奕、生龍活虎的樣子。

而這個時候,許然然眼裏噙著淚水,轉過頭,輕聲對他說:“林向嶼,我喜歡你。”

林向嶼心不在焉地聽著,點點頭,“嗯”了一聲。

許然然怔住,不知道他的“嗯”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見林向嶼沒有繼續說“但是”,她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忍不住再一次熱淚盈眶,伸手摟住林向嶼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懷裏。

林向嶼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答應了什麽。林向嶼低頭看著懷中的許然然,她的頭埋得很低,大概是害羞。她的手臂溫暖,貼在他脖子上。

林向嶼整個人一楞,身體僵硬,正準備推開許然然。

這時候,許然然的手機鈴聲響起,許然然接起來,壓低了聲音:“爸爸。”

不知道許父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麽,許然然猛然站起來,茫然地看著林向嶼。

“怎麽了?”

“爸爸說媽媽的攤子遇到人鬧事,把攤子砸了,她現在一個勁兒地哭,讓我過去一趟。”

林向嶼蹙眉,也跟著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吧。”

兩個人跑出校門,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出租車,林向嶼一路安慰許然然:“別擔心,人沒事就好,交給我來。”

等許然然和林向嶼趕到實驗小學門口,只剩下一地狼藉,許母一個人坐在街道邊的臺階上哭,旁邊開小賣部的大嬸在一旁好言安慰。許父還在外地的工地上,根本沒有辦法趕回來。

“媽。”許然然開口。

許母的小攤子每天下午五點鐘小學生放學開始營業,一直會到淩晨三點,到了晚上來吃夜宵的,就大多是些地痞流氓,或者是沒錢的小混混。今天晚上趕上兩撥人言語不合,當場動手打了起來,許母的攤鋪被砸得亂七八糟不說,還驚動了附近巡邏的警察,把鬧事的人給帶走了,順帶著把許母這個違法的攤子給收了。

“唉,你也別慪氣了,”小賣部的大嬸安慰許母,“這種事,一年總要遭幾回,沒有辦法,就當今天下了個早班。”

許然然摟著母親的肩膀:“媽,好啦好啦,人沒事就行了,錢沒了還可以再掙不是?我上個月做家教的錢拿到了,請你吃好吃的。”

許母心中難受,不說話,她穿著深藍色的毛衣,戴了一雙紫色的袖套,頭發花白了大片,妥帖地別在腦後。許母疏於保養,四十出頭的人,看起來像五十歲,但是她一雙眼睛清亮,年輕時候是個美人,只是生活對待她太過苛刻。

已經十點多了,街上沒什麽行人,時值寒冬,晚風裏夾著涼意。林向嶼將外套脫下來,遞給許然然,然後自己走到路燈下,打了個電話。

十分鐘後,一幫人騎著摩托車出現。黃色的照明燈,刺人眼睛。許然然捂住眼睛,知道來者不善,心中一沈,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結果幾個人停好摩托車後,很快把一地的狼藉收拾幹凈,然後走到許母面前,整齊劃一地鞠了個躬,拿出一個大信封,道歉說:“兄弟幾個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實在是對不住。”

許母和許然然還有小賣部的大嬸都楞著沒有反應過來,倒是林向嶼走過來,對許然然努努嘴,說:“拿著吧,他們的人砸了你媽媽的攤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許然然這才把信封接過來。幾個人又道了一陣子的歉,最後還走到林向嶼面前,叫了一聲“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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