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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99年,當時的月亮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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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桃和林向嶼相識於1999年的秋天。

諾查丹瑪斯曾預言這一年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將從天而降,全世界人心惶惶。

開學第一天,胡桃“光榮”遲到。

司機將車停在十字路口的轉角處,胡桃跳下車抓起書包小跑過去,校門外面已經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值周老師正拿著本子一個一個登記他們的名字,聽到胡桃的聲音,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用手中的筆指了指末端的位置,語氣冰冷:“你,過去站著。”

有高年級的男生側過頭來看她,吹了聲口哨:“喲,小學妹真好看。”

胡桃扯著書包肩帶,埋下頭走到隊伍的末端。

她旁邊的男生穿著黑色套頭衫,上面印了一個誇張的骷髏頭,在一群藍白相間的校服中尤為搶眼,短而平整的頭發像刺猬一樣立著,皮膚比大多數女生還要白凈,應該是整條隊伍裏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初一新生了,好歹死活有個伴兒,胡桃這才稍微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值周老師就走到了他們面前,轉著手中的筆,頭也不擡地問胡桃身邊的男生:“你,什麽名字?”

男生懶洋洋的,不疾不徐地回答:“周星馳。”

“噗!”

周圍一群高年級的學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值周老師使勁瞪了他們一眼:“笑什麽笑!”

然後又回過頭繼續問那個男生:“哪幾個字?”

“夏商周的周,星河的星,馳是……”男生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不過似乎一時沒想到怎麽組詞,卡住了。

“馳騁的馳。”胡桃在一旁小聲答道。

男生擡了擡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胡桃一眼,然後點點頭說:“就是那個。”

老師欲言又止,胡桃咬住下嘴唇,生怕自己笑出來,她相信在場的學生除了她,剩下的人也都能準確無誤地寫出最後一個字。那正是周星馳開始走紅的幾年,一部《大話西游》雖然在香港票房慘淡,但是在內地卻掀起了軒然大波。年輕人張嘴就是“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

“你,什麽名字?”

值周老師下一個就走到了胡桃面前。

“胡……”胡桃才說了一個字,立刻想到身邊男生的小把戲,大家都是新生,她也不願意一開學就在老師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朱茵,草字頭下面一個因為的因。”

她一時想不起什麽明星,慌亂之下,沾了旁邊的“周星馳”的光,想到了《大話西游》的女主角。

登記完最後一個名字後值周老師將本子一合,目光從每個學生的身上掃過,嚴厲地說:“開學第一天就遲到,成何體統!我現在就去找你們班主任來領你們,兩個一年級的,更是不像話,養成些懶散的習慣!統統在這裏站好!”

等老師健步走進校園裏後,胡桃一下子慌了,她可不是真的叫“朱茵”,這下該怎麽辦?

胡桃把希望放在了自己旁邊的男生身上,她清了清嗓子,試探地問:“哎,你真的叫周星馳?”

“你又真的叫朱茵了?”男生似笑非笑地反問。

胡桃用餘光瞟了眼老師離去的方向,焦急地說:“那等會兒被發現我們用假名就死定了!”

“周星馳”聳聳肩膀,挑挑眉毛表示無所謂。

胡桃沒有他那麽看得開,遷怒道:“都怪你,耍什麽小聰明!”

男生並未同她計較,倒是仰起頭看了藍天白雲好一陣子,然後目不轉睛地開口:“你再說下去,老師就該回來了。”

胡桃回頭望了眼值周老師已經消失不見的背影,蹙眉:“那怎麽辦啊?”

男生這才慢悠悠地開口,用下巴指指某個方向,然後頗為嫌棄地看了胡桃一眼,“好心”給她指出一條明路:“條條大道通羅馬,你就不知道另辟蹊徑?”

順著他的目光,胡桃看到了學校矮矮的圍墻。旁邊有幾棵高大的梧桐樹,筆直地站在那裏,讓人覺得有機可乘。墻角邊是一些大石塊,可以當作踏板踩著翻過墻去。胡桃看了看自己嶄新的運動鞋,又估量了一下圍墻的高度,最後爽快一笑:“行!”

這下“周星馳”倒被嚇了一跳:“你摔下來我可不負責。”

他原本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子真吵,隨口一說嚇嚇她。

胡桃擔心值周老師突然怒氣沖沖地回來,拉了拉自己的書包帶子就朝圍墻走去,卻不忘還嘴:“誰要你負責了?”

等胡桃走到圍墻下,正思忖著這樣直接翻過去比較利落還是踩著旁邊的樹幹比較安全時,眼前忽然有一個黑色書包飛過圍墻,“咚”的一聲沈沈落地,驚得四周草地上的雀兒們拍著翅膀急忙逃走。

胡桃驚訝地轉頭,“周星馳”聳聳肩膀,一副拿她沒有辦法的表情:“算了,總不能讓女生打頭陣。”

話語間,他已經踩在地上最大一塊石頭上,縱身向上一躍,雙手找準時機抓住墻頭,一個引體向上,單腳跨過去,就那樣騎坐在墻頭。

他動起來的時候,身體敏捷如獵豹,和剛才生無可戀的懶洋洋的樣子截然不同,像是換了人。

他騎在墻上,修長的雙腿來回地蕩著,回過頭,眉毛高高挑起,對胡桃勾勾手,像是在挑釁。九月正是天高氣爽,蔚藍的天空澄澈如洗,梧桐樹枝在他的身邊舒展開來,綠色的葉片蒼翠欲滴,陽光微微傾身,吻向少年的臉,照出一輪淡淡的光圈。

卻只見他氣定神閑地笑。

那是青春剛剛開始的時候,似朝陽噴薄而出,似新條抽出綠芽,似溪水駛向遠方,似流雲散至天邊。

似他出現在她的生命中,措手不及。

等胡桃回過神來,他又已經“嗖”地一下就躥到了墻的那邊,身手幹凈利落。

“餵,”男生在墻那邊喊道,“你先把書包遞過來。”

胡桃點點頭,才發現他看不見,於是又應了一句:“好嘞。”

她急忙聽話地把書包遞過去,讓它免於剛才同類被扔過去的悲慘命運。

“嘖,你書包裏裝的全是石頭嗎?這麽沈。”

胡桃沒有聽到他的抱怨,只是挽起袖子:“那我過來了。”

“哎,你等等。”

男生在那頭說道,胡桃雙手正貼在墻壁上,還沒等她開口問,對方已經又翻了過來。

“怎麽了?”

“怕你跳不上來,你踩我手上。”

胡桃有些猶豫:“這怎麽好意思?”

“女生就是麻煩,”男生蹙眉,不肯退讓,“廢話那麽多。”

胡桃眉頭一挑,嘴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看我的。”

話語間,胡桃向後退了幾步,然後助跑、起跳,重覆了剛才男生的一系列動作,胡桃雖然做得有些費勁,但也算是一氣呵成。

“真行啊你,幹得漂亮。”男生也跟著翻了過來,隨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頗為讚許的打量起胡桃,“我叫林向嶼。”

胡桃正欲開口自我介紹,卻看見值周老師氣勢洶洶地向這邊走來。她吐吐舌頭:“糟了!我們分頭跑吧,下次有機會再見。”說完就拔腿開溜。

等她繞到教學樓,一間一間地找到初一三班的教室時,年輕的女班主任還在自我介紹。胡桃心裏有鬼,立刻換上一副柔弱溫順的模樣,輕輕叫了一聲:“報告。”

三班的班主任姓吳,才從師範畢業的女學生,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並未責備胡桃的遲到:“快進來吧。”

胡桃慢吞吞地走向全班唯一一個空位,目光掃過全場,沒有發現剛才的小“周星馳”,不知為什麽,她的心底竟然有微微的失落。

上午第四節課快下課的時候,班主任忽然從後門悄悄地走進教室裏,拉拉胡桃,然後指指外面。胡桃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站起身跟著她走了出去。

走廊上隱約能聽到各個班老師們上課的聲音,吳老師不忍心出聲打破這氣氛,就一路沈默著帶著胡桃到辦公室,嘆了口氣,用下巴指指裏面。胡桃忽然靈光一閃,猜到了肯定是早上的事情被發現了,卻只能硬著頭皮走進去。

“周星馳”已經負手站在那裏了,他的背影頎長,但是微微駝著背,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胡桃抿嘴笑笑,然後大步上前與他並肩站在一排。

正在打瞌睡的“周星馳”似乎察覺到了身邊有人,不情不願地擡了擡眼皮,看到是胡桃,挑挑眉,沒說什麽。但是胡桃覺得,他似乎終於肯站直身體了。

“小小年紀就學會說謊!還敢私自翻墻!這都是哪裏帶來的習慣!”年級主任身材高大,話語間慷慨激昂,還不忘指著林向嶼的骷髏頭T恤,“還有你,穿的這是什麽,像什麽話!”

“按照校規,私自翻墻是要記過處分的!”

一旁的兩位班主任神色大慌,急忙開口說好話求情。其實年級主任也只是說來唬唬這兩名新生,看著這兩名學生並未如他所想般流裏流氣,就覺得或許只是小孩子淘氣。

林向嶼的班主任咳嗽了一聲,湊到年級主任的身邊,低聲說:“主任,這個孩子姓林,林向嶼。”

年級主任的臉色一下子變得“五顏六色”起來,最後他瞪了林向嶼的班主任一眼:“怎麽不早說?”

然後在對方無奈的神色下,年級主任回過頭,打量了林向嶼和胡桃一眼,再開口,語氣都溫柔了不少:“但是懲罰是難免的,我這也是為了你們好,做事之前一定要考慮所要承擔的後果,這樣吧,教學樓背後的那條小路,就由你們來打掃吧。”

“啊?”胡桃和林向嶼均是一楞。

2.

一中坐落在城市北區,學校環境優美,學習氛圍濃厚,是遠近聞名的百年老校,因此吸引了大批對青春懷有美好憧憬的學子,胡桃也是其中之一。可是當她和林向嶼拿著掃帚來到年級主任口中說的教學樓背後的小路時,不禁開始後悔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了。

“不……不是吧?”

這是一條“小路”沒錯,可是,胡桃吞了吞口水,為什麽年級主任沒有加上“兩旁種滿了銀杏樹,道路上鋪滿了銀杏葉,清潔員已經一整個暑假沒有打掃過它了”這樣準確的描述呢?

胡桃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林向嶼,他正悲哀地顫動著眉毛,恨不得把“生無可戀”四個字刻在腦門上。

“你……還好吧?”胡桃小心翼翼地問。

“死不了。”男生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胡桃的鬥志昂揚在眾多樹葉面前終於漸漸被消磨殆盡,掃到一半,胡桃就累得停下來坐在路邊休息。她無聊地扭著手腕的時候,正巧看見了腳邊的一片完整的銀杏葉,長長的葉柄像是有流蘇的折扇,十分漂亮。她伸手將它撿起來,小心翼翼地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塵,舉起來給林向嶼:“你看,這片葉子真好看。”

“這裏一地都是,有什麽區別。”男生不以為然。

“區別大了。”胡桃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多撿幾片當書簽,語文、數學、外語、地理、生物、歷史……還有啥?”

“心理健康。”男生雙臂環抱,似笑非笑地看著胡桃。

“哦,”胡桃便彎下腰再撿了一片,然後一楞,反應過來林向嶼是在取笑自己,便將手一揚作勢要向他砸去,“好哇,你笑我?”

“別。”

林向嶼故意用手抱住腦袋:“你等我一下。”

然後只見林向嶼單腿起跳,像一條流暢的線條,他伸手摘下一片還掛在樹枝上的銀杏葉。那片葉子正好一半黃一半綠,也只有大自然才能造出如斯美物。林向嶼笑著將這片奇妙的樹葉遞給胡桃。

胡桃將它夾在自己最初的日記本裏,直到多年後她出國前整理房間時才在泛黃的紙張裏重新找到它。

胡桃凝視它良久,才輕輕用手將它拿起,可是失去了水分的葉片,就像極薄極薄的蝴蝶翅膀,只微微一碰就碎成了許多片。

而那些陳年往事,終究無處再尋覓。

等兩人掃完一地的銀杏葉,已經過了下午六點,好在夏末秋初,天色尚是微明。

林向嶼拿起被兩人放在樹下的書包,單肩挎在肩上,問胡桃:“你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胡桃知道胡近會派司機來接她,胡近是她繼父,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商人,背景覆雜。胡桃不喜歡張揚,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世,雖然還想要和林向嶼再說說話,但她還是忍住了:“不用了,我爸爸一會兒來接我。”

說話的時候,林向嶼走到她面前,胡桃還沒反應過來,他說:“別動。”

胡桃眨眨眼,看到少年伸出手,在自己頭發絲間扯下一片枯黃的樹葉。他笑起來,在胡桃面前晃了晃。

“……謝謝。”

林向嶼聳聳肩:“那我先走啦,明天見!”

“明天見!”

3.

開學後不久,胡桃和林向嶼都成了年級裏的風雲人物。

男孩子要出名,似乎總比女孩子容易一些。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榜單貼在樓梯口的公告欄上,第一名赫然就是“林向嶼”三個字,還有學生故意嚷嚷著問:“最後一個字,是不是念‘與’啊?”

“林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是文盲嗎?”站在公告欄前的小子被人拍了一下頭,“看到我們學校新修的水上圖書館了嗎,就是林家捐錢修的,據說是他爸給他的升學禮物。”

“林家?那個超級暴發戶?”

“噓——小聲點!”

而此時此刻,林大少正在籃球場上投出一個三分球,一個漂亮的弧線,“哐當”一聲穩穩當當地落進籃筐,裁判吹響比賽結束的哨聲,周圍一片歡呼。隊友沖上來,一人一拳,開心地捶在林向嶼肩膀上。

一時間,林向嶼名聲大噪,風頭盛到了連食堂做飯的大媽都對他讚不絕口。

林向嶼每天騎山地車上學,他的山地車大概能排上全校“十大拉風神器”。大家都騎除了鈴鐺不響哪裏都響的老式自行車,他卻有一輛進口的山地車,線條感十足,後輪上的擋泥板高高翹起,簡直帥翻天際。

而且林向嶼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並不介意將自己的帥氣展示給人看。他每次騎車沖過學校那截長長的下坡路時,會離開車座,身體前傾加速,像是迎風飛起。

很久以後,胡桃學到了一個詞,“騷包”,她恍然大悟地想,這兩個字,要擱在林向嶼身上,絕對是象形字。

林向嶼知道以後,理所當然地收下了這個形容詞,還一臉無所謂地回答胡桃:“騷包配暴發戶的兒子,不正是絕配嗎?”

不過林大少光芒太盛,很快就引來了禍端。

初三一群自稱“地頭蛇”的學長,看不慣林向嶼的高調行事,將他堵在了學校門口。

“小子最近挺囂張的啊?”

林向嶼轉著手中的籃球,擡了擡眼皮,面無表情地說:“哦。”

他的態度一下子惹惱了對方,對方上前拎著他的校服領子:“臭小子,別那麽嘚瑟,你爸媽沒教你怎麽做人?”

“狗拿耗子,”林向嶼似笑非笑,“您還真是操碎了心。”

“你這小子,給臉不要臉了是不?”

林向嶼輕輕擡了擡手中的籃球,五指並攏,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挑釁意味十足。

對方徹底被激怒,從書包裏扯出一根棍子,幾個人上去圍住林向嶼,一棍子砸下去,可是還沒反應過來,林向嶼已經將籃球砸到了所謂的老大的臉上。然後他的雙手在面前交叉,擋住了棍子的攻擊。

下一秒,林向嶼擡起腳,一腳踹去,殺了對方幾人個措手不及。有人從背後一個手刀切中林向嶼的後脖,他頭也不回,手肘發力後擊,正中偷襲者的肚子,疼得對方倒退幾步。

林向嶼一對五,不過顯然他從小深谙此道,出手又快又狠。剛開始的時候還能耍耍威風,打到後面,就是一身狼狽,防都防不過來。不過好在是在學校門口,很快由於圍觀的群眾隊伍太過龐大,驚動了學校的保安,順便也懲惡揚善了一番。

第二天,林向嶼上學,脖子上戴了一條大金鏈子,將頭發梳起來立著,像是刺猬,驚動了全學校。大概是他的行事風格太乖張,和女生們心中那溫潤如玉的白馬王子形象相去甚遠,人氣反而一下子跌了下去。

可沒想到,昨天找他麻煩的那幾個人,不知道受了什麽威脅,竟然整齊劃一地站在林向嶼教室門口,給他道歉。

“道歉就不用了,”林向嶼一臉瞧不上他們的樣子,撇撇嘴,“不過我的籃球呢?”

當天下午,林向嶼的桌子上出現了一個籃球,被擦得閃閃發光。

人紅是非多,接下來,又開始有人傳言,說林向嶼的考試成績都是靠作弊得來的。不過這話信服力十足,畢竟林大少上課從來不聽講,都是躲在最後一排看課外書。

這個謠言在年級裏傳得沸沸揚揚,一大幫成績優秀的學生表示不服氣,鬧到了老師辦公室裏,要他們給個說法。最終的結果是第二次月考的時候,林向嶼被隔離到了辦公室,在一眾老師的火眼金睛下考試。

成績出來,所有人都被扇了個大巴掌,林向嶼並沒有如他們所說露出了狐貍尾巴,除了語文作文外,其他科目都是滿分。

“你這鏈子還挺好看的,”胡桃說,“借給我戴戴?”

林向嶼滿不在乎地將鏈子取下來,遞給胡桃,胡桃卻沒有戴,就握在手裏把玩。

“你想表達的意思是不是,你們都說我有錢,那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麽叫真的暴發戶?”胡桃指著手上林向嶼的大金鏈子,哈哈笑著問。

林向嶼挑挑眉,被胡桃說中了。

過一會兒,胡桃將鏈子還給林向嶼,說:“其實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你上課到底都在看些什麽書啊?”

林向嶼沖她拋了個飛吻,眨了眨眼睛,唱起來:“我有一個小秘密小秘密,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

胡桃嘴角抽搐,強忍住一巴掌拍死他的沖動。

至於胡桃,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大多還沒有長開,像胡桃這樣天生的美人坯子,在人群中就更加引人註目了。她身材比同齡女孩高挑,含苞待放,頭發又黑又長,盤成一個髻,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

然後有幾次,被班裏其他同學看到有豪車接送胡桃上學放學,戴著白手套的司機畢恭畢敬地打開車門,幫她拿書包。那時候的奔馳比如今高貴稀少不止百倍,許多人有生之年看都沒有機會看一眼。

胡桃立馬被貼上了“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的標簽。周圍人看她的眼神,從“她好漂亮”變成了帶著討好的尊敬,小心翼翼的,奴顏婢膝的。

無論在哪個年代,金錢總是能代表地位。

胡桃沒有辦法適應這樣的友情,不知道如何回應。

“哎,胡桃,你家是不是很有錢?”

“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啊?”

“聽說你去過香港?”

面對周圍同學的熱情,明明知道他們沒有什麽惡意,胡桃卻只能尷尬而僵硬地微笑。

久而久之,又被加上一條“高傲冷漠”。

有個詞語叫“同病相憐”,因此“滿身銅臭”的林向嶼和“高傲冷漠”的胡桃惺惺相惜,又加上被年級主任強行要求打掃校園,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自然而然成為了要好的朋友。

兩個人每次一見面,沖對方慘兮兮地聳聳肩,然後不約而同地咧嘴笑起來。

有些話,不說彼此也能懂的。

在看到林向嶼靠著山地車在學校裏大放光彩的時候,胡桃也不願意再讓司機接送,便對給林向嶼提出,能不能教她騎自行車。

出乎意料的是,林向嶼竟然爽快地答應了。

“這麽好說話?”胡桃吃驚。

“嗯?”林向嶼轉過頭,看了胡桃一眼,理所當然地說,“我們是朋友啊。”

胡桃一楞。

那一年她十二歲,卻第一次有人對她說,我們是朋友啊。

胡桃垂下頭,輕聲問:“為什麽……為什麽選我做你的朋友呢?”

“你幫過我啊。”林向嶼蹙眉,好像胡桃問了什麽廢話。

“什麽時候?”

“第一次見你,”林向嶼說,“周星馳的馳。”

“這樣也算?”

“為什麽不算?”

“這麽簡單就可以成為朋友嗎?”

林向嶼不耐煩地擺擺手:“哪來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女生就是麻煩。”

林向嶼說到做到,第二天,他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一輛四個輪的兒童自行車,推到胡桃面前。

“這是什麽?”胡桃哭笑不得。

“你不是要學車嗎?”林向嶼說,“這可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無敵沖鋒號,好不容易從我家儲物間找出來的,特意給你擦得幹幹凈凈!”

胡桃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大帥哥你不要這樣自毀形象啊!”

嘲笑歸嘲笑,胡桃還是乖乖坐上了那輛黃色的無敵沖鋒號,在無人的小徑上,按照林向嶼的指示來回蹬著走。

過了幾天,林向嶼拆了無敵沖鋒號後輪兩旁支出來的輪子,把它正式升級成了兩輪。胡桃信誓旦旦,跳上去將車騎得飛快,結果方向控制不好,車把開始東倒西歪,胡桃卻忘了要剎車。

“小心!”林向嶼口上說著,人卻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根本沒打算伸手去扶胡桃。

毫無懸念,胡桃摔在了地上,她怒目瞪向林向嶼。

“男女授受不親嘛!”林向嶼挑著眉毛,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胡桃倒是幹脆利落,又爬起來,繼續騎。等她能完全控制無敵沖鋒號後,林向嶼終於從車棚裏推出了他的山地車,將車座往下調到最低:“試試這個。”

好在胡桃腿長,雖然有些吃力,但還是跨了上去。她的背弓起,跟著林向嶼的指示調了賽車的擋速,卻有點害怕,不敢踩腳踏板。

“別怕。”林向嶼幫她掌著車把手,皮笑肉不笑地威脅胡桃:“你不騎,我可要放手了。”

“不要!”

“真的放了,我數一二三。”

“不要!”

“一——二——”

胡桃認命地閉上眼睛,在林向嶼還沒數到“三”的時候,咬牙沖了出去。等過了幾秒,她遲疑地睜開眼睛,看到兩旁的梧桐樹在飛速倒退,涼爽的風打在臉上,遠處是朝霞漫天,城市的屋頂被勾勒出光暈,萬家燈火,一盞一盞亮起來。

胡桃沒有忍住,偷偷回頭看了一眼。

男生將手插在口袋裏,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胡桃。

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來。

作為獎勵,林向嶼請胡桃在小賣部吃麻辣燙,她一連吃了兩碗土豆粉,還加了一份土豆。林向嶼還戴著他的大金鏈子,坐在破爛不堪的小賣部裏,格外顯眼。唯一能和他搭配的,就只有旁邊的胡桃,唇紅齒白,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

“看到沒,我學會了!”

“別高興得太早,”林向嶼不忘潑她冷水,“上街和在沒人的地方騎車完全不同,很危險的。”

“沒事,慢慢來。”

她整個人看起來生機勃勃的,林向嶼笑起來,伸出手,胡桃嘴裏的粉還沒咬斷,丟下筷子,用力和他擊掌。

吃完土豆粉,他們同往常一樣,一起走到車棚分別。

“胡桃,”林向嶼忽然叫住她,胡桃回過頭,看到男生滿臉愧疚,真誠地說,“剛剛不是我不扶你,而是學騎車,總要多摔幾次才行。”

淡紫色的夜色裏,昏黃的路燈下,少年的眉梢帶著淺淺的溫柔。

很多年後,胡桃回憶自己的少女時代,想起這一幕,他說的是學騎車,可又何嘗不是人生呢?

漫漫長路,總要自己摔幾次,才能長大,才能學會放手。

4.

就在胡桃對自己的新生活一天比一天期待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她再次跌入地獄的事。

生活總是這樣的。

學校為了增強校園安全,新招來了一批保安。但大概是學校也出不了什麽高價,請來的這批人質量堪憂,年紀小的看起來只有十八歲,瘦不拉幾的;年長的就終日窩在保安室裏抽煙打牌,整天穿著綠色的保安服,臟兮兮的,說話的時候滿牙讓人倒胃的煙垢,說話總是帶著臟字。

但是他們面對學生群體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自卑感,所以看到學生們時總會眼裏閃著羨慕的光彩,或許在他們心中,“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大概是因為人多力量大,以前圍繞在學校附近的地痞流氓也確實少了許多。

有天下了體育課,班裏同學穿著紅色的運動服一齊從操場往教室走,胡桃走在人群後方。正好巡邏的幾名保安迎面而來。

忽然一名保安停下來,站在學生們的對面,大家不明就裏,卻聽見他似是不可思議地開口:“楊桃?!”

學生們都楞住,停下來,面面相覷。

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欣喜之色溢於言表,又大聲叫了一遍:“楊桃!”

胡桃擡起頭,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腦海一片空白,然後慢慢地,像是用了一個世紀那樣久,她終於想起來了,這個人是誰。

她嘴唇微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男人咧開嘴笑,露出有厚厚煙垢的牙齒,他的嘴唇因為常年失去護養,皺皺巴巴的,臉上有刀傷一樣的皺紋,他說話有一股濃濃的口音,一聽就不是本市人,他說:“我是爸爸啊。”

這五個字在現場頓時炸開了鍋,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無比激動地欣賞著眼前的鬧劇。

胡桃的大腦終於又開始運轉,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這位生父的情景。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從賭場回來,二八月的天氣裏,只穿一件真皮夾克衫,眼睛因為熬夜而布滿了血絲,但耐不住一張臉長得英俊,像是電視劇裏的玉面書生。

他那晚大概是輸了很多錢,把院子裏的門踹得嘩啦作響。胡桃的母親披上衣服起床,給他端上夜宵,煲了好久的雞湯,一揭開,熱氣盈滿整個客廳。

卻看見他喝得走路顛三倒四,扶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進來了。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披著白色貂皮大衣,踩著高跟鞋,屁股比脖子扭得還厲害。

“喲,還有人在等你回家呢。”女人說話尖酸刻薄,挑釁地看著胡桃的母親。

他笑得一臉猥瑣,看著桌子上的湯,踉踉蹌蹌地挽著女人走過去,只是淺淺喝了一口,“啪”的一聲把整個陶瓷湯鍋摔碎在地,一口湯水吐到她母親身上:“這是什麽?這麽難吃,想毒死我嗎!”

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間的角落裏,冷冷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那時候,她還叫楊桃,用的是他的姓。

也就是那一天,她和母親被趕出家門。

他那時候多囂張多飛揚跋扈,全城誰不知道楊家的三少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而現在她對面的男人,來回搓著手,一臉殷勤,擠出討好的笑容:“真沒想到,我找了你好多年,一直沒找到你。”

胡桃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頭發白了一撮,亂得像雞窩,打著結,肯定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他還穿著劣質廉價的軍綠色外套,根本擋不住任何風寒。

和曾經的紈絝子弟判若兩人。

胡桃卻有些文不對題,她輕聲說:“那麽大的家,還是被你敗光了嗎?”

男人像是觸電一樣,突然收回了懸在半空中,想要去摸一摸胡桃的手。他沈默地看著她。

另外幾個保安走上前來,狠狠捶男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發什麽瘋呢,你女兒?你有女兒?你女兒能長這樣?也不拿鏡子照照,別砢磣人家啊!”

幾個人拖著男人就往回走,男人直立著身子,一動不動,只哀求地看著胡桃。

胡桃靜靜地開口說:“我知道,是你。”

另外幾個保安嚇得張大了嘴巴,看看胡桃,又刻薄地打量著面前的同事。

他們說他不配生出這樣的女兒,那是因為沒有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模樣,連胡桃母親都說,她這副好皮囊,全是遺傳自父親。

她那風流倜儻,欠了一屁股桃花債的父親。

胡桃的心開始難受,縮成一團,要命般地難受。

她曾經無比恨他,在心底詛咒他,恨不得他去死,立刻馬上必須。

可是時至今日,當她看到他這樣落魄、窮困潦倒的樣子,看到他陷入窘境,看到命運對他如此殘忍,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去尊嚴、卑躬屈膝,臉和身體上都是苦難留下的醜陋烙印,她竟然一點點也無法承受。

到頭來,她居然看不得他過得有一絲不好。

骨肉相連,可能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仇恨,大得過天地和血脈。

體育課之後,胡桃忽然感覺到周圍人對她的態度有了180°的轉變。

她一走進教室,全班驟然安靜下來,這樣刻意的沈默在走廊鬧哄哄的對比之下,讓人異常尷尬。胡桃就在這樣難堪的氣氛裏,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可就在她坐下來的一剎那,她的同桌突然之間伸出手拉開了自己的桌子。桌腳和地板摩擦,發出難聽的咯吱聲。與此同時,胡桃周圍的人,都毫不掩飾地挪開了自己的座位。

胡桃沒說話,拿出練習冊和鋼筆,開始寫作業。

也不知道胡桃的反應哪裏刺激到了他們,開始有人很大聲地說話:“這麽努力學習,裝什麽裝!”

“不是說是大小姐嗎,有錢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學習?”

“我們學校那群保安,都是一群土鱉的鄉下人!”

“是啊,我看到他們拿摳完腳的手去挖鼻屎!惡心死了!看到就想吐!”

胡桃很快寫完了練習冊上的選擇題,完成了今天的內容。她面無表情地合上本子,又從書包裏拿出隨身聽,放入英文磁帶,戴上耳機開始學單詞。

“apple”,蘋果。

這天正好是周五,不用打掃公共區衛生。胡桃背著書包離開學校,經過門衛室的時候,她步伐沒放慢,倒是男人先出聲她叫:“楊桃!”

胡桃停下來。

她看著站在門邊的男人,他的背佝僂許多,但是依然很高,快及門頂。

胡桃挺直了背,說:“當年你說的話,你是一個字都不記得了?”

他盛氣淩人地指著胡桃和她母親的鼻子,像瘋狗一樣大嚷:“滾!滾出去!”

胡桃繼續說,語氣裏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嘆息:“既然沒有緣分,也就不要強求了吧。我和媽媽現在過得很好,請你不要再來打擾。”

她說完,才發現周圍圍了許多不相幹的同班同學。他們的目光已經從白天的好奇變成了赤裸的惡毒。

胡桃將目光漫不經心地從他們身上挪開,然後徑直跨出了校門。

胡桃回到家中,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母親。

“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她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下周一上學,胡桃才發現,這件事遠遠沒完。她十分敏銳地發覺,不止他們班,全年級的人都開始有意無意地孤立她。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認識,但是見面總會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的人,瞬間人間蒸發,一個也不剩。無論她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退避三舍。

那些交頭接耳的聲音小而碎,人性裏的惡意卻被無限地放大。

“你們知道嗎?她爸爸是咱們學校的保安呢。”

“那她還整天鼻孔朝天,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樣子?!”

“……”

“餵餵,你們知道三班的胡桃嗎?她根本就不姓胡,她媽媽給人做小三,被一個很有錢的大老板包養!”

“真的嗎?”

“千真萬確!所有人都知道了!”

“這麽惡心啊?”

“對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

“那個胡桃啊?我從來都不覺得她長得好看,你們不覺得她左臉和右臉特別不對稱嗎?”

“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

“真不要臉!”

世界上如果有什麽東西傳播的速度大於光速的話,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語。

和那些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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