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不測·變故

關燈
保寧二年(970年)五月,耶律賢前往閶山行獵,命爹爹等人隨行,宮中由耶律賢適暫時坐鎮。我嫌天天幽禁在深宮裏也是無聊的緊,於是便央了耶律賢,求他帶我同去。他先還板著臉不肯答應,說是要我乖乖呆在宮裏哪也不許去,後來禁不起我的再三懇求、軟磨硬泡,只得心一軟帶我同往。

閶山不如黑山那麽陡峻,也不如黑山那般賦予神祗神聖之意。然而,那裏樹木郁郁蔥蘢,有很大一片開闊的空地,飛禽走獸,獵物眾多,倒也算是個狩獵的好場所。

我換上一身紅色騎馬裝,緄邊一圈金線縫合,鑲有珠玉等飾物。迎著五月的驕陽,牽過了耶律賢特意為我挑選的馬匹。

馬是好馬,著名的烏騅,烏黑發亮,高頭駿馬。

鞍是好鞍,漆黑色澤,上等牛皮制成。

我左手緊握長鞭,右手扯住馬韁繩,雙腿有力的一蹬,便翩然躍上。側過臉,我將手裏的鞭梢緩緩繞回指上,望向離我不遠的那個人:“怎麽了?為什麽用這副表情看我?”

耶律賢是一身玄黑騎裝,襯得他多了份張揚的英武,那雙素日冷靜隱忍的鳳目眨也未眨,就那麽徑直望向我,裏面清晰地閃過一絲驚艷之色:“話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穿騎裝的樣子,果然漂亮颯爽!”

我微微紅了臉,轉回了目光:“這麽多人都在,你也不怕他們聽見。”

耶律賢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色,隨意掃眼瞥了下周圍跟著的侍從,那幫人個個都是察言觀色之輩,見此情景忙不疊的紛紛轉頭,表示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我掩唇偷笑,略一搖頭;真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離我不遠處的爹爹一直在密切關註著我倆,不由得展顏一笑,面色上露出了欣慰之意。

皇家獵苑相比別處又是不同。耶律賢一騎當先,馬蹄奔揚颯沓,揚起煙塵陣陣,他一邊駕馬一邊仔細搜尋著獵物。我絲毫不肯甘拜下風,揚鞭甩空,四只馬蹄撒開狂奔。

前頭的樹林越來越密,偶爾傳來幾聲鹿鳴馬嘯,在這幾乎將太陽光全部擋住的叢林裏,更顯得陰惻惻的,有些令人發怵。前頭的耶律賢逐漸放慢了馬速,一臉愜意的神色,並不急於尋求獵物,而是頗為享受這種駕馬閑坐的悠然。

我也勒住馬,在這茂盛的樹林裏自由自在的呼吸。偶爾有陽光透過樹蔭滲漏而下,形成一點一點的光斑,煞是好看。

耶律賢策馬一轉身,見我也只是坐在馬上休息小憩,劍眉一動,悄聲笑起:“燕燕,你怎麽不打獵?”

“還說我,你不也是麽?”我瞟了他一眼,大不敬的回道。

“這樣吧,若是你今日獵的動物比我多,我就可以讓你見一個人。”耶律賢絲毫不以為忤,而是淡淡一笑波瀾不驚的開言,鳳目裏閃動著蠱惑人心的誘惑。

我一聽登時來了興趣,忍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不爭氣的問道:“是誰,這麽神秘?”

“你說呢?”耶律賢不答反問,劍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瞅著我,表情怪異。

我斂了思緒,冷靜分析:首先,韓德讓不可能,耶律賢如此忌憚於他,不大會給自己找不痛快;其次,我哥哥倒是有點可能,不過這麽平白無故的召他來上京,並沒有什麽由頭,因此這個也排除;既然他們倆都不可能,那就只可能是——

“耶律斜軫!”我心頭一喜,好長時間沒見到那家夥了,不知他在軍營裏摸爬滾打的怎樣,“他要回來了麽?”自耶律賢登基之後,耶律斜軫就被派往西南做了招討使,轉眼間,都已經一年多了。

“本來還想跟你比試一下,沒想到你還真是懂我的心思,”耶律賢垂頭喪氣,哭笑不得的道,“的確,目前邊防稍定,我暫時將他召回來了。”

我“哦”了一聲,面色雖未帶出,內心卻有些震蕩之意。不管他對我如何,他始終是我幼時玩伴,和我一起成長了這麽些年。聽聞他回來的消息,我略帶感激的望了耶律賢一眼。

他卻大手一揮,輕快的笑起:“不說了,不說了,我去打獵,你要不要隨我一道?”

“不,”我頓時一股豪氣激蕩在胸,自信的道,“分開比,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耶律賢也不強求,笑了一聲道:“有志氣!”就自顧自的策馬行遠了。我勒轉馬頭,轉身向另一個方向馳騁而去。

風乍起,揚起了我的秀發,額前的劉海糊住了眼睛。我微瞇著眼,一手扯著馬韁繩,另一手抓著硬弓,隨意四處打量。

不遠處隱約有人的聲音傳來,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什麽都聽不清楚。我稟住呼吸,悄悄地勒馬慢慢前行,斂了神思仔細聽著。

樹影重重處,人影晃動,看那樣子應該是只有兩個人,坐在馬上正低聲說話。只可惜他們的聲音太飄渺了,又兼我的距離隔得實在是有點遠,所以他們究竟是誰,究竟說了什麽,我竟是一無所知。

心下暗暗湧起一陣不知名的惱意,我無奈只得咬著牙再將距離靠近。沒想到那兩人甚是警覺,一聽到隱約有風吹草動,警惕地左顧右盼一番,立即策馬跑遠了。

我無語,折騰了這麽半天,不僅沒打到獵,連方才那兩人的說話也沒聽到,幾乎是一無所獲。於是我也失了興致,準備去尋爹爹,跟他說說話。

隨意駕馬在這茂密的森林裏亂竄,我一邊打量四周的風景,一邊尋找著爹爹。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的前方忽然飛奔過來一匹馬,正好與我迎面而來;馬上似乎還躺著個人,隨著馬奔跑的動作而一顛一顛的。我看得一楞,不禁有些詫異,於是便指揮自己坐下之馬前去查看。

沒想到那馬速太快,幾乎是瞬間就奔至我的面前。待我看清楚了馬上所躺之人後,不由得大驚失色,只感覺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失聲喚道:“爹爹!”

很快那匹馬就與我錯身而過,繼續疾馳狂奔而去。我不敢多停留,忙縱馬追了過去。方才那一眼,僅僅是一眼,我就清晰的看到,爹爹的身體被一根繩子捆在馬上,而那心臟處,赫然插著一只烏黑的箭!

爹爹生死未蔔,性命堪憂;我當下心急如焚,咬緊牙關,不由得使出了十分的力氣,終於追上了那匹瘋狂的馬。近了,更近了,只差兩丈我就要與那匹馬擦身而過了。就在此時,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左手猛地一拉馬韁繩,帶動著自己那匹馬前蹄踢出老高;與此同時,口中發出了響亮的胡哨,右手用力一扯,生生地扯住了那匹發狂的馬兒。隨即我左手松開馬韁繩,雙腿用力夾住馬腹,右手探到身後拔出利劍,白色的劍芒一閃,那匹馬登時就倒在了地上,血流如註,汨汨冒出。

我控制住滿心的顫意,從自己的馬上爬下,搶上前去查看爹爹的傷勢。爹爹躺在死馬上,雙目緊閉,胸口鮮血淋漓,那柄箭依舊牢牢地插在他的心臟處。我渾身不可自抑的發起抖來,腦海裏一片空白,指尖微顫去探爹爹的鼻息。

沒有呼吸!我“蹬蹬蹬”的後退幾步,滿臉不可置信,鋪天蓋地的悲傷一下子席卷而來,讓我的腳步有些不穩,眼淚怔怔落下。從此,我的爹爹,就離我而去。他不能再教我武功,不能再教我習字,他也不能再對我慈祥的笑,不能柔聲喚我“燕燕”了……

他不在了……

一股無力地眩暈感向我襲來,我一晃神,下死命的掐著自己,不能暈!現在,兇手一定還沒跑遠,去殺了他,給爹爹報仇!

我將爹爹身上繩索的束縛解開,讓他平躺於地,然後自己攥緊雙拳站起。我雖然看不到,但我能夠想象,此刻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怖猙獰,雙目幾乎已經接近赤紅,腦海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叫囂:“殺了兇手!殺了他!”

我本來癱軟的身體忽然生出了力氣,這股力氣支撐著我爬上烏騅,縱馬而去。

兇手,兇手是誰?兇手在哪裏?我的牙齒咯咯的打顫,明明是艷陽高照的初夏,我的心裏卻像是結了一層寒冰般,冷的錐心。

“燕燕,燕燕!”漫無目的不知狂奔了多久,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響徹在前方的不遠處,那人見了我,滿臉焦急之色,“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你怎麽騎得這麽快?”

我想跟他說話,我想告訴他方才發生的一切,我想讓身下的烏騅停下;然而,我已耗光了全身最後的一點力氣,張了張嘴,一切都是徒勞。

耶律賢飛奔而來,在經過我身邊時,伸手一探,使出神威將我一下子拽到自己的馬上。他見我渾身哆嗦個不停,面無人色,不由得大驚,沈聲喝道:“燕燕,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我擡起右手,無力的指向爹爹被害的方向,啞著聲音,雙唇一張一合:“去……去那裏……爹爹……”

耶律賢眉心一沈,顧不得深究我這語焉不詳的話,立即親自趕往出事地點。隨後得知此事的侍衛,也紛紛往那邊趕去。

整整一天,我不吃不喝,雙眼呆滯無神。耶律賢派人親自護送爹爹的靈柩回南京,並允許我也回家吊唁。

南京,蕭府。

從大門到裏屋的門一間間被推開,潔白的縞素掛滿房檐,像是一條蒼白的河流在緩緩流動;鋪天蓋地的悲傷氤氳在這沈悶陰冷的空氣中,壓得低低的黑雲在午間下起了滂沱大雨,潑潑灑灑,須臾間就打濕了整個蒼茫的大地。

娘親得知噩耗,本來病就沒有好,這一下更是悲從中來,病情愈發加重,連坐都坐不起來了。

蕭繼先在正房內設好了靈堂,一身雪白縞素的他表情肅穆木然,清淡出塵,無意識的用抹布擦拭著紫檀木桌上插著香的青爐,裊裊升起的白煙刺痛了他的眼。大姐蕭胡輦得知此訊,快馬加鞭從西北趕了回來,此刻站在蕭繼先身邊,眼淚不受控制的簌簌落下,滴在時而飛揚起的香灰裏。二姐蕭胡輦同樣一身孝服,端跪於冰冷潮濕的地上,一向冷冰冰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痛楚難耐,低聲嗚咽。

我不要別人攙扶,自己跌跌撞撞的走進了屋內,雙腿一曲,跪在了二姐身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一種麻木到了鮮明的痛錐入了神經,我靜楚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怔怔的仿佛失了靈魂。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劈啪作響,幾乎要刺痛我的耳膜。我鼻子一酸,眼眶瞬間濕潤,忍不住跪坐在地上痛哭失聲,一直哭到撕心裂肺,肝腸寸斷。腦海裏不停的回放著爹爹在世時的一幕一幕,讓我心痛得渾身虛脫,冷汗從額前滾落而下。

由於外頭大雨傾盆,吊唁之人上午還多,下午不過寥寥,空曠的正廳內只剩下我們兄妹四人。

雨中忽然多了一道藍色的人影,那人撐著傘,緩步走來。熟悉的腳步聲,一下一下踏在了我的心上,讓我心痛如割。怎麽也不會想到,我們的相見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在我喪失父親切膚之痛的情況下。

韓德讓莊嚴肅穆的走了進來,將傘一扔,上前跪在我身邊,俯身磕了三個頭。隨即站起身上前,恭敬地插了一炷香拜了拜,這才將香小心翼翼的插回青爐。

我低著頭,抽抽噎噎的哭著;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他面露心疼之色朝我走來,啞聲:“燕燕,節哀……”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我滿腹的委屈頓時一下子全湧上心頭,頓時止不住重新哭了起來。哭聲淒絕的響徹起來,卻被外面響亮的雨聲壓住,只留令人心顫的餘音。

韓德讓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背幫我順氣,可手停留在空中,終究還是無奈的縮了回去。他返身,向蕭繼先沈聲探詢道:“令尊的死因,可查清楚了?”

蕭繼先清亮的瞳孔中漫延出滾滾殺氣,聲音冷冽如冰,“我親自去看過,被人當胸一箭致死。從前至後,貫穿心臟!”

韓德讓聞言面色不由得發緊,他略一沈吟,便開口道:“既然箭是從前面射來,那麽很有可能是令尊熟識之人所為。”

大姐蕭胡輦聽了這話,渾身一震,看向韓德讓:“依韓大人所言,家父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射死的?”

“我只是做個假設,”韓德讓那雙秋水目裏煥發出睿智深邃的光芒,頓了片刻,方接著分析道,“若是熟人作案,那麽應該是有兩人才對。”

我本來還在呆呆的聽著,聞得這句話,瞬間就想起那日在叢林中低聲交談,鬼鬼祟祟的兩個人來。於是,面色一沈,撐地站起:“沒錯!一個人負責跟爹爹交談,轉移視線;另一個人趁著不備,伺機謀殺!我仔細看過,那箭並非羽箭,而是箭弩。這種弩目標小,不容易暴露,很容易得手。”

蕭繼先一挑眉,眸色犀利得看著我:“燕燕,那你可認出這箭弩的出處麽?”

我搖搖頭,從寬大的衣袖裏緩緩掏出一個紅綢布包,那顏色鮮艷的幾乎要滴出血來。略一擡手,我將布包打開,裏面赫然躺著一只箭弩,上面還沾著爹爹的血,血氣漫延,觸目驚心。

韓德讓將它拿起,研究了半天,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卻是不認識這東西的來處。只得暫時先將其放入布包中,看著我接著道:“那燕燕可還記得,這次隨聖駕狩獵之人,究竟有哪些比較可疑?”

我依舊是搖搖頭。事發當天,我就要來了此次隨行的人員名單,一個一個的看了半天,仍舊不得要領。只得向耶律賢建議,派出人將這名單之人暗中監視起來,看看是否有何異動。別的,我暫時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只能先作此考慮。

韓德讓見我只是怔怔搖頭,便也不再逼問,換了個思路道:“或許,我們可以從作案動機上排除。自蕭大人被封為北府宰相、魏王、北院樞密使,燕燕……被封為皇後之後,蕭家炙手可熱,成為朝堂新貴,記恨之人亦不在少數。但是,最大的對頭,應該是……”

“高勳!”我經他這麽一分析,腦子頓時清明不少。雖說平日裏不怎麽過問政事,然而耶律賢對我說的朝廷上的每一件事,我都深深的記在腦子裏。這個高勳,追隨耶律賢的時間要比爹爹久的多,他雖是漢人,亦想在遼的朝廷之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不滿爹爹只是報了個信給晉王就封賞盛隆,所以一直懷恨在心。這一點,耶律賢自是比我要清楚的多,他有時候下朝和我談論政事之時,有意無意就帶出來了這紛爭暗湧的□。

“是高勳派人殺的麽?”大姐蕭胡輦一聽,頓時怒從心起,惡狠狠地道,“這個漢人,如此囂張跋扈,簡直欺人太甚!”

“但是現在並沒有證據指向他,我們也僅僅是懷疑罷了。”韓德讓遠山眉一沈,低聲開口。

“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來的。”我面色平靜,閃過一絲森冷寒意,五指下意識的緊緊收攏,隱約可聞骨節咯咯作響。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空氣裏還殘留著泥土的味道。烏雲逐漸散去,太陽漸出,灑下幾縷金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