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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心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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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收拾得的幹凈整潔的殿堂,殿門緊閉,上面供奉著一個巨大的神像——君基太一神。此為契丹福神,契丹人素來認為,“其神所臨之國,君能建極”,“民享多福”。神像前面擺著一張精致的小供桌,上面放著一個碧玉色的香爐,裏面的香灰裏插著一兩根香。空氣中隱約有檀香的味道,馥郁清雅,淡淡醞釀在殿內。

神像臺下設有一個青色的蒲團,跪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素手輕撚檀香,頭戴黃金鑲珠鳳冠,身披紫色華美綺繡;纖細的背影端莊挺立。身邊的一個宮女默默地站在墻角,靜悄悄一點聲息也無。

領路的那個宮女上前,恭敬地低頭輕喚了一聲:“皇後娘娘,蕭姑娘來了。”

那女子聽聞,將檀香放下,整理了一下衣裙站了起來,轉過身。這位位居中宮的皇後,看上去比皇上要年輕許多,芙蓉面,弱柳腰,面色雍容,神色安詳。身上穿著象征著天家貴氣的紫色長裙,裙擺曳地,襟邊是描金繡鳳的一圈紋樣。頭戴鳳冠,以花釵飾之,鑲有珠玉等物,耀眼逼人;流雲髻上插著一根精致小巧的白玉龍簪,東珠甚大。整個人珠環玉繞,富貴大氣,讓人一見就心生敬畏。

皇後同樣也是仔細打量了一下我,方含笑走來,招呼道:“這位就是名動草原的細娘——燕燕罷,在這深宮冷院,本宮也聞得你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相貌打扮不俗,行為舉止不凡,當得起細娘的美譽。”

“皇後娘娘過譽,臣女擔當不起。”不知為何,我一見皇後就心生好感,也許是她眉間那一縷似有若無的哀愁,也許是她不經意間流露的一絲淒婉,也許什麽都不是,只是心底的擅自惺惺相惜。阿古驪在我身後跪下,她第一次見到這種皇家貴胄之威嚴,一臉忐忑不敢造次。

皇後聽得我說起話來溫婉有禮,面色閃過嘖嘖讚嘆之意,伸手將我扶住:“燕燕不必如此見外,臣女的自稱大可不必。不知燕燕身後這位是……”

知她說的是阿古驪,我便回頭用眼光示意阿古驪起身,接著轉過臉來介紹道:“阿古驪是燕燕的貼身丫鬟,從小一塊長大,這次進宮也就隨著一起來了。”

見只是個奴婢,皇後便只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眼,溫和的看向我道:“既是來了,燕燕就在本宮這鳳德殿旁邊的一個偏殿住下罷。這裏素日清冷,多一個人倒也好說說話。”

皇後盛情難卻,我本也不打算推辭,便順水推舟的應了下來:“皇後娘娘好意,燕燕不忍拂,就在這裏叨擾了。”

皇後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擡手一指那個領路的宮女:“她叫吉雅爾,是本宮貼身宮女,若有事不妥便可找她。”見我頷首,她仿佛想起來了什麽似的,接著又道:“燕燕你這初來乍到,無人服侍可不行。這樣罷,本宮再給你派兩名宮女,和阿古驪一道服侍,這樣本宮也就放心了。”

“皇後娘娘厚愛,燕燕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有時我也知道,禮節過於繁瑣覆雜往往會惹人厭煩,所以有的便能省則省,這樣才顯得落落大方,行動自然,讓人拿捏不到一絲錯處去。

給我的房間在離皇後住處不遠的一個寢殿裏——攬晴閣。阿古驪上前一推門,我邁步緩緩走近,仔細打量著裏面的擺設。只見面前是正廳,一張檀木桌,兩把梨木椅;左邊是一鏤空雕刻的畫廊,上面的空隙裏擺著一些青瓷缽體、玫瑰紫壇、蓮花檀口凈瓶。繞過而進,裏面是一間書房,豎著一座大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旁邊一張紫木書桌,臨窗而設,上面插得筆海如林,宣紙硯臺應有盡有。推開窗,正巧可見窗外那一叢垂柳,透過陽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剪影。右邊是一美人圖雪白屏風,內裏一張精致床鋪,床邊有玫紅色紗帳隔開。

“皇後娘娘真是和藹可親,給了我們這麽好的房間。”阿古驪一會兒摸摸桌子,一會兒拭拭屏風,興高采烈的道。

“布置的倒是清雅。”我收回目光,略一點頭,附和她的話。

正在觀望間,身後忽然傳來兩個陌生的女聲:“給姑娘請安。”

我一回頭,只見門口處站著兩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都是一副宮女裝束,頭戴宮花,面色謙和。左邊的那個頭低著,臉色怯怯,似乎是怕見生人,手腳有些放不開;右邊的那個神采飛揚,舉止大方,不卑不亢。

我心念一動,明白這是皇後派來服侍我的兩個宮女:“不必多禮,起來罷。都說說,叫什麽名字?”

那兩個宮女互看一眼,最後還是右邊的那個恭聲回答道:“回姑娘,奴婢們都還沒有名字,煩姑娘給起一個罷。”

我見右邊的那個宮女機敏沈著,伶牙俐齒,便對著她點頭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叫采雪。”回手一指左邊那個:“你就叫做望月罷。”

“奴婢謝姑娘賜名。”采雪很是乖覺,忙忙跪下磕頭。一旁的望月見此,也忙跟著跪下。

“別跪了,快起來,”我對她們這種隨處都跪的習慣很是反感頭疼,略一擺手道,“以後無人時,什麽繁文縟節就罷了,整天跪來跪去你們也不知道心疼一下自己的膝蓋。”

那兩人聞言面色都帶有喜意,應了一聲之後,唯唯諾諾的起身。

阿古驪見我一時也無話,這才走過去對她們道:“我叫阿古驪,從此以後咱們都是姑娘的人,凡事要先考慮到姑娘,不可私自幹些什麽鬼鬼祟祟的事情,都記住了麽?”

“奴婢記下了。”采雪和望月齊聲應道。

我本來正走到一邊,擡頭研究那鏤空圖案的精細紋理,聽得阿古驪教導的有鼻子有眼,不禁“撲哧”一笑,搖了搖頭,並未發一言。這一下倒把阿古驪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究竟做錯在什麽地方。我眼角含笑沖她眨眨眼,示意沒事,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返身坐在正廳的椅子上,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椅子邊緣那微滑的材質,掀起眼瞼望了那兩宮女一眼,語氣淡淡的探詢道:“這宮裏究竟是個什麽情況,你們跟我說說,不必拘束,全當閑來無事聊天好了。”

阿古驪素來腦瓜轉的快,聽我這麽一說,忙走到門邊,先仔細的望了幾下,這才小心翼翼的將門插上。只有窗戶那邊淡淡陽光灑進,使得這房間並不十分昏暗。

采雪眉心一皺,疾步上前,謹慎地反問回來:“不知姑娘想知道什麽?”

好個采雪,反倒將了我一軍,的確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我斂了神思,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皇上和皇後的情況,以及這後宮的情況。”

“主子們的事情,奴婢不敢私下議論,”采雪低著頭,聲音平靜如常,“還請姑娘見諒。”

望月站在一旁,更是大氣兒也不敢出,生怕我因此而降罪采雪。

知她們對我還有戒心,不願說倒也無妨,我自嘲一笑,輕輕將此話題帶過:“奔波勞碌了半天,還未好好吃上一頓,采雪你倆去禦膳房看看,我和阿古驪都有些餓了。”

采雪見我並未怪罪,心下明顯一松,眼裏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之情:“是,姑娘。”

她倆一走,我立刻喚來阿古驪,沖她低聲吩咐道:“你素日也是個伶俐的,趁她們回來之前,你先出去打聽一下情況,能打聽多少是多少,不可露了痕跡,知道麽?”

“是。”阿古驪見我給她派了任務,心下又是興奮又是刺激,答應了一聲就匆匆跑遠了。

午膳倒也豐富,葷素都有,排了滿滿一桌,看得我和阿古驪只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最中央的是一大鍋羊肉湯,冒著絲絲熱氣,一股膻味迎面撲來;不知為何,我打小就對這羊肉興趣不大,老是覺得它有一股怪怪的味道,還未吃就欲嘔。然後就是一些臘肉之類如牛肉、鹿肉、雁肉,還有一些濡肉如兔肉、豚肉、雉肉;素菜方面,團面棗、炒松子、栗子拌雞蛋羹,看著滿肚子的食欲登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得隨意吃了幾口,就了米飯,我伸手擱了筷子,端過一邊的熱茶細口品。

阿古驪大概是真的餓壞了,她筷子不停,一會兒夾牛肉,一會兒夾鹿肉,最後還喝了一大碗羊肉湯,這才意猶未盡的放下碗筷,掏出絹子抹了抹嘴唇。

午膳已撤,由於夏日天長夜短,我正要打算來休息一會兒,沒想到望月忽然火急火燎的沖了進來,大口喘著氣。

我奇道:“你不是去了禦膳房麽,怎麽這會子又跑了來?”

“皇上……皇上睡醒了,”望月穩了一會方說出話,“要……姑娘就去!”

我的心下忽地一沈,一股不太好的預感自心頭緩緩升起。沒等我想清楚這預感究竟意指在何,身子已經先了思維而起:“阿古驪,你隨我一道罷。望月,你和采雪就在這裏呆著,若是有什麽事就去找皇後娘娘,知道了麽?”

“奴婢知道了。”望月戰戰兢兢的應道。

我心下這才略微放寬,昂首邁步走了出去,阿古驪緊接著跟上來。門外的陽光明晃晃,照得人有些頭暈目眩,我微閉了閉眼,竭力壓下心頭莫名的忐忑之意,領著阿古驪一路出了皇後的鳳德宮。

皇上的書房其實離皇後的寢宮也不遠。我們繞過那些宮廷建築,走過禦花園,這才來到了那威嚴森森的書房。門口的侍衛自是已經被告知,倒也沒怎麽為難我,順利地放我進去,不過卻說阿古驪不能進。

我心下一緊,頭皮有些發麻,卻也不敢忤逆。和阿古驪交換了一撇目光之後,我不敢過多停留,自己一人孤身進了皇上的書房。

推門一看,這裏比我那書房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裏面書籍排放得整齊有致,浩如煙海。只見耶律璟正坐在書桌旁,案上的書籍紙劄隨意甩了一堆,還有幾張紙掉在地上,上面沾染了一大團烏黑的墨汁。他擡眸一見是我,素來暴虐的臉上現出一絲不自然地笑意:“原來是燕燕來了,坐罷。”

見他並未有什麽不軌之舉,我松了口氣,返身坐在離他最遠的一處椅子上:“謝皇上。”

“燕燕可知,朕讓你進宮究竟所為何?”他的臉上似乎還有些惺忪的睡意,眼皮直聳搭,聲音也懶洋洋的,沒什麽精神頭。

“臣女不知。”天威難測,即使猜出來了也要說不知道,只有這樣,才能避免鋒芒畢露,惹來殺身之禍。

他伸手,將面前的紙張攥在手心裏,狠狠地揉成一團,發出輕微的響聲:“朕這麽做,全是為了賢兒。”

為了耶律賢?我訝異的擡起眼,怔怔的瞅著他,這又是何故?難道耶律璟他……還懼怕起耶律賢不成?不不不,怎麽可能,他是皇上,而耶律賢只是一個小小的王爺,二者根本不在一個等級。況且,耶律賢又非耶律璟親生,也無什麽關懷的必要,這麽做實在是讓人費解。

見我一頭霧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耶律璟將手中的紙團大力地扔向一邊,正巧落在了一旁的硯臺上,頓時被染成了麻黑一片。我雖隔得遠,到底看得心頭一跳,縮了縮肩膀,訥訥地更是不敢言語。

“朕無子……膝下只有賢兒一人,而如今朝堂動亂,耶律倍、耶律李胡一系謀逆之事數不勝數,朕實在是疲於應付,”耶律璟苦嘆著揉了一下眉心,卻掩飾不住滿臉的疲憊,“賢兒他喜歡你,朕明白,於是就將你接進宮,給你們創造機會。”

我這才心下恍然,隱隱一些悲涼之意襲來。他無子,他便要仰仗拉攏耶律賢,扶植自己的勢力,來對抗朝廷之上的刀光劍影。那我呢?我在這場政治謀劃中,又充當了一個什麽角色呢?心裏猛一抽痛,我不受控制般脫口而出:“那皇上……臣女與韓大人……”

“這件事於情於理都對韓德讓不利,”耶律璟嘆了口氣,“韓家世代忠心耿耿,朕去撫慰一下,賞賜些金帛之物也就罷了。”

原來在他眼裏,我僅僅和一堆金帛的價值差不多。悲涼的蹙了一下柳眉,我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只為自己不值。眼前那人,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他是殘暴兇狠的殺人狂,我站在他面前,這般渺小如塵,卑微得幾乎可以忽略。

接下來耶律璟又說了些什麽,我都已經沒什麽意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偏殿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這副失魂少魄的樣子看起來有多嚇人,我只知道,當我硬下心腸轉身離開他的那一霎那間,我已經丟失了過往。從此,我和韓德讓,他在此,我在彼,註定只能是生生的兩端,在忘川的逝水之上沈默的站成了岸。

阿古驪走在我身邊,急痛攻心,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

采雪和望月一見我頓時都是一驚。望月連忙跑去打水供我洗漱,采雪慌張的迎了過來,急聲問:“蕭姑娘,這是怎麽了?”

我擡腳準備跨上那高高的門檻,然而腳步不穩,一下子栽下地去。頓時,額頭磕上了門檻,鮮血迫不及待的湧了出來。我用手一摸,怔怔地瞪著滿手觸目驚心的鮮血,哈哈的笑出聲兒來;然而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後倒去,耳邊依稀傳來她們幾個的尖叫聲。

迷迷蒙蒙中,我的意識混亂不清,腦海中不停地閃過一個又一個人。恍惚間,韓德讓仿佛站在我面前,我欣喜地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袍袖,他溫柔的回眸,俯身抱緊我;就在我露出滿足的笑意沈浸在這虛幻的幸福之中,耳邊傳來一個喑啞柔情的聲音,是那麽清晰,仿佛一記重錘,狠狠的砸在了我的心上。那人,他抱著我,他卻說:“燕燕,你拋了我,你怎麽可以……不要我……”

我的手一僵,腦袋頓時疼得要命,心如破碎的玻璃片一般,再也拼湊不出原本的形狀。眼淚,再次泛濫在眼眶,我再難抑制,失聲慟哭,心裏痛楚難當。

朦朦朧朧,感到有一雙手遲疑的探過來,溫柔的拭去我的眼淚。我的心裏劇烈的顫抖起來,來不及所想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再也不願放開,嘴裏如夢囈般含糊不清的喃喃道:"德讓哥哥……是你麽?你終於來看我了,真好……"

那雙柔軟的手明顯一僵,手心的溫度瞬間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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