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卷 忘川·雪斂 (1)

關燈
小爐溫舊雪,故人幾來回。

第壹章

那是流笙記憶中最大的一場雪,積雪堆了半人高,每日清晨都能聽見長街掃雪的簌簌聲。但忘川茶舍前那條被綠竹輕籠的幽道卻像落花薄薄鋪了一層,幹凈悠長。

流笙在茶舍前築了一方池塘,引雪水而入,用冰雪澆灌赤紅的蓮盞,引得街坊鄰居冒雪前來觀賞。那一日,黑衣男子亦在其中。

他伸手摘下蓮花,玄色的袖口拂過水面,打濕袖間金色的回紋。流笙笑意盈盈地看著這一幕,並無惱意:“公子,忘川茶舍的東西可不能隨便拿。你摘了我的紅蓮,用什麽賠我?”

他面色淡淡地看過來,將蓮花端端放在手心:“你想要什麽?”

“一個故事。”

他若有所思,深眸落在蓮瓣上:“說一個故事便回答一個問題,上天下地無論古今。在下慕名而來,果然沒有令人失望。”

他拿著紅蓮踏進竹舍,滿身風雪化作霭霭薄霧。他在窗前落座,那朵紅蓮就擱在青瓷茶盞旁:“她喜歡雪,也喜歡蓮,可冬雪夏蓮,不能同日而見。姑娘這裏卻有此奇景,若她能看到,想必會很開心。”

第貳章

流放隊伍到達柳城時已是半夜,飛雪掩了驛站,驛丞挑了盞燈籠哆哆嗦嗦地等在路口。馬蹄踏雪無聲而香,四名差役罵罵咧咧地跳下馬,扯著繩索將流犯帶進去。

“這鬼天氣,凍死人了。”

喝了些驛丞送上來的燒酒才終於暖和一些,差役看了眼坐在墻角的一排犯人,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女孩身上。

押送犯人出城的時候他就註意到她了,盡管囚服垢面,身段卻十分嬌俏。他向人打聽了她的身份,不是什麽獲罪落難的世家小姐。如此,就算在這千裏迢迢的流放路上發生什麽,也沒有人會關心。

他拿著酒走過去,笑道:“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旁邊的犯人眼巴巴地望著酒壇,她卻只是淡淡一瞥,隨即又低下頭去:“不用,多謝。”

差役有點惱怒,被其他三名同伴笑話一陣,紛紛入榻睡了。他仍不甘心,半夜摸進房,走到角落後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將她往外拖。

她掙紮了兩下,看力道大概有幾分身手,但無奈手腳被縛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拖走。快出房門時,另一頭突然撲過來一個人影將他狠狠撞翻在地,他怒得正要拔刀而起,失去桎梏的女孩已經飛快地爬起來對著他狠狠踹了一腳,直直地將他踹入雪地之中。

這番動作驚醒了屋內的其他人,燈光點起來,差役怒氣沖沖地看著門口面無表情的女孩和屋內一臉茫然的眾人。

“是誰?!給我出來!”

除了女孩,其他人都紛紛低下頭。

“不說是吧?好!你想逞英雄,那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辦了她,看你還敢不敢逞英雄!”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聲冷笑,被枷鎖銬住的女孩就站在月下的飛雪裏,長長的睫毛上覆了一層白雪,輕輕挑眼便抖落翻飛的碎雪,襯著冰澈的雙眸。

“你知道辦了我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嗎?”

差役被那雙嵌了寒冰的眼睛盯著,竟生出一絲懼意,壯膽似的吼道:“你少裝腔作勢!不就是個犯了罪的下賤丫頭嗎?!”

她偏著頭,仍是淡然:“我的確不是什麽世家小姐,可也不是你能動的人。我若出事,我的人會追殺你至天涯海角。殺了你,還有你的妻兒,殺了你的妻兒,還有你的父母宗親。殺盡你上下三代,直至你家門斷絕。”

她淡漠地說出這番話,並無威脅的口氣,可那雙眼底的寒意卻令差役雙腳發軟。他暗罵自己魯莽行事,這小姑娘容貌出色,氣質非凡,怎麽可能出身平常人家。

如此一鬧天已經要亮,他罵罵咧咧地將犯人吼起來,吃飯餵馬,準備上路。

女孩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差役的身影消失在院內,她突然腳下一軟,跪坐在地。耳旁傳來一陣嗤笑,回頭便看見模樣俊美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滿眼關心。

“你沒事吧?我還以為你真像你說得那麽厲害呢,原來是騙人的。”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來,嗓音又輕又低:“剛才謝謝你救了我。”

少年一楞:“你怎麽知道是我?”

總是面無表情的她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容,淡色的嘴角微微揚起,臉頰有深深的梨渦:“蓮香,我聞到了。”

少年低頭看了看懷中的香囊,回以一笑:“是我娘給我做的,她最喜歡蓮花。”

她擡頭看了看淡青的天色,空氣中滿是冰雪冷香,嗓音又恢覆淡然:“我也喜歡。”

女孩叫雪斂,少年叫阿故,他們同是被流放的犯人,將要前往苦寒之地,前途生死未蔔。他們還這樣年輕,命運卻已經註定。

第叁章

從京城到南荒之地,一路翻山越嶺,四名差役抱怨不已,怒氣全發在這些流犯身上。但自從雪斂上次威脅過差役後,仿佛起了作用,這些人欺軟怕硬,還真對她有所忌憚。

阿故常和雪斂擠在一起,此時也顧不上什麽男女之別,天寒地凍相偎取暖,他身上有淡淡的蓮花香,帶著少年的體溫像輕紗將她籠罩。

穿過禺山關後,茫茫雪山被甩在身後,前路便是真正的瘴癘之地,連眼前的景色都帶著幾分蕭條。禺山關以禺湖出名,他們停歇的驛站就在禺湖旁邊。冬日的禺湖結了冰花,冰面上倒映出湖邊幾株枯萎的白楊樹。

阿故將飯菜裏的丁點肉末挑出來放進雪斂的碗裏時,堆滿積雪的路上傳來陣陣馬蹄聲。一群黑衣人來勢洶洶,轉眼就將驛站包圍起來。

雪斂擡眸淡淡地望了一眼,阿故已經一跟頭紮進身旁堆放的稻草中。屋外的差役正在和黑衣人說什麽,她走過去蹲在他面前,問:“你在幹什麽?”

阿故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們是來抓我的。”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眼底爬上一絲笑意,嗓音卻依舊淡然:“你已經是被判罪的流犯,為什麽還要抓你?”

阿故一陣沈默,黑衣人已經朝屋子走過來,稻草堆根本不能藏身,雪斂突然伸手將阿故一把提了出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卻只是漫不經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稻草,用僅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放輕松點,他們的目標是我,不要露出馬腳。”

話音剛落,黑衣人已經大步踏進來,開始一個個檢查流犯。走到雪斂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身邊的阿故似乎在發抖,她握住他的手。

只是一頓,旋即邁開,直到黑衣人走出屋子,阿故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兩人緊握的雙手全是汗意。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在衣角擦了擦,又提起半截袖子遞到雪斂的面前,結巴道:“你……你要不也擦擦?”

她定定地看著他,半晌,“撲哧”一聲笑了。

半夜的時候,阿故湊到她的耳邊,偷偷地問:“你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抓你?”

屋外枯枝抖落積雪,“啪”的一聲,像是打在了窗臺上。雪斂沒回答,他推了推她,靠她更近一些:“雪斂,我知道你醒著。”

她嘆了口氣,轉過身來。黑暗中兩個人靠得那麽近,彼此的呼吸都噴在對方的臉上。他的眼睛像晴朗夜空的星星,純粹又明亮,連月光都要黯然失色。

兩人在黑暗中對視良久,她問他:“那你呢?你又是什麽人,為什麽害怕有人抓你?”

他眨了眨眼,聲音更加輕:“這是我的秘密。”

她躺平身子,語氣淡淡的:“既是秘密,那就不要說了。”

他卻貼上來,手臂從她的脖頸環過,是溫柔又親密的姿勢。他貼著她的耳畔,身子微微發抖:“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流犯,我只是借流犯的身份來隱瞞真正的身份,這樣他們就不會找到我了。”

“那你真正的身份是什麽?”

這一次,阿故卻沒有再回答她。天剛亮,他們便被差役叫醒,雪斂睜開眼,阿故還緊緊地摟著她,睡得安穩。

靠近南境後,天氣變得溫暖起來,半片雪花都看不到。仿佛從冬季走入春季,差役的心情也好起來,格外恩赦他們可以洗個澡。

南地潮濕,瘴癘遍布,若是身體不幹凈,難免染上什麽傳染病。阿故卻不願意下水,雪斂已經從池中爬上來,長發綰在手裏,臉頰滾落幾滴水珠。

“你是怕冷嗎?”

他搖搖頭,左右看了一番,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將外裳脫下來遞到她手裏:“雪斂,幫我看好衣服,除了你,誰也不能碰這件衣服,我只相信你。”

她將衣服抱在懷裏,點了點頭。

阿故洗完澡上來後,其餘的人都已歇息了。雪斂抱著衣服坐在門檻上,呆呆地望著頭頂又大又白的月亮。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正想說什麽,她突然靠在他的肩上。女子的體香頃刻盈滿他的鼻腔,她的長發從肩頭滑落,像潑墨的錦綢,在夜風中飛揚。

良久,聽見她輕聲說:“阿故,你姓葉吧?”

他猛地一顫,慌忙去搶她懷中的衣服,內裏果然已被撕開,露出裏面的詔書。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

她不慌不忙地綰起長發,仍是漫不經心的語氣:“葉是國姓,而大晉名為葉故的,只有前不久病重而亡的太子。”她轉過頭看著他,輕輕地笑了,“原來那個太子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衣服裏藏著的不僅是傳位於太子葉故的詔書,還有一封蓋著玉璽的密信。信中言明當年蓮妃寵冠六宮,懷有龍子後擔心會遭人暗算,於是在皇子降生那一夜將他與宮外一個男孩調換。

她將真正的葉故養在宮外,讓宮內的替身替他抵擋一切災難。皇帝獨寵蓮妃,對此事亦知情,大怒之後卻默許了她的做法。此後蓮妃便暗中遣人照顧葉故,詩書禮儀皆是按照皇子來教導。她繡了蓮花香囊交給不能相見的兒子,雖然不在他的身邊,卻讓他能感到母親的關懷。

葉故10歲那年被冊封為太子,也是那一年他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蓮妃派人傳話,待他成年,便接他入宮,恢覆身份。

就在前不久,葉故行了成年禮,迷茫又焦灼地等待前方未知的安排,卻只等來先皇突然暴斃的消息,緊接著便是太子病重而亡,七皇子持傳位聖旨登基。

那一夜,房門被拍響,葉故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也是最後一次。

傳位詔書和密信被照顧他的嬤嬤縫在衣服裏,之後陌生人將他接走,又將他關進刑部大牢,然後便是流放之路。

出京那一日,他聽說蓮妃自盡而亡的消息。這個母親從來沒有撫養過他一日,卻將他要走的路一道道鋪好,他還記得那一日面容憔悴的女子將他抱在懷裏哭著說“對不起”。她的愛,從來都不比其他母親少。

夜裏的風讓他覺得很冷,連月色都淒涼,他聽見雪斂問他:“接下來你要怎麽做?”

她仍是那樣淡然的語氣,他突然就覺得憤怒,惡狠狠地瞪著她:“我憑什麽告訴你!”

她笑了笑:“你不告訴我,我就告訴他們你的身份。我想,當今皇上一定很希望得到你的消息。”

他咬牙切齒,像是恨不得撲過去掐死她:“我那麽信任你!”

她驚訝地挑了挑眼角:“你的母妃沒有告訴你,不要相信女人嗎?”

淒涼月色下,他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往日總是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水汽,嗓音從齒縫中擠出來:“跟著流放隊伍去沁州,沁州都督,是我的舅父。”

她了然地點頭:“屆時讓他將你換出來,對於一個都督來說的確不算難事。”身後傳來翻身的聲音,她靠近他一些,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嗓音像山間的雪一樣涼,“到時還請……殿下,將我也救出去。”

她換了稱呼,“殿下”二字從她口中說出來,仿佛格外正式。

她拍拍手站起來,望著夜幕下的繁星:“殿下要走的這條路必定危險重重,多個信任的幫手在身邊,也會安心吧。”

他賭氣似的別過頭:“我才不會信任你!”

她俯下身,黑發從他的臉頰拂過:“那是以前。今後,請殿下安心信任我。”

第肆章

葉故對雪斂的態度變了很多,不再親近她,甚至不願意和她說話。可她卻越發恭敬起來,就像她說的那樣,將他當作殿下對待。不知為何,這個模樣的雪斂讓他更加生氣。

一路鬧著別扭到了沁州,葉故想用銀子私通驛卒幫忙報信,被雪斂攔了下來。

“如此隱秘之事,怎能讓外人知道。”

半夜差役睡下後,葉故聽見身邊傳來輕輕的聲音,借著月光他看清雪斂打開枷鎖,拿著他的信物從窗口一躍而出,像夜裏無聲的鷹,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這才知道,原來她隨時都可以打開枷鎖逃走,只是她沒有那麽做。她留了下來,留在他身邊,為的絕不僅僅是幫他。

雪斂什麽時候回來的他並不知道,只是醒來後他依然睡在她的身邊,他們挨得那麽近,低頭就能觸上彼此的嘴唇。

翌日一早,果然有人前來,一番交涉後,差役取下了他和雪斂的枷鎖,他們被帶上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駛入了都督府。

不久之後,他便見到了這位舅父,沁州都督林荊陽。中年男子面色威嚴,身段硬朗,直視葉故良久,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孩子,一路委屈了。”

這是葉故見到的除母親外第一個親人,頃刻間便紅了眼。林荊陽同他說了許多話,也看了他藏起來的詔書密信,最後他問葉故:“你母妃臨死前可有什麽話讓你帶給我?”

他握著拳頭:“母親說,舅父是可以絕對信任的人。”

林荊陽一楞,隨即大笑三聲,拍了拍他的肩頭:“好,好,好。好孩子,舅父必不負你母親所托。”

話音剛落,他看了眼筆直地站在一旁的雪斂,皺起眉頭:“這位是?”

葉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等了半天,雪斂開口道:“大人,我是殿下的侍衛。”

林荊陽的眉頭皺得更深:“哪兒來的這麽個小女娃娃當侍衛?”

葉故抿了抿嘴唇,終於開口:“舅父,雪斂和你一樣。”他看了她一眼,眼底光芒萬千,終化作嘴邊一句堅定的話語,“都是我絕對可以信任的人。”

穿堂風吹起她垂落的袖口,她仿佛笑了一下,卻仍是那副眉清目秀的面容。

沁州屬南境重鎮,林荊陽駐守沁州十多年,兩萬駐城軍對他忠心耿耿,但若要起兵,兩萬兵力遠遠不足。

但起兵一事不能操之過急,如今尚不知宮中是否知道真假太子一事,一切都要從長計議。林荊陽對外宣稱葉故是他的遠房表侄,將葉故和雪斂在府中安置下來。

他給葉故派了兩名身手不凡的侍衛隨身保護,換下囚服梳洗打扮後的雪斂容貌精致,像個未及笄的小姑娘,明顯沒法讓人信服她的能力。

葉故自小養在宮外,心思單純,從未經歷過宮中的明爭暗鬥,有很多事他不會做,也做不來。林荊陽明白這一點,所以有些事情他並不打算告訴葉故。

晚飯過後,葉故被叫到書房去看林荊陽挑出來的兵書權術,而林荊陽本人卻來到了庭院。

雪斂坐在院中那棵巨大的紫荊樹下,夕陽從紫色的藤蘿間星星點點地灑下來,落滿她的眉間發梢。

林荊陽來此,只是告訴了她南境三鎮的情況。沁州、濘城、淮州作為三大重鎮,呈三角分布在南境,三鎮互相依靠又彼此制衡,城中駐軍兩萬,令蠻人不敢犯。若能得其他兩鎮的兵力,六萬士兵將成為葉故堅實的後盾。

她坐直了身子,眼神一片了然。

林荊陽的意思她明白,他想借此來試探她的實力,她也知道。

葉故回到庭院的時候,總是在樹下看書的雪斂失去了蹤跡。她性子一向冷淡,平時除了跟著他,根本不會踏出院子。他在府內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不由得著急起來。

侍衛安慰他:“雪斂姑娘說不定去處理自己的事情了。”

他想起來,她亦是有秘密的人。她的秘密,從來不曾讓他知道。

葉故等了五日,五日之後的夜晚,雪斂越墻而入,滿身的血腥味。他點燃門口的風燈,靜靜地看著她。

她像是沒想到他會等在院內,一時楞在原地。他提著風燈走近,將燈光湊到她面前,她擡手擋了擋,指尖全是血跡,連面容都憔悴不少。

“你去哪裏了?”

他靜靜地問出這句話,她卻抿著嘴唇不打算回答。他有些動怒,連嗓音都提高不少:“你說過,今後我可以安心地信任你。雪斂,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麽信任你?”

她皺了皺眉,繃直的身子卻緩緩放松,靠在紫荊樹上,從懷裏摸出兩個東西,遞到他面前:“殿下,這是濘城和淮州的駐軍兵符。”

他面露訝然,卻遲遲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問她:“你消失了五日,便是去取這些東西?南境三鎮相隔甚遠,你是如何只花了五日時間往返?”

其實哪裏還需要問,她臉上的疲憊和憔悴除了五日不眠不休,還能是如何。

濘城、淮州駐軍森嚴,兩位都督更是身手不凡,她是如何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下盜取了兵符,他不難想到。

明月當空,空中飄起紫荊的幽香,他向前一步將她箍在懷內,強忍著怒氣:“雪斂,你記住,你是我的侍衛,只能聽命於我,而不是別人!”

她半仰著頭,看著他因怒意而微微顫抖的下頜,半晌,輕聲道:“是,殿下。”

翌日,葉故聽聞濘城都督和淮州都督被刺殺身亡的消息。這件事做得極其隱秘,雪斂上路的時候,林荊陽派出的人便跟了上去,兩位都督死後他們用雷霆手段控制了局勢,如今南境三鎮都已掌握在林荊陽的手中,只要都督身亡一事不被上報,朝廷永遠都不會知道。

第伍章

林家因蓮妃得寵而深受皇恩,林荊陽曾掛帥南征軍三下南蠻,大獲全勝,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老將。盡管如此,在林家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他也不曾在上京謀過任何官職,而是請旨駐守沁州,一守便是十餘年。

他不是不擅官場,而是看透了官場,比起在朝中曲意逢迎揣摩皇帝的心思,不如握著兵權天高任逍遙。蓮妃很信任這個哥哥,才會讓葉故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並且不留餘地地相信他。葉故跟著這個舅父,能學到很多東西。

他常常帶著葉故閉門商討,一待便是一日,隨他南征北戰的良將也逐漸引薦給葉故,沁州的氣氛隱隱變得凝重起來。

雪斂總是守在書房外,待葉故出來後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大家都知道葉故身邊有個貼身侍衛,長得玲瓏可愛卻滿身寒意,有著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武功。

有些機密的書信林荊陽仍舊會選擇讓她去送,自盜取兵符一事後,他對這個小女娃已經另眼相看。

每當她完成任務回來,總能看見葉故黑著臉坐在紫荊樹下生悶氣。他俊朗的眉眼已經逐漸長開,在她面前卻仍露出孩子氣的模樣。

初秋之時,她從潼關回來,恰好趕上他的生辰,回到庭院時,他正坐在屋前石階上吃著一碗壽面。屋檐花燈投下朦朧的光影,他孤零零地捧著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於黑暗中。

她站在門口偏頭看著他,莫名有些想笑。

他聽見笑聲擡頭看過來,眼底閃過一片光芒,轉瞬又暗下去:“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紫荊花已雕謝大半,月色透過枯枝零散地落下,她踩著月影走近,憋著笑似的:“不回來,這個東西怎麽交給你?”

夜月下,躺在她掌心的白玉簪通透瑩潤,簪尾雕著一個精致的“故”字,出色的雕工配上上好的玉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俯身替他簪在發間:“第一眼看到它,就覺得你戴著會很好看。”

他仍是仰頭的姿勢,半晌,突然握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扯到身邊坐下。月光在兩人身後投下交合的影子,他將壽面遞到她面前:“一起吃吧。”

她終於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生辰,林大人就給你做了這個?”

他也彎起嘴角:“我身份不便,不宜大肆宣揚。不過這府中廚子的手藝還挺好的,你快嘗嘗。”

她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讚同地點頭:“好吃。”

他嘴角的笑意越發深了:“那我們把這個廚子挖走吧,以後每年都讓他做給我們吃。”

她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他的笑容純粹又明亮,和她初見他時一模一樣。哪怕他如今是她口中的殿下,是別人眼中將要繼承大統的儲君,可他待她,仍如當初一般誠摯。

她緊緊地端著碗,聲音卻不由得放輕:“好啊。”

南方溫暖,雖到了冬季,卻沒有半分要下雪的征兆。雪斂在熏香爐投進一塊沈香木,屋內浮起幽香。葉故正捧著一本兵書看,林荊陽突然派人火急火燎地將他叫了過去。

他走到門口時雪斂叫住他,替他系上白絨大氅。他垂眸看著矮自己一個頭的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她瞪了他一眼,他才笑瞇瞇地收回手。

來到前廳時,林荊陽一臉嚴肅地坐在一旁,中間跪著一人。葉故看了半天,想起那是派去鎮守淮州的副將。

這一年來濘淮兩城的情況悉數被他們掌握,朝廷仍不知道此地已失,前幾日淮州的督軍卻趁他們不註意逃了出去,待發現時已追不到蹤影。

如此一來,朝廷不日之後便會知道林荊陽密謀叛變,如今雖然他們手握六萬兵力,卻遠不能和王師相抗。

副將不停地請罪,葉故沈默半晌,將他扶起來:“事已至此,還需立即找到應對之策。”

林荊陽眼角動了動,良久,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南疆。”

南疆鄰蠻夷之國,是大晉邊疆第一道防線,駐軍十萬以禦蠻夷,但近年來蠻夷與大晉交好,邊疆也呈向榮之態。若能獲得這十萬大軍的支持,局勢便可回轉。

南疆主將是將軍許尹,常年駐守南疆未曾回京,林荊陽對他並不了解,但事到如今除了他,已無其他可能。

一番商議下,林荊陽當即決定帶葉故前往南疆,爭取這唯一一絲機會。

雪斂擡頭看了眼蒼白天空,從房頂一躍而下,待葉故回來時,出門的一應細軟都已收拾妥當。

七日之後,他們到達駐軍大營,許尹對於林荊陽的到來明顯十分驚訝。將營帳內其餘的人遣退,又留了雪斂在外守著,林荊陽將事情和盤托出。

許尹看著葉故遞過來的遺詔和密信,久久沒有言語,這件事兇險萬分,他們也拿不準他到底會如何選擇。

林荊陽咳嗽一聲,對葉故道:“殿下先請移步帳外,我與許將軍有幾句話要說。”

葉故一楞,隨即轉身離開。營帳外雪斂站得筆直,他輕手輕腳地繞到她身後,忽地捂上她的眼睛。她挑了挑嘴角,嗓音依舊淡淡的:“無聊。”

他笑了一聲將手放下,緊緊地挨著她的肩膀:“冷嗎?”

她搖搖頭,一句“不冷”還沒說出口,他的手臂已經繞過她的後背落在她的肩上,將她整個人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將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她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裏,聽見他帶笑的嗓音:“這樣就不冷了。”

來往巡視的士兵朝他們投來奇怪的眼神,他卻一刻也沒松開,在這蒼茫天地間好像只餘他們兩人,要擁抱到天荒地老。

過了很久,林荊陽才從營帳出來,對葉故道:“他同意了。”

葉故大喜過望,跟著他回到了為他們準備的營帳,林荊陽看了眼雪斂,淡聲道:“去找些炭火來,這兒太冷了。”

雪斂應聲而出,片刻之後,他才看著葉故:“但是他有條件。”

葉故皺起眉頭,聽見他繼續說:“你要娶他的女兒為妻,登上皇位之後封後。”

他猛地一下站起來,臉上喜色全無:“那不可能!”

林荊陽也沈下臉:“現在是什麽時候,怎能由著你胡鬧!若沒有許尹的支持,一旦王師兵臨沁州,你我便只有一死,還談什麽大業!”

葉故死死地捏著拳頭,林荊陽多說一句,他的臉色便蒼白一分,可眼底倔強的光芒卻越來越盛:“這恐怕不是許將軍的條件,而是你提出的交易吧?”

林荊陽冷著臉不說話,雪斂拿回炭火正掀了簾進來,被他一聲吼:“出去!不準進來!”

葉故氣得咬牙:“雪斂是我的侍衛,別人沒權利命令她!”

他兩三步走近,將一臉茫然的雪斂護在身後,對著林荊陽冷聲道:“這一年以來,你要做什麽,怎麽做,我從來沒有反對。但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同意,你既奉我為君,便應當有為臣之道!”

他拉著雪斂快步走出營帳,在門口時又頓住:“這件事我自己會和許將軍談,你說的那個條件,我絕不會答應。”

雪斂仰頭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有了為君風範。

寒風吹進營帳,一人高的青銅燭臺搖曳出幽光,林荊陽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良久嘆聲道:“此女誤事。”

第陸章

離開南疆的時候,葉故已和許尹達成交易。一旦葉故登基,便封許尹為雲南王,以雲南為封地,三代世襲。

林荊陽因此又和葉故大鬧一場。

大晉開國皇帝葉慕曾是前秦最後一位外姓王,當時便是以雲南為封地起兵反秦,才建立了這晉朝江山。自葉慕登基後,便下旨永不封王,以絕後患。

葉故為了不娶許尹之女,竟答應封王,這如何不讓林荊陽氣憤。

回到沁州之後,朝廷那邊果然已經有了動靜,派兵十萬剿滅叛賊。林荊陽讓人將真假太子和七皇子篡位一事編作童謠散播出去,一時間人人爭相傳唱,消息很快傳到了上京,引軒然大波。

冬月十七,林荊陽以“清君側誅奸臣”為名於沁州舉兵,葉故持密詔動員全軍,許尹十萬大軍餘三萬留守南疆,其餘七萬趕往沁州與他們會合。

戰爭一旦打響,再想停下,便只有成王敗寇之日。

有時候雪斂會站在花影樹冠下,遠遠望著立於千軍萬馬前的少年,他身姿高大,背影挺拔,當有為將氣魄,為君風範。可她仍能想起一年前,他的眼睛像星辰明月,摟著她相擁入眠。

冬末,兩軍於汾丘相遇,激戰兩天兩夜,王師大敗,許尹領軍乘勝追擊,一路攻破江南十三州。林荊陽派去游說各大將領諸侯的謀士也紛紛傳回捷報,表示他們願匡扶正統。

三月之後,葉故率軍陳兵潼關之下,潼關是上京的最後一道關口防線,一旦潼關失守,便可直達王都。

潼關守將楊念是當今貴妃之兄,深知成敗關鍵,下令死守潼關。而勤王之師也正從各地趕來,一旦將葉故形成包圍之勢,局面則會十分不利。

葉故和林荊陽連夜商討進攻潼關一事,翌日清晨率先發動攻擊,但潼關易守難攻,兩日下來毫無進展,死傷慘重。

許尹看著通關地形圖皺眉良久,凝然道:“守城副將曾是我手下小將,他待我十分忠誠,若能和他取得聯系,內外夾攻殺了楊念,屆時潼關軍由他接手……”

林荊陽看了眼身旁沈默思索似沒聽見的葉故,擡手示意許尹不用再說下去。

從營帳出來已是傍晚,殘陽的餘暉灑在前方屹立的潼關城墻上,落下斑駁的金色光點。多少年來,無數大軍陳兵潼關之下,又有多少人真的攻破這道堅硬的防線,完成心之所向。

葉故的營帳搭在兩株高大的冬梨樹間,雪斂總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東西。他掀了簾子,帳內燃著沈香卻空無一人,他隨口問守衛:“雪斂呢?”

“回殿下,雪斂姑娘一炷香前離開,不知去了何處。”

他了然地點頭:“讓廚子做一碗雪蓮銀耳羹,還有醋面。”

雪斂說林府廚子做的面好吃,他果然將廚子帶在身邊。但今次一直等到面都冷了,雪斂依舊不見蹤影。

他遣守衛四下去找,半夜時候,百尺高墻的潼關城內突然人聲大作,營內響起鳴鼓之音,許尹第一時間整軍出發,趁勢攻城。

月色映著火光,他面色鐵青地沖著林荊陽吼:“雪斂去哪兒了?你是不是又讓她去做危險的事了?”

“身為殿下的侍衛,理當為殿下分憂。”

他猛地將長劍插入地面,四周守衛無一不噤聲,聽見他怒道:“本宮再說一次!雪斂是本宮的侍衛,除了本宮,誰都不能命令她!”他冷冷地看著林荊陽,為君之怒顯露無遺,“若敢再犯,決不輕饒!”

話音剛落,他翻身躍上戰馬,沖向正在攻城的士兵。

攻城之戰一直打到第二日淩晨,拿到許尹手信的副將掌握潼關軍後便下令開城門放葉軍入城,厚重的鐵門一寸寸打開,破曉天光從門外照進來,逆光之中葉故一馬當先沖進城內,對著副將道:“昨夜和你接頭的那個姑娘在哪裏?”

副將一楞:“她……她刺殺楊念時被守衛射傷,現下重傷昏迷。”

他的話沒說完,便被葉故一把撈上馬:“帶我過去。”

副將並不知道來和自己接頭的姑娘是什麽身份,雖然受了傷卻也沒放在心上,因戰況緊急,只隨意找了間醫館安置。此刻見那姑娘被葉故緊緊抱在懷裏,才知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大軍沖破潼關,本該乘勢北上,可因雪斂受了重傷,葉故生生令大軍停留七日。林荊陽氣得破口大罵,葉故充耳不聞,每日守在床邊,直到雪斂睜眼,冷冽的面容才終於露出了笑意。

葉故出去端藥的時候,雪斂半躺在臥榻上,聽見他和林荊陽在院中爭執。

“你當真要為那個小女娃放棄所謀大業嗎?”

冬梨樹影投在半開的軒窗上,葉故沈靜的嗓音像穿過樹葉的那些細密光影,落在她的眉間和心上。

“大業我不會放棄,雪斂我更不會放棄。”

雪斂傷好之後,葉故下令揮師北上。上京人人自危,三朝帝師連發五道檄文,斥責葉故謀反忤逆,其心可誅。

原本繁華的京城如今凝重而蕭條,葉軍不日後將會兵臨城下,這又將是一場激烈持久的攻城戰。城門戒嚴,出入人數受到限制,盤查嚴厲。

歷經三朝封為帝師的杜衡從宮中出來時已是傍晚,他年歲已老,如今更是被戰亂禍事折騰得整夜難眠。回到府中遣退下人,他執筆端坐於書房,顫顫巍巍地寫下愧先皇書,暗影傾投的帷幕後卻走出一個人影。

年紀不大的姑娘將長劍架在他的脖頸邊,嗓音如雪冰涼:“杜老,我不會傷害你,只是有個人想見你。”

他凝然回頭,看見女子身後踱步而出的男子。他與先皇有七分相似的容貌,長身玉立,器宇軒昂,饒是先皇盛年也不遑多讓。

盡管他未開口,杜衡卻已知曉他的身份。

長達一夜的密談,屋內燭火搖曳,雪斂躺在青瓦房頂,月色傾瀉而下將她籠罩,她看著頭頂閃爍的星辰,那些點綴在夜幕的星星,像極了他的眼睛。

天色泛白時,房門無聲而開,葉故站在庭院看著屋頂的她,笑著伸出手:“走吧,回去了。”

杜老沈重的嗓音從房內緩緩傳出來:“還請殿下遵守約定,不負天下百姓。”

雪斂知道,他成功了。從一開始只會聽從林荊陽的懵懂少年,變成一步步掌握千軍萬馬的將帥。從害怕時只會躲起來的流犯,成為用魅力征服對手的殿下。如今的他已變得這樣強大,足以登上那個九五至尊之位,卻不知,是否還需要她。

不久之後,帝師杜衡再發檄文,承認葉故太子身份,並公布密詔內容,擁護葉故稱帝。

四月暮春,桃花已謝。葉軍踏著城郊遍地緋色的落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