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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忘川·長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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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荒寒月,不照長安人。

第壹章

春起晨時,青白竹舍隱在霏霏煙雨間,似一幅潑墨山水畫等人揭開。當竹林間響起輕碎的腳步聲,寂靜茶舍已傳出淡淡的茶香,房門無聲而開,女子縹緲的嗓音伴著晨風而來。

“忘川的茶只給有故事的人喝,你說給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上天入地,無論古今。不知姑娘今日來此,帶來什麽樣的故事?”

來人在門前站定,一襲白衣襯著滿頭的白發,似從陰司歸來,沒有半分人氣,唯一的顏色唯腰間一根束腰的黑稠。

“我的故事……”她緩緩踏入茶舍,在窗前落座,周身縈繞一抹藥香,令人神清心怡,“便要從這滿頭白發說起了。”

第貳章

暮春四月,海棠初放,三年一度的試醫大賽即將在雲水舉辦。若是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便有機會進入藥聖家族的東方城學習醫術,這是所有醫者都夢寐以求的機會,長谙也不例外。

進山的路因昨夜一場雨有些濕滑,草滴雨露間青苔斑駁,白絲軟鞋在石階上留下不深不淺的一道輪廓,驚起花間的蜂蝶。

歷年的雲水之賽都會吸引無數醫者蜂擁而至,凡為醫者,皆希望有妙手回春之術,掌握起死回生之法,而傳承千年、歷有藥聖之名的東方家族,便具有這樣的能力。他們不僅在江湖上備受尊重,朝堂之上也不乏背景,聽聞大晉建國之初,禦駕親征的先皇便帶著當時的藥聖東方兮四處征戰,多次於死路逢生。大晉建立之後,東方家族盡享尊榮,以雲水為依築東方城,令天下醫者慕名而來。

長谙將一株青梔扔進藥簍,望著雨霧彌漫的深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競爭殘酷,三年前她便因藥材不足連第一輪比賽都未進入,東方城挑選人才雖不看家世,卻不會好心為參賽醫者提供全部藥材,疑難雜癥,從診斷到醫治皆由自身完成。

她自小立志懸壺濟世,東拼西湊地學習醫術,多年下來竟有小成,而她所有用來醫人的藥草,皆是從這座傳聞住著山鬼的深山中采摘而來,不過她沒遇到山鬼,野狼倒是撞見了幾頭,若不是獵戶經過,恐怕她早已命喪狼腹。

為了不日後的比賽,如今她只得步步深入,希望能在這座深山中采到所需的珍貴藥草。

天色漸暗,當她於野花亂草間起身時,落日已沒,星月漸起,寂靜深林響起鳥雀撲棱翅膀之音,頭頂響起孤鴉淒涼的叫聲。

回頭已望不見來路,她不知身在何處,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荊棘刺傷了腳踝,踏出半人高的灌叢,大片古木之後隱有火光閃爍。

她離得近了,方看清那是一座破敗的山神廟,泥塑神像的下方正燃著一堆篝火,火邊坐著一位青衣少年,火光映著半張姣好的側顏。

漂亮的事物總會讓人減少恐懼,她輕手輕腳地踏入門口,略顯局促的嗓音響起:“請問我可以在這裏住一晚嗎?”

火堆跳起一抹火星,浮雲在頭頂散開,門外高懸的明月灑下一地的清輝,少年在月光下緩緩回頭,衣上綠蘿織錦,袖有茂林修竹。

他靜靜地看著她,似月華清冷的一張臉,聲如山泉:“我也是借住,你若要問……”指了指身後的山神像,“問他。”

冷冰冰的語調卻莫名讓她覺得親近,她取下藥簍在火邊坐下,從藥簍裏挑了幾株藥草壓碎敷在腳踝傷口上。

她做這些的時候,少年仍靜靜地望著她,眼裏沒有半分情緒。

她卻並不害怕,朝他露出笑容:“真開心能在這裏遇到人,我叫長谙,你叫什麽?”

他擡頭看了看夜幕下的明月,片刻:“阿月。”

夜晚的山林更顯陰森,她有些害怕,不動聲色地靠他更近一些,聞到他身上傳來的花木清香。

“阿月。”她試探著叫出他的名字,微微偏頭看他被火光映紅的側臉,“這麽晚了,你在這裏做什麽?”

火光照進他冷泉般的雙眸:“等人。”

她笑了笑,並不打算繼續追問他的隱私,撥弄著火堆自言自語道:“我是進山采藥的,雲水的試醫大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沒有錢去商市買藥材,只能靠自己了。”

他似在思忖,片刻之後擡眸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草藥很多。”他起身望著她,“去嗎?”

她眨眨眼,“撲哧”笑出了聲。她想,這個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實還蠻熱心的嘛。

她似乎完全沒想過要提防眼前這個初次相見的陌生人。她跟著他踏入夜色,在這荒野山林竟也覺得心安。

阿月好像對這裏的地勢很熟悉,穿過密林的幽道,一片山谷在眼前出現。入目是大片枯敗野花,夜幕一顆星子也無,清月隱在重重浮雲之後,谷內卻有明亮的光輝。

她環顧四周,像是怕驚醒什麽似的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片刻之後,驚喜的嗓音順著夜風響起。

“是白梗!阿月你看,這株白梗起碼有一百年了,天啦,這可是寶貝!”

隨著她的喊聲,更多的珍貴藥草在月光下似雨後春筍冒了出來。月上中天,她踩著枯敗花草跑到他面前,雙頰因激動微微泛紅,嗓音卻明朗:“這地方是仙境吧?是仙境吧!”

他看了眼她背著的藥簍:“不多采一些嗎?”

她抿著唇搖頭,雙眼滿是笑意:“不能貪多,能拿到這些我已經心滿意足了。阿月,謝謝你。”

夜風夾著花木清香拂過他半片衣角,少年袖襟間的青蘿綠蔓似攀著花香生長,晃了她的眼。

回到山神廟後她便沈沈睡去,身邊的火堆燃得正旺,令她在這寂靜山林也備感溫暖。

翌日一早,阿月提前醒來,用碩大的荷葉打來供她洗漱的泉水,日光透過樹葉罅隙照亮草間晨露時,他已將她送到下山處。

斑駁的青石臺階蜿蜒山下,他站在逆光裏,腳邊匍匐著無名野花。

“阿月,你不和我一起下山嗎?”

他搖搖頭:“我在等人,不能走。”

她不強留,朝他揮揮手:“阿月,我一定會贏得比賽進入東方城。你若想找我,就到雲水來,我在那裏等你。”

他看著她,輕輕地點點頭。

第叁章

雲水初試那日,暮春天氣下起了細雨。初試地點就在東方城的一座別院,偌大的庭院已安排了從各地而來患有疑難雜癥的病患。對於醫者來說這是三年一次的比試,對於患者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就診機會。

長谙接手的病人是風寒之癥,但嘴唇青黑,眼白泛黃,伴有中毒的癥狀。一番診治下來,她寫下藥方開始煎藥,那些在山谷中所采的藥草果然派上了用場。

她在火光中搖著扇子,又想起那個叫阿月的少年。她想,下一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謝謝他。

身邊的藥簍被踢翻時,藥罐方才沸騰,她抹了一把鼻尖的雨水,擡頭看見圍在身邊的幾名壯漢。藥簍裏幾株珍貴的草藥被其中一人握在手裏,那人眼露貪婪。

長谙終歸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明白財不露白的道理。她像一頭小狼撲上去想搶回藥草,卻被一腳踢倒在地,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搶走了藥材,消失在擁擠的人群裏。

沒了藥材,饒是她找出病癥所在,仍不能治好病人。翹首三年的比賽,又夭折在初試時。她擡頭望了眼細雨沈雲的天,眼角泛紅,卻只是揉一揉,沈默地將摔碎的藥罐收起來。

一雙墨色的雲靴停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寸寸上移,掃過不染半點泥水的白衣,素色傘面在來人面上覆下半寸陰影,襯著他嘴角一抹關切的笑意。

她認得他,東方城的少主東方寧。

這是她想要進入東方城的第二個原因。兩年前的仗義相救,白衣公子的容貌便再難忘記。她時常在江湖上聽說他的事跡,醫術高超,俠義心腸,是許多窈窕少女的心儀之人。

她保持仰頭的姿勢望著他,他的嗓音伴著雨聲飄下來:“又叫我撞見你被欺負了。”

他竟然記得她!

她不知此刻紅暈是否爬上臉頰,但開口說話時卻有些結巴:“還……還好啦,我……”

她被他帶著笑意的嗓音打斷:“你要這樣蹲著看我多久?腿不麻嗎?”

她面紅耳赤地起身,卻冒冒失失地撞到他的胸口,一時間藥香將她籠罩,她聽見他含笑的聲音:“長谙,兩年未見,你長高了。”

春雨漸停,她揉了揉泛紅的鼻尖,望了眼日頭半探的天色,輕輕地笑出了聲。

東方寧看了看空無一物的藥簍,又替她的病患診治一番,神情有些嚴肅:“他的病要用到長參、紅赤、枯鉬荷,這些藥材價格可都不菲,按規矩,我不能出手幫你。”

說話間,她已經背起藥簍,將長裙卷在膝間,露出一雙染滿泥水的黑靴,見他投來疑惑目光,她淡淡一笑,笑容裏自信飛揚。

“寧少主,下一次我們在東方城見吧。”

他微微瞇眼,看著她背影漸遠,露出莫名的笑意。

春雨連綿,山路難走,她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來到山神廟,日頭已沒入山巒,廟宇被鍍上一層破碎的金芒,而金芒之中青衣少年逆光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

她沒想到能在這裏再一次遇到他,連帶著腳步都變得歡快:“阿月,你怎麽還在這裏?”

他回過身來,依舊是冷冰冰的兩個字:“等人。”

她心生好奇,卻仍沒有追問,只是將藥草被搶一事說給他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接手的這個病人所需的幾味藥草那一晚我曾在山谷中見到過。”見他不說話,她語氣有些急迫,“等我進入東方城,我會把采走的藥補上的。”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轉身走向通往山谷的那條幽道,半片衣袂掃過她的手背,攜著清風涼意:“我帶你去。”

眼前的少年清冷寡言,可自她第一次遇到他,她便心生依賴。她似舊友一般和他說起她在雲水的遭遇,被搶走藥草怎麽會不委屈,可她的委屈從來都無人可說,她便也學會了沈默。

他安靜地走在前面,似乎沒有聽她說話,她想,他應該覺得她很煩吧。漸漸地,深林便只餘樹葉輕簌。

他突然停下腳步,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他的後背,茫然擡頭時,聽見他淡淡的聲音:“怎麽不說了?”

她有些發楞:“我以為你沒在聽……”

他似乎笑了一下,卻似錯覺,仍是沒有情緒的語氣:“你說你自記事起就是一個人,但你記憶中曾有一個人對你很好,你一直在打探他的下落,他可能是你的父親。”

不知不覺,她竟已絮絮叨叨地將自己的身世說了出來,她從未對誰袒露過這些午夜夢回時才會流露的心事。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悵然若失地說:“可能是我的錯覺吧,若真是我爹,為什麽他從沒來找過我呢?”

阿月的背影僵了一下,他回過頭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眸子似墨濃郁,令人難窺一二。

采完藥回到山神廟,阿月打算趕在日落前送她下山。涼春的山花襯著大片落霞,他清冷面孔覆上半寸黃昏的光影,竟也生出幾分暖色。

她楞了一下,開口道:“明早再下山吧,我在廟裏,陪著阿月。”

她不知道他在等誰,可他孤零零地在這寂靜的深山,露出冰冷又倍加珍重的神色,她看在眼裏,莫名心疼。

他在嵐嵐山霧中望過來,眼裏似盈上笑意,嗓音卻低沈:“好。”

這是他們在山神廟一起度過的第二個夜晚,火光照著她說話時生動的面孔,能看清她上挑的眉尾,還有含笑的眼角。

後半夜她漸有困意,他不動聲色地離她更近一些,令她倒過來時剛剛靠上他的肩頭。她的黑發從他心口垂下,鼻尖繚繞淡淡的幽香。

他透過破舊的窗欞望了眼夜幕的白月,月光照下來,將他和身旁的姑娘籠罩。

翌日一早,他送她下山,她踏下最後一階青石臺階,終於忍不住轉身問他:“阿月,你到底在等誰?”

他距她十步臺階,身後晨霧彌漫,草色漸深,他垂眼定定地看著她,良久,聲音似冷泉清月:“我在等心儀的姑娘。”

第肆章

雲水的比試進行了十日,在長谙的精心照料下,病患漸有起色。似乎是東方寧打過招呼,別院的巡防加強了許多,沒有再發生搶奪藥草的事情。十日之後,賽事收尾,長谙終於入選。

東方寧隨自己的父親站在高臺之上,一眼就看見為數不多的人群中背著藥簍的長發姑娘。她有著決不屈服的神情,還有微微含笑的眼睛。

東方城的比試只有兩輪,相比於初試的醫術考驗,最後一輪的醫識考驗就顯得輕松許多,凡是醫學世家,誰不是從小就捧著《本草經》當作《三字經》來背呢。

可這恰好是長谙的軟肋。因為沒有背景,只憑著喜愛鉆研醫術,同走鄉郎中虛心請教,對於這些常人都熟記於心的醫識她反而不夠了解。

當她結結巴巴地應對完長老的考驗,長老的語氣果然失望,揮手讓她退下。高位之上的東方城主突然開口,蒼勁的聲音傳到她耳邊:“你叫什麽名字?”

大堂一時寂靜,她輕聲開口:“長谙。”

東方城主吹了吹茶,已有皺紋的眼角盈滿了笑意,聲音卻淡然:“長樂平安,是個好名字。”

她微微擡眸打量這個東方城最尊貴的長者,不明白他的意思,卻聽他開口道:“這個小姑娘聰明伶俐,將她留下來吧。”

大廳之上眾人神色莫辨,他看向她,威嚴卻不失親和的嗓音響起:“準備一下,明日拜入東方城。”

直到眾人皆已散去,她仍未從巨大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白衣翩翩的東方寧站在她面前,哭笑不得地揮手:“醒神了。”

她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說:“我竟然通過了,我竟然真的成為東方城的醫者了。”

東方寧有一雙秋水含笑的眼:“既然心願達成,我們去翠玉軒慶祝一下。”

來自心儀男子的邀約她本不該拒絕,可在接二連三的喜悅之下,她腦海中卻突兀地閃過阿月清冷的面孔。她後退兩步:“改日吧,我還有事。”

她提著裙角跑出房門,曦光在她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帶著初夏熱烈的光芒。

她並不知道阿月會在山中等到什麽時候,或許他已經等到了心儀的姑娘,離開了那個地方。可她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悅,幾乎讓她忘記他們只是見過兩次的陌生人,除了他的名字,她對他一無所知。

仍是那條斑駁的青石臺階,仍是那座破敗卻溫暖的山神廟,只是這一次她沒有見到阿月。她在廟裏等了半日,直到明月高懸,光輝繚亂,只得懷著遺憾離開,穿梭在寂靜林間時,身邊響起幾聲狼嚎。

她嚇得慌了神,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直到夜風卷著花香拂過發端,那是她所熟悉的花木清香。

“夜行山路,不害怕嗎?”

月光下,阿月就站在五步之遙的地方,月色襯著青衣,眉目清冷如舊。這是她第三次見到他,眼底卻有百轉千回的情緒。

她扶住一旁的高木,穩住發抖的身子,嗓音卻含笑:“阿月,我進入東方城了。”

他緩步走近,沒有情緒的聲音響在她的頭頂:“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她點點頭,下一刻花木清香已近在鼻尖,她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她的肩上,有著溫柔又小心翼翼的力道。

“你在發抖?”她還想故作鎮定地搖頭,他的手指卻已橫過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間,她的身子淩空而起,清冷嗓音響在耳側,“別怕,長谙。”

她想回答他“不怕”,眼角卻開始泛紅,嘴角溢出哭聲,卻被她抿唇壓住了。

他腳步頓了一下,在涼白的月色中低下頭來,幾乎挨著她的鼻尖:“害怕的話,可以哭出來。”

這麽多年,第一次有人告訴她,你可以哭出來,在我面前哭出來。

她終於沒忍住放聲大哭,在這萬籟俱寂的山林裏,只有她哭泣的聲音,像風盤旋在他耳邊。

他抱著她一步步踏下青石臺階,在最後一階處將她放下。衣袖似風拂過她的下巴,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眼角,輕輕替她揩去眼角的淚意。

“回家吧,長谙。”

她伸手握住他半片衣角,想說什麽又止住,片刻,支吾道:“阿月,你還沒等到你心儀的姑娘嗎?你已經等了這麽久,她會不會不來了呢?”

他與她隔著一級臺階,她需要仰頭看他,從這個角度,她只能看見他微擡的下巴,還有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

他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將手掌覆在她的頭頂:“長谙。”他叫出她的名字,帶著月色溫柔,“你要小心。”

她偏著頭茫然道:“小心什麽?”

身後山林拔地而起一股狂風,吹得山霧彌漫,葉聲簌簌。她在青石臺階站了許久,茫然的神情從面上一點點褪去,最後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轉身離開。

第伍章

拜入東方城的過程很順利,唯一令她不安的是一直註視著她的東方城主,她不明白這個身居高位的長者為何會對她如此關註。

回到已安置妥當的庭院,東方寧抱著一摞泛黃的書冊在等她:“這是我根據你的情況挑選出來的醫書,不懂就來問我。”

她沒想過有一日會被東方寧如此溫柔相待。

可並沒有想象中的雀躍,她接過書冊低聲道謝。他撣撣衣袖,俊朗眉目溢出笑意:“我帶你在城裏逛逛吧,東方城不僅醫者出名,奇花異草也是一大賞景。”

她想到莫名對她關註的東方城主,點了點頭。

正是初夏盛景,花藥開得正好,穿過大片奇異的白紫花木,東方寧介紹說此花是從何地移栽而來,存活又有多不易,藥效奇好可醫何種癥狀,但她完全沒有聽,直到穿過花徑來到一塘蓮湖旁,她終於開口問他:“寧少主,你可知東方城主為何會將我留下來?”

他在藤蔓間俯身,撞落幾株紫藤花瓣:“你心神不寧,就是在想這個?”他的手指接住幾瓣落花,“爹不是說了嗎,你聰明伶俐,醫術出眾,是個好苗子。”

她定定地看著他:“寧少主,那些話,我不會信的。”

他暢聲大笑,眉毛微微挑起:“那我說是我拜托爹將你留下,你可會信?”

她仍是搖頭。

他笑嘆一聲,揉揉她的頭發:“你真是個有趣的姑娘。爹會將你留下來,自有他的深意,若他想告訴你,你自然能知道。”

她有些別扭地偏頭,看向蓮塘初放的重瓣白蓮,陽光照進波光粼粼的水面,竟讓她有些目眩。風吹起湖心亭白色的帷幔,吹醒睡在蓮葉之下的紅鯉,明明是第一次來這裏,她卻莫名生出幾分熟悉感。

不僅此地,整個東方城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她想不通是為什麽,索性不想,安心在城內修習醫術,日子過得平凡,而意外出現在六月的一個雨夜。

一群黑衣人在傾盆大雨的夜裏闖入她的房間,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便被打暈。

她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她是被疼醒的,四肢有冰涼之感,能清晰感覺到鮮血從體內一點點流盡,她竭力睜開雙眼,只看見昏黃燈光映著房梁模糊的雕紋。

生機在隨著鮮血流逝,她竟還撐著最後一絲清明計算自己在這樣的傷勢下還能堅持多久,是否能等來救助之人。

可誰會救她呢?一直以來,她都是孤獨一人罷了。

四周寂靜,鮮血滴落,她終於再難維持神志,緩緩陷入黑暗。只是在光明徹底退散的那一刻,鼻尖傳來花木清香,她似乎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花香可真好聞啊,令她竟也不覺得疼痛了。

黑暗將她淹沒,眼前卻突兀撕開一片光亮,發出一聲呻吟,她似從夢中乍醒,深深地喘出一口氣。

她還活著。

她被人抱在懷裏,手腳冰涼,可心在劇烈地跳動,她低低地咳出聲,正抱著她疾馳的人頓下腳步,發抖卻關切的嗓音響起:“長谙?”

是東方寧的聲音。

她勉強睜開眼,頭頂明月高懸,在密林間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萬籟俱寂的山林,只有他大口大口喘氣的聲音。

“長谙。”他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竟帶著微微哭腔,“太好了,你沒事。”

借著涼白的月光,她看清他胸前心口的斑斑血跡,他的懷抱是那樣溫暖。

“謝謝你救了我。”

他抱著她,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肩窩,嗡嗡的嗓音響起:“長谙,對不起。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們就回家了。”

醒來的時候她睡在自己的房間,滿室濃郁藥香,神色憔悴的東方寧單手支額似在小憩。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記憶中受了傷的四肢沒有任何不適,似乎那樣接近死亡的一幕只是一場恐怖的噩夢。

東方寧被她驚醒,匆匆忙忙端了藥讓她服下,又替她把脈診治一番,終於露出釋然的表情。

她怔怔地看著他,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遙不可及的心儀男子是從何時開始竟離她如此之近。

下午時分,身份尊貴的東方城主也來探望她,令她受寵若驚。從他口中她得知,前夜有匪徒潛入東方城妄圖偷藥,至於為何會對她下手,原因尚未查明。

他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不過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好好養傷,不要多想。”

經過這樣一場浩劫,長谙在東方城的日子突然變得優越起來。無論是東方寧還是東方城主,都對她有著異於常人的關懷,竟令她有一種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可笑錯覺。

東方寧曾是她遙不可及的夢想,如今夢想似乎已經實現。他常陪著她修習醫術,她習慣進山采藥,他總是陪著她,在那條青苔斑駁的青石臺階來回上下。

山林一如既往的幽靜,唯一的不同是朝北的半山樹木全部枯萎,她在山腳擡頭望去,一邊綠意盎然,一邊枯木淒黃,竟也成了賞心悅目的奇景。

東方寧接過藥簍,關切地問道:“長谙,你在看什麽?”

她定定地看著蜿蜒而上的青石臺階,近乎夢中的呢喃:“誰在這裏,等過誰呢?”

參天古樹在風中搖晃枝葉,像是無聲的回答。

第陸章

長谙開始常在夜裏夢見一些陌生的畫面,時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臉,時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讓她分不清夢與現實。

夏日的蓮塘池光瀲灩,不知從何時起,她喜歡坐在這裏發呆,好像曾有無數個日夜,她都在這裏戲水賞蓮。

那些越來越深刻的熟悉感,終有一日在東方城主那裏得到了解釋。

他目露憐惜,嘆息道:“長谙,你還沒想起來嗎?東方城,曾是你的家。”他指著蓮塘對面那座石雕,“還記得嗎?我曾背著你爬到雕像上去數星星。”

她閉上眼,在他的一言一語中,一點點回憶起過去。高大的男人背著小小的她,看遍東方城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這座尊貴的藥城,是屬於她的家。

“你的父親與我是故交,他死後你也失蹤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還記得寧兒和你在這裏玩鬧時將你推下水的事嗎?”

他面上浮現懷念的笑意:“寧兒第一次受罰便是因為此事,你還因此足足一個月都不曾和他說話。”

所以他才會將她留下來,給她足夠的關懷。只因她曾是東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與她早逝母親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著湖光池水,良久,顫抖地問:“我爹他……是怎麽死的?”

東方城主看向別處,語氣低沈:“長谙,有些事我不想告訴你,你只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樣,長樂平安。”

再一次進山采藥已是盛夏,山外日頭毒辣,山內卻清涼幽靜。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臺階,在石階的盡頭處,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長背影與夢中的畫面漸漸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的眸子映著綠影,漸漸盈上笑意,她對著他的背影道:“真開心能在深山裏遇到人,我叫長谙,你叫什麽?”

他在綠光中緩緩轉身,腳邊花草襯著衣袂上的枯黃頹葉。他有冷泉清月的一雙眼,蒼白如雪的一張臉。

“阿月。”

她拍拍藥簍,含笑地問:“我需要一些珍貴藥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帶我去嗎?”

他靜靜地望著她,好半天,輕輕點頭。

他帶著她來到一個花草枯敗的山谷,谷內藥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幾株需要的藥草。待她采完,阿月陪著她下山,就在那條長長的青石臺階上,她突然頓住腳步,回身笑意盈盈地問他:“阿月,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日光照著他蒼白的面容,一絲血色也無,他仿佛疲憊極了,閉了閉眼,然後吐出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

繡著枯蘿黃葉的衣袖卻微微擡起,顫抖的手指將要覆上她的頭頂,卻被她察覺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著的模樣,語氣裏卻沒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記憶嗎?”

他垂眸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微微皺起眉眼:“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微仰著頭,不知道看著什麽地方:“一日一日,一點點想起了全部。”

已經不記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時,采藥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總是沈默寡言,以等人的借口陪著她度過山林可怕的夜晚,將她帶到長滿藥草的山谷,翌日又將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嶺什麽危險都可能發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過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出現,替她抵抗一切危難。

她在他的保護下度過這十幾年的懵懂歲月,卻在每一次下山時被他抹去了記憶。每一次於她而言的初見,於他都不過是重逢。

她閉了閉眼,這些年比誰都堅強的姑娘,此刻卻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淚水。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見,是那個大雪天吧。你燒雪水給我喝,你說喝了雪水,會像雪一樣白。”

“你說你沒有名字,因為我喜歡月亮,你便以月為名。”

“在山腳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著我逃走,放在了獵戶會經過的路上,我記得荊棘刮傷了你的手背,你卻笑著對我說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訴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會問你在等誰,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像是難過得不能自已,長谙顫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淚卻仍從指縫滴下來,“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導致這些被他抹去的記憶又再次回到她的腦海,可她終於能明白每一次見到他時莫名的心安與信任,她以為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原來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下溫暖的月光,時時刻刻將她照耀,護她長樂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與他十指相扣,她滿臉是淚地望著他,笑容卻明朗:“是山鬼還是神仙,都沒有關系。阿月不要再躲著我了,好嗎?”

他抿起毫無血色的嘴唇,眼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顫抖而沙啞的字語:“好。”

第柒章

七月初七,長谙一大早便進山,不同於往日采藥的裝束,她有著精致的妝容和美麗的衣裙,七月乞巧,她想要阿月陪她下山。

他站在山神廟前,衣袖如枯蝶貼著孱弱的身姿:“長谙很想和我一起下山游玩嗎?”

她仿佛沒察覺他的虛弱,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含笑說道:“我想和阿月一起放花燈、猜燈謎、買好吃的零嘴,就像世間所有的戀人一樣。”

他垂眸看著她,不愛笑的面上緩緩綻出笑意,彎著嘴角,是溫柔的模樣:“既然是長谙期望的,我答應你。”

他們牽著手走過林間的幽道,踏下青石臺階,在最後一級石階處,他回頭望了眼風聲嗚咽的山林,然後轉身向前,毫不猶豫。

這是他第一次下山,一切於他都是陌生的。他從未見過這麽多人、聽過如此熱鬧的叫賣,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相握的手卻一刻也沒有放開。

只是一步接一步,他開始覺得越來越累。長谙握緊那雙毫無溫度的手,仍是笑意盈盈:“阿月,你說那盞花燈會帶著我們的願望漂到什麽地方呢?”

他握緊她的手指,疲憊卻溫柔地說:“想知道的話,我們跟上去看看吧。”

穿過十二洞橋,穿過護城河岸依依楊柳,載滿心願的花燈在河面漂漂蕩蕩,順著流水漂到了山腳。

身後人音已散,花燈就停在青石臺階旁的水塘邊,長谙俯身去撿,身後山林突然風聲嗚咽,他甩開她的手,轉身奔上青石臺階,長谙用有些發抖的聲音叫住他:“阿月,不要去。”

他腳下一頓,緩緩回身,她已追上來,就站在高一階的石階上,緩緩握緊袖中的短刀,架在他的頸上。

他偏著頭,閉了閉眼:“原來長谙一直在騙我。”

他能感覺到他守護的仙藥正在被連根拔起,她將他騙下山,不過是為了讓東方城的人能去到那片山谷采藥。

她拿刀的手在微微顫抖,嗓音卻仍然帶笑:“你不是一直也在騙我嗎?”她離他更近一些,唇畔幾乎貼著他的耳際,是親密無間的姿勢,“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不過是因為你殺了我的父親,而在愧疚贖罪不是嗎?”

天邊落下一聲驚雷,他猛地一顫,動了動毫無血色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半仰著頭,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就像一對戀人在緊緊相擁,握刀的手卻力道漸重。

“怎麽不說話,怎麽不反駁我?阿月,只要你說一句你沒有殺他,我就信你。”

可他沒有出聲,他只是緊緊捏住衣袖,似要沈默到天荒地老。

她笑了一聲,眼淚卻無法抑制地落下來。東方城主告訴她真相的時候,她是不信的。東方家族發現了山谷的藥田,派了父親作為守藥人日日照看,可想要吸取仙藥靈氣的山鬼殺了父親,霸占了那片藥田甚至整座山林,令這座山成為東方城的禁地。

她不願相信,可他用沈默坐實了所有真相。

“阿月,”就像無數次,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殺不了你。你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可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短刀緩緩落地,她側身踏下臺階,背對著他:“也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一步又一步,她踩著石階而下,這條他們一起走過無數次的青石臺階,卻總是一個向著山上,一個向著山下,就像他們永不可能交會的命運。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身後的阿月是哪種模樣,她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只是一步步踏下石階,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畢生力氣。

黃昏的光影傾灑下來,當她終於走完這條並不漫長的石階,山腳的水塘倒映出她滿頭的白發。

而身後山林卷起狂風,夾著熊熊火光,就像落幕的夕陽,燒紅了半邊天空。

東方寧找過來時,整座山林已化為焦土,無論是那片藥谷,還是覬覦藥谷的東方城主,都在這場大火裏消失殆盡。

滿頭白發的長谙就蹲在山腳的池水旁,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隨時都會支離破碎。

他在她面前站定,含著苦笑的嗓音響起:“長谙,跟我回去吧。”

她終於擡頭,沒有情緒的雙眼看著他:“回去?”她突兀地輕笑一聲,“天下之大,再也沒有我想去的地方了。”

冷風吹開滿山焦灰,像天地之間紛紛而下的細雪。而她在這場細雪中漸行漸遠,仿若走向生的盡頭。

尾聲

盛滿赤紅之水的茶盞已變得清澈,流笙輕點水面問她:“你想知道什麽?”

她蹙著眉頭,一臉的迷茫:“我想知道我的父親到底是怎麽死的?”她看向水波蕩漾的茶盞,嗓音微微發抖,“我想找到阿月,可我找不到他了。”

流笙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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