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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解手之際聽密謀,心懷鬼胎要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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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巖重又穿城而過,離了襄陽一路向南,本打算乘船沿漢水去江州的,可聽小姑娘說南面義軍鬧得正兇,與官軍鏖戰猶酣,只得放棄水路改走官道。

郭巖沿著山間通衢南北的大道徒步前行,放眼望去商旅過客稀稀落落,連年戰亂不再有昔日的來來往往車水馬龍了。

前方可見煙波浩渺如碧玉般的漢水了,岸邊店鋪積聚處是個不大的鎮子,突然間,郭巖的肚子裏翻江倒海起來,人有三急屎尿屁,每樣都是忍耐不住的。可荒郊野外哪裏有路廁呀?只能找尋隱蔽處就地解決了,正好山道兩邊長滿成片的茂密灌木和數不清的蒼天大樹,足以遮蔽住行人的視線。男孩子刻不容緩地鉆入其中,選個靠裏面的位置蹲下,寬衣解帶來了個暢快淋漓。

“張大哥,我都有些後悔了,還不如像呂二哥老老實實在山裏呆著呢,這一天天提心吊膽的,裝神扮鬼糊弄人,啥時候是個頭啊?”不大會兒有人走進林子,其中一位窸窸窣窣地解開袍子,就勢在附近蹲下了。郭巖不用去猜,一定是個同道之人,而且還不是一個人。一股血腥惡臭的氣味飄過來,飄入鼻息令人作嘔,不知是出自何處。

只聽得嘩嘩作響,噓的一聲長出口氣後,有人不服氣地答話道:“殷三兒,你少要放屁,呆在山裏伺候那個老東西,膩煩死人啦。依我看,呂用之是鬼迷心竅,還信他牛宏徽真有什麽法術,只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我張守一是不會上當受騙的,做出此等的缺心眼的事兒。”然後那人發出自鳴得意的冷笑。

“張大哥,我卻看那牛鼻子老道是藏而不露,九華山周邊的百姓都說他有煉丹制藥、役鬼召神之術,想來也不會是浪得虛名吧。”出恭之人使勁嗯了一聲。

“騙子,大騙子,十年啦!挑水劈材,端屎端尿,就是我爹,我也沒這般盡心盡力過。本想學些仙術,呼風喚雨,穿墻入地,人前顯貴,長生不老,卻只看到他整天煉丹曬藥,你瞧見驅過一次鬼、招來一回仙了嗎?老三,你還認為他藏而不露,我看他是故弄玄虛,徒有虛名吧,你和呂老二就是單純好騙啊。”同伴滿腹牢騷的咒罵著。

“大哥,外面討生活太難啦,在山裏最起碼吃喝不愁,在外面兩眼一抹黑,扛大包沒有力氣,做買賣沒有本錢,走仕途沒有靠山,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都為大哥你擔心呀,靠著往人家馬車底下鉆,碰瓷訛人,早晚得被碾死。”蹲著的人喪氣地述說著,“還有我這一身大瘡,離了師父的草藥又覆發啦,流血流膿,氣味熏人啊。”

原來腥臭味是從他身上傳來的,又聽那同伴沒好氣地催促道:“好啦,你是廁神李赤呀?蹲起來沒完沒了的。抓緊吧,眼看著太陽要落山了,晚飯錢還沒著落呢,咱哥倆再走它一趟活。”

蹲著的那位起身系好腰帶,無可奈何地應聲說:“好吧,我們中午飯還沒吃呢,早就前心貼後背啦,走!找個倒黴蛋訛他一把。”

郭巖透過灌木叢的間隙,看清那邊是兩個人,一個後脖領子裏插著拂塵的道士,在不住地渾身上下搔癢,和一個身穿麻衣、趿拉草鞋的邋遢農夫,兩個人一前一後正往林子外走。“媽呀!那是啥呀?”是後面的道士驚呼道,見他長得不俗,濃眉大眼,三綹長髯,再配上飄逸的道袍,突顯得出凡脫俗仙風道骨。

頗有主張的農夫也不例外,驚愕的程度並不比同伴小,兩腳打顫呆立在原地,“是鬼!是鬼呀。”

男孩子也看清了那怪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頭皮發麻,汗毛倒豎。在大樹下的陰暗處,坐著個披頭散發的女孩子,容貌嬌好奪人眼球,令人看上一眼便會喜愛萬分,唯有臉色煞白,冷若冰霜。她那兩只發光的眸子直視道士,像兩把鉤子牢牢地勾住他,“平靜下來,要笑,要乖。”突然還張嘴說話了,聲音冰冷淒厲。

道士好似進入了虛幻狀態,眼神茫然若失,表情木訥地傻笑,喃喃自語道:“我乖,不去騙人做壞事了。”

頃刻間,這女孩飛身而起撲了過來,伸出鷹一般的爪子扯著一塊紅頭巾,直奔道士的脖子。說也奇怪,道士還幫助襲擊者用力勒著,將自己的舌頭全部勒了出來,農夫不敢上手去救,楞在一旁手足無措。

說時遲,那時快,從草叢中跳出一人,是位手持笤帚的中年儒生,長著一對吊眼梢的瞇縫眼,“休走!小妖精,看你還能逃到哪裏去?跟我回去,仙姑還在車上等著呢。”他竭力睜大眼睛也是徒勞的,僅露出來的一線眸子在暗影裏咄咄逼人,嚇得女孩子撒腿便逃,不再理會癱坐一團的道士。

“多玄啊,差一點被小妖精奪去性命,你們呀,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以後可不要蹲在野外解手,一蹲便蹲得沒完沒了,這林子裏陰森有邪氣,不定藏著什麽東西。多虧我李賜及時趕到,否則你們的小命可就沒啦。”驅鬼儒生並未去管地上的道士,而是對那農夫埋怨道,看對方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他報以開懷大笑。

“張大哥,我是怎麽了?腦袋裏一片空白。”地上的道士清醒過來。

“原來他和你是一夥的!都是心懷鬼胎的壞人呀,我還以為三個人各自方便呢。你們比那廁所裏的惡鬼還要齷齪,本尊暫時沒有工夫收拾你們,勸你們不要把壞事做絕了,自掘墳墓遺臭萬年。”說完他轉身去追那小女鬼了。

“這人是誰呀?說三個人各自方便!難道他也是來這裏如廁的?”農夫一臉的茫然地問那道士。

“他口口聲聲喊小妖怪,那一定是來捉鬼的,還說自己叫做李赤,難道是坊間傳說的廁所裏的神仙李赤嗎?他被廁鬼迷了心竅,投糞坑自盡了,可惜寫的一手好文章啊,總想跟李白一決雌雄。”道士有氣無力地站起身,不痛快地埋怨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鬼呀,神呀?狗拿耗子壞了我的好事,剛才小姑娘沖我笑,恍恍惚惚說要長大了嫁給我的。”他瞅著林子外邊的大道,“若是師父在,就知道她的來歷啦,我要去上門提親。”

農夫狠狠踹了他一腳,“諸葛殷,醒醒吧!她是女鬼,來要你的命啊。”他環顧這陰森的樹林,“此處真得陰氣太重,我們趕緊離開才是上策。呸,真是喪氣,出師不利,還未去訛人,就碰到這麽一檔子事,這趟買賣要崴泥呀。”

當郭巖出了林子時,那兩個合謀騙人的無賴已經不知去向了。再往集子方向走,見一輛軒車停在路旁,孤零零的馬兒在啃著樹皮,轎簾子被扯下丟在一邊,車廂裏是空的,不知趕車的和乘客都去了哪裏?突然他發現車廂內有一大片血漬,又成一條線點點滴滴向道旁的小路去了。

“這是什麽?”就在草窠裏有個黃色的小匣子,不註意是看不到的,他彎腰將其拾起,打開觀看是本裝飾精美的書籍,書面寫著《靈寶畢法》。翻來一看開頭寫著“心空如鏡,自然靜定,如鏡之明,似水澄澈,心跡別無。為呂洞賓之師、五代道士鐘離權撰。道不可以言傳,不可以名紀,歷古以來,升仙達道者不為少矣。”

“小丫子!等等我。”從後面傳來呼喚聲,男孩子心想是不是認錯了人,我是男的,啥時候成了小丫頭啦?待他回頭去看,原來是在鋪子裏遇到過的中年書生,他風塵仆仆地一路走來。

“小丫子,你在看什麽呢?書,學習呢呀?”書生趕上來親熱地詢問道,“咦,是本道家的古籍呀。咦,車裏的人呢?哦,對啦,你和小姑娘不是去追拍花的了嗎?找到那個丟失的小丫子了嗎?”看得出他是個熱心腸,一直把丟孩子的事兒記掛在心上。當得知肯定的回答後,他頓時歡欣雀躍起來,對郭巖他們的義舉是讚不絕口。

“這本書,不知是誰丟在這裏的,我先替失主保存起來。對啦,叔叔,您怎麽落在我的後面啦?”男孩子對相識的人甚是親近,把拾到的書籍揣進懷裏,隨口問了一句。

書生傷心地嘆了口氣,“我嘛,半道去了趟鳳林寺,那裏的了空和尚我們很熟的,老方丈真是可憐啊。自從蕭子雲的《襄州鳳林寺碑》被鐵掌幫的前任幫主、武林宗師周世貴盜了去,胡亂扔到漢水裏,大和尚就窩了一肚子火。再加上他的徒弟廣欽喪盡天良,前些日子落草為寇,偷走千佛殿的金佛,投奔了王仙芝手下的票帥柳彥璋,誰也扛不住接連的打擊呀,了空方丈是一病不起,至今不見好轉。誰都會有煩心事,一家有一家難念的經啊。小丫子,你這麽小的年紀,孤孤單單一個人離家出行,是有什麽急事嗎?”

“哦,倒是沒有什麽急事,我是去江南看廟的。”郭巖輕輕松松地回答著,“您聽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嗎?”

這句是杜牧《江南春》詩的下闋,引發了書生的傷感和惆悵,他黯然神傷地吟誦道:“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他老人家已經仙逝十幾年了,做兒子的抱恨終生啊,此生是不得相見啦。”他滿懷感傷地對孩子規勸說,“小丫子,子曰‘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百善孝為先,在家多孝敬父母,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何況看廟宇是什麽正當理由呀?眼下兵荒馬亂的,一個小丫子到處跑是很不安全的。”

有人為自己的安危擔憂,郭巖心裏頓時感到暖暖的,“叔叔,怎麽稱呼您啊?您這是要去哪裏呀?”

“我姓杜,杜荀鶴,家住池州石埭,我是由京城回鄉去。”對方輕描淡寫地回覆道,然後指著前面的集市,“那裏便是南渡口啦,草寇作亂壞了我的計劃,別想乘船順流而下,入大江直達池州啦,渡過漢水到對面的東津碼頭,然後只能憑兩條腿走旱路嘍。”兩個人是一見如故,並肩朝東邊走去。

賊首王仙芝由宋州南逃,如肆虐的蝗災一般,所到之處燒殺搶掠,搞得赤地千裏,遍野哀嚎。更有比他早來的票帥柳彥璋,前一陣子攻陷江州(九江),擒獲刺史陶祥,以戰艦百餘艘於湓江口紮下水寨,虎視眈眈窺視江西,看似要賴著不走了。在四面烽火包圍下的南渡口也是受害不淺,雖是南北咽喉道路津梁之地,江面上卻再無千帆競發鼓噪一時的場景了,臨水開張的店鋪也是零零星星,慘淡經營。

“撞人啦!馬車撞人啦!”

集市上有人扯著嗓子在喊,於是便有一群好事之徒圍攏過去,對傷者和肇事者一探究竟。

書生和男孩子也不例外,湊近了站在人群外觀看,見是一駕軒車將個農夫撞倒在地,那人鬼哭狼嚎地嘶喊得正歡。從車子裏跳下個儀表堂堂的青年人,車邊站立的馬車夫直接指出農夫居心不良,“大公子,這小子是故意闖上來的!離著老遠就躺下啦,不怨我們。”

公子立即制止車夫再說下去,而是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問詢道:“老哥,撞壞了沒有呀?”見此人非等閑之輩,眉宇間凝聚著一團正氣,衣著樸實無華,風度深沈重厚。

“你們撞到我啦!哎呀媽呀,我的腰啊,我的腿呀,我這肋骨最少得折三根。”地上的邋遢農夫就勢完全躺倒,捂著肚子左滾右翻,“這麽大的馬蹄子啊,一蹄子跺下來,誰扛得住啊?都成了廢人了,我的地呀,這回沒人種啦。”

“明明是他自己撞上來的,別說馬蹄子,就是馬毛也沒碰到。大公子,他這是要訛人呀,接下來就該向我們要錢賠償嘍。”馬車夫對這種碰瓷的是司空見慣了。

“啊,是要賠償啊,你說得真對!把我撞成這奶奶樣,你們就好意思不管嗎?我上有老下有小,都靠我一個人下地種田,養家糊口,這下可讓我一家老小怎麽活呦?”農夫一付可憐兮兮的樣子,向圍觀的百姓訴苦著,“我走得好好的,車子就跑偏了,路邊是大青石,我又不會輕功,想蹦也蹦不上去,想躲也躲不開呀。”

“大冬天的,種哪門子地呀?”馬車夫氣憤地駁斥道。

農夫開始不住地幹嘔著,像五臟六腑都不好啦,“我個泥腿子,不跟你們有錢人爭辨,你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腰裏橫要啥有啥。冬天怎麽啦?不得拾糞積肥呀。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家的大田怕是要撂荒啦,一家人等著紮脖喝西北風吧。”他還哽咽地落淚了。

“老哥,不要急,莫難過,都怨我們駕車不小心,急著去襄陽城瞧醫生治病。”公子從袖子裏掏出幾十枚銅錢,歉疚地遞了過去,好意救濟與他,“我們帶的盤纏也不多,這些銅錢你拿著,要過年了,回去買些年貨吧。”

“就這幾個大子呀,我說富家公子,你這是在打發要飯花子嘛。”農夫一翻白眼耍賴道,“你著急去看病,我這病也得看啊,我全身上下都快撞零碎了。要裏裏外外全治好嘍,沒有一吊錢是不夠的,你給拿一吊錢吧。否則,今兒個你們就別想從這兒過去。”

“大哥,外面發生什麽事了?能不能不讓他吵嚷啦?我這心裏慌得不行不行的,心臟都快要蹦出來啦。”是車廂裏的人有氣無力地厭煩道。

“三弟,沒有什麽事呀,馬上就解決啦。四弟,仁龜!別只顧玩你那蠹蟲,給濟美揉一揉心口窩。”看來外面的公子是家中的長子,他聽到弟弟的哀求聲顯得焦急不安,隨即又掏出一把銅錢,遞了過去坦言道,“在下張文蔚,現任畿縣縣尉,家父乃天平節度使張裼,我家是弘毅寬厚的禮儀之家。今日是帶著兩個弟弟前去看醫生,事情緊急,請行個方便。老兄,看你也是有難處,生活所迫,這些銅錢雖然不多,也足可以用來解燃眉之急,就不要在這裏無理取鬧啦。”

“不行,沒有一吊錢這事兒沒完。公子哥,我們看誰耗得過誰,你若是有尿性,就從我身上碾過去。”農夫心裏有了倚仗,幸災樂禍地翹起二郎腿,還得意忘形地抖動起來。

面對對方的表現公子甚是無奈,卻惹惱了看熱鬧的兵士,有個隊正模樣的抽出腰刀跨步上前,“我的猴來呦!肺都要氣炸了,你這不是訛人嗎?這位公子的父親張裼張判官,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那是重情重義的大好人啊。看這位公子也不錯,對你是體貼寬容,仁至義盡。可你呢,得寸進尺,臭不要臉。看你也不是頭一回訛人了,應該是個慣犯,老子,今天要除暴安良,一刀結果了你這鳥人。”

多虧身邊的高大漢子一把將其拉住,“魯大哥,何必跟個活不起的市井無賴一般見識呢?他滿腦子就是銅錢。聽我楊行湣一句勸,我們千辛萬苦去朔方戍邊,好不容易熬過兩年,眼看著回廬州老家了,爹媽老婆孩子都盼著呢,你這一下子要了他的命,獲罪受罰犯不上啊。算了,也許他家裏有難處,才鋌而走險出此下策。”

“哼!行湣你說的對,不與他一般見識,八成就是活不起了。”隊正聽手下人說的在理,重新收起武器,狠狠地瞪了那個農夫幾眼,“狗人,自己故意闖上來的,非說是人家跑偏,這位公子不和你計較,給了這麽多銅錢,你卻不依不饒,無理取鬧,是不是太不知廉恥啦?賴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滾!”那滋事的農夫被嚇得體若篩糠,不敢多說半個不字,似鬥敗的公雞趕忙從地上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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