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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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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後,諸衙門開印,百官上朝,年節喜慶淡去,一切恢覆如常。

不,不能說如常。

於星誠的一封彈章在新年伊始直接引爆了朝堂。

隆昌侯作為最直接的當事人被緊急從任上召進京不說,本來已快脫身的應巡撫啪嗒一聲重新栽了進去——因為據蔣知府供述,他的賬本模式來自應巡撫師爺的傳授,而又據師爺供述,他所以有這個把贓賬偽裝成廚房日用賬的想法,靈感來自於曾在應巡撫書房裏看見過一本差不多的賬冊。當時他沒有多想,此前也沒人問過他這種問題,所以他一直沒說,如今見問,才回想起說了出來。

這一下,應巡撫比先前被拉進販私鹽案裏還慘。

他的賬冊就藏在任上,火速被搜到飛馬傳遞進京,他這本就不只是形式與隆昌侯的像了,連數目都大致能對上——文武天然有壁,隆昌侯收買朝中官員推潞王上位,好些是經他的手為之,因為收買的大多是中低級官員——高級的眼皮沒這麽淺,不靠收這種錢為生,人數多而瑣碎,應巡撫怕忘記,因此細細記下。

蔣知府合謀鹽梟販點私鹽跟本案中的手腳一比,只算個小打小鬧,兩本賬本對照,一經解密,數目之大,令得整個朝堂目瞪口呆。

沒有一個人敢出來保他們——哪怕是原先收過點好處的,人家收那點好處不過九牛一毛,可沒有沾手過這麽大款項的贓銀啊。而且越是收過錢的,不幹凈的,越是不敢出頭,怕把自己也栽進去,各自心裏都還十分忐忑著,不知是個什麽結果。

這裏面同時也有隆昌侯自己根基不穩的緣故,他從方伯爺搶到這個職位至今不過四年,錢是撈夠了,關系沒搞到位,他人常年在任上,與中樞聯系不緊密。

——對了,他倒是也有聯系緊密的,潞王,應巡撫,一條線上的螞蚱,跟著賬本一起栽了,個個自身難保,騰不出手撈他。

隆昌侯一回京就被刑部鎖拿了去,沒怎麽摸得清情況,在獄中還試圖辯解,然而蔣知府供出師爺,師爺供出應巡撫,應巡撫在皇帝特旨下遭受刑訊,自知大勢已去,挨不住招出了全部始末,隆昌侯一個人的強撐,已然毫無意義。

二月中旬,這一大串由延平郡王遇刺引發的連環案中案在皇帝禦審下,宣布結案。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潞王完了,皇帝本來就不大情願過繼,被朝臣們逼得無奈才弄出了個選秀,這下潞王自己作了個大死,他那一系是肯定不成了,皇帝順理成章還可以把過繼再往後拖一拖。

皇帝確實這麽做了,提也不再提過繼的事,這回朝堂中要安靜許多——因為皇帝沒有對隆昌侯和應巡撫那兩本賬本做進一步追查,借勢對所有涉案官員展開大清洗,而是於朝會中金口做了反省,說朝中如此亂象,有君主之過,然後當朝把賬本拿出來,燒了。

皇帝放了官員們一馬,將一場大動蕩消弭於無形之中,官員們不能不投桃報李,再追著為難皇帝,於是從上至下,都消停了下來。

於星誠對此很欣慰,乃至對皇帝又重拾了信心。

政治,有時候不是黑白分明的一件事,隆昌侯與潞王案根源在於東宮空虛,將首惡與幫兇拿下便是,沒有必要牽連太廣,把朝堂一掃而空無法讓東宮多出一個太子,那就既不治標也不治本,只是白白令局勢更加不穩。

皇帝能出面將這一層責任攬過去,不論他是出於什麽心態,都像是個明君所為了。

隆昌侯應巡撫蔣知府等一幹人等上菜市口的上菜市口,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一片亂哄哄裏,作為起因的延平郡王遇刺案悄無聲息地也結了,就以鹽梟遺書為準,海捕他幾個“逃走手下”的文書發到了天下各個州府城門,算是後續處理,能不能抓到人,另說。

延平郡王這回什麽也沒說。

他還有什麽好說的,還沒來得及出手,隆昌侯自動落馬,寶豐懷慶直接被攆回河南跟親爹一起圈禁反省,他樂得真是夢裏都能笑醒,哪裏還找得出什麽不滿意。

遇刺就遇刺吧,反正他也沒死,逃過去了,以後多帶些護衛就是,他要好好準備做太子了,很不必為往事分心。

皇帝將過繼押後也不要緊,除了他,還有誰呢?那個位子一步之遙,他耐心一點,早晚踏上去。

方伯爺也很滿意。

他覺得自己這一回真是目光如炬,站對了隊,還在站隊不久就送了未來的太子這麽一份大禮——隆昌侯,等於是他一手搞下去的!

於星誠的彈章裏完全沒有回避他的功勞,特特提出了賬本的來源是他,這份彈章方伯爺本來的準備是自己寫,但他在經由方寒霄傳遞,看過於星誠的以後,就改變了主意:術業有專攻,搞人,還是禦史狠。

果然,於星誠沒花多大力氣,也沒串聯什麽人一起上書,單槍匹馬一封奏章直接將偌大的隆昌侯府搞到轟然倒塌。

如今的於星誠已經不是右僉都禦史了,他在連環案中大放異彩,實打實的功績,毫無爭議地直接就地升任成了左副都禦使,正三品。

方伯爺翹首以盼著自己的晉升。

他的功勞也不小啊,肯定能撈到點什麽——最好,是隆昌侯倒臺後空出來的那個漕運總兵官的職位。

能把這個職位搶回來,不但前程有期,在父親方老伯爺面前都揚眉吐氣。

對於方老伯爺之前總是訓他看不上他之事,方伯爺內心深處還蠻介意的。

方伯爺等著,等著,脖子都等長了,沒等到。

砸了無數銀錢後,他最後終於從皇帝舅舅承恩公那裏問出了一句話:隆昌侯特別擅長告狀,當年就靠告狀搶走了他的差事,臨伏法之前,又告了他一狀,說他其實暗地裏投靠了蜀王,其人不可信也不可用。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仇人。

隆昌侯對此沒有證據,但要往皇帝心裏種刺,不需要證據。

潞王一倒,蜀王呈現一家獨大的趨勢,皇帝既然想把過繼的事宜再往後拖,那就不會願意再給蜀王增添分量。

方伯爺自以為的好大的功勞,如露珠遇朝陽一樣,沒了。

他真是——

沒有任何言語能形容出他內心的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去扒出隆昌侯的屍體鞭一遍!

死都死了,還坑他一把!

隆昌侯倘若泉下有知,得沖他冷笑。

這其實不能完全算他坑的,要說恨,他大好家業全部毀於方伯爺之手——於星誠的彈章上明明白白寫著,就是方伯爺拿著意外所得的賬本去找了他,隆昌侯真的是恨毒了他。可自家大廈將傾之時,他本來並沒有能力再去報覆方伯爺,也不知道方伯爺站隊了蜀王之事,但是臨刑前,兒子給他遞了信,這讓隆昌侯於垂死中對著方伯爺吐出了最後一下毒信。

想踩著他上位,沒門。

不能拖著仇人同歸於盡,也絕不會成為他的踏腳石。

隆昌侯死了,於星誠晉升,延平郡王身價無形上漲,本該成為事件焦點之一的方伯爺,原地踏步,毫無寸進。

穩穩地做著他的空頭伯爺。

人生對於方伯爺來說,真是很殘酷了。

**

這一天。

瑩月坐車回徐家去看惜月。

亂紛紛塵煙落下,惜月這個延平郡王妃,終於要出嫁了。

她院子裏很亂,雲姨娘扯著嗓子來回呼喝著小丫頭們收拾東西,忙得腰都直不起來。

瑩月有點困難地在亂七八糟的各色箱籠陳設間往裏走,惜月迎到門前迎接了她,笑道:“我們這裏人手少,太亂了些,叫你見笑了。”

瑩月問她:“你是收拾嫁妝嗎?太太那邊沒有給你派人?”

惜月“呵”了一聲,道:“太太現在恨不得吃了我,哪裏還管我這些。罷了,我早不指望她了。”

瑩月默然片刻。

惜月領她進去坐下,反過去問她:“你才進來,門房上有沒有難為你?——我們如今在太太眼裏,都是眼中釘了。”

這也怪不得徐大太太,隆昌侯連著潞王一倒,望月完了,惜月嫁的延平郡王倒是幹坐著得了好處,而方伯爺又是瑩月夫家親戚,徐大太太要還看這兩個庶女順眼,倒是奇聞了。

瑩月搖搖頭:“太太大約是忙得顧不上,我才聽說,大姐姐回來了。”

隆昌侯貪汙數額巨大,勾結藩王,收買朝臣,一件比一件性質惡劣,已經伏法於菜市口,岑永春好點,因為沒有直接證據顯示他涉入多深,他的判決最終是流放去了嶺南,望月是孕婦,皇帝得知後,網開了一面,恕了她這個女眷的罪過,只是把隆昌侯府能抄的都抄完了,望月挺著大肚子,無處可去,只有回家來了。

提到這個,惜月也沈默了片刻,旋即眉毛重新揚起來,望著瑩月道:“你總是心軟,可別又同情上她了吧?她再慘,也是自找的,當初不削尖了腦袋往隆昌侯府裏鉆,落不到今日這個下場。”

瑩月微微出神,半自語地道:“二姐姐,我知道。”過一會才又道,“我沒有。”

她沒有那樣心軟了,她只是和惜月的不沾手不一樣,她知道方寒霄是有參與其中的,她不同情望月,可當她與她這個結果有斷不開的聯系的時候,她無法抑制覆雜的心情。

但,她也不會做更多了。

她分辨得清楚,隆昌侯府悲劇的根源在於隆昌侯的貪婪,他伏的是明法,他可能為人算計,但沒有被誰栽贓。

她這一陣子,有了許多秘密,方寒霄說話算話,確實不再瞞她,連最後送匿名信給岑永春告知方伯爺投靠蜀王之事都告訴了她,他向她傾吐這些的時候,乃至有點肆無忌憚。

這是一個她從未認識過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方寒霄。

他不用入朝堂,就能攪得滿朝風雲動。

像是書中那些傳說的人物。

但要說他變得更陌生了,那也並沒有——他說話行事,不經意的小動作,完全還是以前那樣。

鮮活地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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