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不錯, 微風拂面，倘若沒有工作，這房間適合躺上一整天來享受閑散的度假時光。

這樣的好時光用來窺探監視, 可惜了。

阿娜絲塔看了一會兒, 抱著手臂發牢騷：“我這才第一回 幹監視人的活就有些不耐煩了, 也不知道您為什麽會這麽熟練。”

身後沒人回答, 阿娜絲塔一回頭，就見房間內已然沒了利維坦的蹤跡。

消失了？

雖然魔神閣下在她印象裏就是神出鬼沒的, 但阿娜絲塔很清楚，這都是錯覺，只是那些告別與重逢, 私下跟她提前說起行程的時候，她會滿心歡喜，所以都忘記了而已。

那如今, 利維坦的不告而別, 又是什麽原因呢？

一轉頭, 這疑問就有了答案。

利維坦出現在了樓下的酒館門口，去找服務員點單，說要外帶拿走。

似乎是變裝上癮了，利維坦仍舊帶著墨鏡，但身上卻是一件皮制的無袖風衣，誇張的立領非常高，幾乎將他墨鏡下的半張臉都遮住了。

而他一側手臂上, 赫然帶著繁覆的紋身。

反正從遠看, 跟那幾個人身上的很類似。

一整個殺馬特的造型，在這座到處都洋溢著自由開放氣氛的島上，他這身打扮倒是不算出挑。甚至可以說比先前帶著貴族氣質的模樣, 更顯得入鄉隨俗。

他身上的紋身，果然還是引起了那幫人的註意。

只不過註意歸註意，他們似乎也沒有跟利維坦搭話的打算，只是多瞟了他幾眼，等酒菜上來之後，悶頭吃喝。

直等到利維坦也接過外帶的食物走遠，其中一個才道：“剛才那個看著眼生啊，你們之前見過他嗎？”

另一人用嘲笑的口吻道：“當然沒見過，就那細皮嫩肉的，肯定不是咱們本地人好嗎，應該是外頭來找教宗拿貨的。又或者，是看很多大人物身上都有，所以瞎跟風紋的！”

“有道理啊，其實我也沒怎麽看清，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哎，跟這個風有什麽用，哼哼，到時候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而接下來，似乎認為不該在大庭廣眾下說的太多，又很快轉移了話題。

阿娜絲塔換房間聽了一會，就開始走神，都是什麽哪個店陪酒的姑娘好看，哪個地方來的冤大頭更容易宰，這些毫無意義的對話。

在她印象裏，利維坦看起來總是禁欲而華貴，從來沒有那樣出挑的打扮，也不會裸露那麽大片的，如同雕塑般完美的肌肉線條。

這種對比帶著誘人犯罪的勢頭，讓阿娜絲塔覺著十分可惜——

或許在被封印的記憶中，她看過很多也說不定，可惜都忘了。

又或者，記憶中不光是看，還觸碰過，甚至還……

這種聯想讓阿娜絲塔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一驚，有些心虛的轉頭。

在看到利維坦已經恢覆了熟悉的模樣時，她松了口氣，心底內卻隱隱有些失望。

再看利維坦手裏捧著的，是正散發出廉價又誘人食物香氣的紙袋。

利維坦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湊近擡手，掌心貼在她的額頭上問：“發燒了？”

阿娜絲塔急忙後退，甩開祂的手道：“熱的，陽光太毒。”

然後破罐子破摔的退到遠離窗口的陰涼處，拉開椅子坐下，接過紙包。

裏頭是奶酥和烤肉串，當地特色，香味撲鼻。

阿娜絲塔今早一睜眼睛就出發上了船，之後只有半杯奶茶下肚，此刻確實是餓了，但是面對著誘人的食物，她卻突然有種無從下嘴的感覺。

她瞥了一眼利維坦，尷尬的笑了笑。

她和利維坦之間，是上司與下屬，魔神與信徒，是窮追不舍的獵人，與倉皇逃竄的獵物。

但不是戀人，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

累世疊加起來的印象，讓她只要面對利維坦，就自在不起來。

就如同老鼠面對貓，可以掙紮撕咬，卻絕不會放松下來睡著進食，之前某一次睡著了，全然是因為驍骨舞衣不是穿在身上，所以沒能起到抵抗催眠的效果而已。

但如今，她格外清醒，不會糊裏糊塗的陷入假放松的狀態，面對著誘人的街頭小吃，她竟一時不知該怎麽動口。

利維坦見狀，只是笑了下：“我去樓下等你。”

雖然知道魔神的心志絕不會如同人類那般脆弱，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新開始，好像挺慘的，背影都帶著落寞。

阿娜絲塔悵然片刻，拿起一根肉串，吃的食不知味。

如果她找不回記憶，哪怕這輩子最終在鍥而不舍的追求下，她接受了利維坦，等下輩子還是要從零……不，從負數開始。

這樣的堅持，她看在眼裏都覺著累，如果利維坦願意放棄就好了。

她這樣想著，摳開了奶酥的蓋子，是雙皮奶的味道，卻更甜膩厚重。

叼著勺子，阿娜絲塔開始在殘缺不全的記憶中，搜尋魔神和人類的感情糾葛。

有先例可尋的她只聽說過一例，還是以悲劇收場——

光明教會的聖女以自己為代價，封印了七位魔神中最能摸魚劃水的一個。

偶然聽老一輩祭司們提起，都說這倆大概率是一對。

除此之外，就沒了。

活了好幾輩子，狗血劇情她也親眼看過不少。

種族和壽命的差距，可素來是情侶之間的一大難題。想要HE，無外乎就是，強行用某種方式，讓短命那一方延長生命。

但這不可能。

她從沒聽說過任何一個人類能長生不老，肉【】體是有極限的，強行將靈魂抽出來放進作為容器的人偶，會因為不適配而造成靈魂的損耗，最後也還是會衰亡。

就跟永動機一樣，聽起來美好，實際上不存在。

又或者，就是幹脆只在乎這一生，反正命短的一生過去了，還能到老都享受愛人仍舊年輕的身體，簡直美滋滋。

而壽命長的那一方，不管是殉情也好，花費很久的時間去振作，再去尋找下一次戀情，那跟短命的一方好像都沒什麽關系。反正都爽完了，一了百了。

總之都不長久。

唯一真正的天長地久，就是讓壽命短的那個人不斷輪回，再被對方找到。

這是最為辛苦，壓力巨大的方法。

人的幼年階段脆弱無力，被父母和環境左右。倘若是真的懵懂無知也就罷了，畢竟光是去學習世界上所有新奇的東西，就足夠維持簡單的快樂。可如果是帶著記憶的成年人，真的很痛苦。

阿娜絲塔太了解這種痛苦了。

而對於另一方來說，也並不舒心，動輒十幾二十幾年的離別，以及大海撈針一般的尋找……

得深情到什麽份上，才能明知千難萬險，還要走上這條路？

偏偏，這是過去的她跟利維坦都認可的方式。

人是會變的，過去認可，如今不行了，阿娜絲塔思考再三，決定長痛不如短痛，如果這輩子到頭來還是沒法搞定身上的詛咒，就讓利維坦幹脆連祝福也收回。

讓她幹幹凈凈的開始下一輩子，對雙方都好。

畢竟，如果不用積累過去的痛苦回憶，那就算快樂也被刪幹凈無所謂啊！真正的輪回，不就是一切清零從頭開始？

做好了這個決定之後，阿娜絲塔才註意到，裝食物的紙袋旁，還有一杯飲料。

莫吉托中的冰塊早就化了，變的溫吞吞，薄荷葉的清香已經混合了其他食物的氣味，讓人提不起興趣。

還好，底下那些個大白天就聚眾酗酒的家夥終於起身了，阿娜絲塔也收拾心情，推門出去。

一想到這或許是詛咒和祝福同時存在的最後一輩子，她的腳步甚至有點歡快。

這時，利維坦正在旅店一樓的沙發上看報紙。

其他的客人寧可搬小板凳都不敢坐到他身邊去，似乎也都認為這是個惹不起的人物。

雖然他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麽來的，但阿娜絲塔明白，這是生物的本能。

“發生了什麽嗎？”祂問。

阿娜絲塔搖頭：“沒有，就是想起開心的事。”

總不能直接說，她希望魔神閣下收回恩典，此情此景，不合適。

直到二人走出旅館之後，服務員抻著脖子看到他們背影走遠，不知為什麽緊繃的神經才舒緩過來，轉頭跟同事們八卦：“哎，你們一個個怎麽跟小雞似的，怕什麽嘛！就算真是個來游玩的權貴，那肯定也是個脾氣好的權貴！不然，能被一個小姑娘欺負成這樣嗎，說趕下樓就趕下樓，搞不好，連姑娘的手都不敢牽！”

八卦完了之後，他轉頭去抱了厚厚一摞被褥往後門走，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仰面朝天，摔的昏死過去。

被埋在了被褥山裏，一時也沒人發現，等終於有人路過發現不對勁，將他救出來時，他臉色鐵青，差點被悶死。

後來，這事兒成了一樁流傳甚廣的怪談，時常被島嶼的覆滅，以及災難的預兆聯系到一起。

但此刻，當事人們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只是趁著夜色，摸到了紋身混混們的目的地。

是一座廟宇，有著還算氣派的尖頂，只是沒有燈光透出來，在遠山的陰影下，比暮色更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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