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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聞香竊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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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聞香竊玉(1)

偌大的慶和宮,只有角落一盞長檠燈燃燒著明亮的火焰,然而這份明亮,對於一座高闊森冷垂掛著重重帷幔的宮殿來說,便顯得太過微不足道。

殿內昏暗,寂靜得仿佛是一座空殿,皇帝背對著墨離立於陰暗之中,已有半個時辰不曾說話,也不曾挪動一分。

墨離立於一側,如鴉的墨睫輕垂,在眼底投下一圈密長的陰影,寧靜得仿若已經睡著。

有風從窗縫中透進,吹得燈火左右一擺,墻上重重疊疊的影子也跟著晃了晃,皇帝負在身後的手指動彈了一下。

腳步微動,皇帝慢慢轉過身來,面容猶如千年古井,看不出悲傷憤怒與否,鬢邊卻霜白了幾分,象是在一夜之間老了十年。

“老七,老五死了,這個結果,你可滿意?”他的聲音沙啞,猶如渴了很多天未曾喝水的那種幹啞。

墨離擡起眼眸,眸光平靜,“父皇,五哥死了,兒臣並不覺得有何滿意,或者不滿意。有些事,既然做了,就應該明白後果是什麽,就算他今日不死,他日未必就能活。”

皇帝目光一爍,沈聲道:“你是說,就算今日朕不殺他,他日朕也還是容不得他?”

“父皇覺得呢?”墨離不答反問,頓了一下,又道,“今日若不是父皇那一箭,死的恐怕就是兒臣,兒臣很感激父皇能救兒臣一命。”

皇帝的臉隱在陰影中,那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盯著他看了許久,之後沈沈地笑了笑,“老七,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其實,就算朕不射出那一箭,你也不會死在老五劍下,我說的可對?”

墨離微抿著唇,沒有回答。

“你雖餘毒未清,但老五的左手卻也自幼帶疾,再加上不慣使用左手,那一劍雖拼了全力,威力卻大為折損,以你的能力……”他低聲一笑,說不清是嘲諷還是苦澀,“就算不能反擊,要避開卻不難。”

他看著墨離,緩步走了過去,“但是,朕必須射那一箭。老五謀反,意圖逼宮,這已是死罪,如若再容他在朕面前傷了你,朕又如何堵住那些臣民的悠悠眾口?你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才冒險以身相賭,就等著朕出手,可對?”

墨離垂了眸,看著反光的地面上那個越走越近的倒影,依舊沒有回答。

“而你,也絕不會親手殺他。因為,一旦你殺了他,哪怕理由再怎樣光明正大,都會背負上一個殺害手足的罪名,以你的心性,絕不會允許這樣的汙點存在,也絕不想在今後聽到任何因此而反對的聲音,朕說的,可對?”

皇帝在墨離面前站定,兩眼緊凝著他,帶著巨大的迫力,語氣裏已是寒意凜冽,“老七,告訴聯,你可想要朕這個位置?”

墨離靜默,唇角緩緩揚起,他擡起沈靜得不起漣漪的眸子,對皇帝淡淡一笑,“父皇,你覺得兒臣想要這個位置麽?”

皇帝臉色沈郁,目光深沈覆雜。

“父皇,如果兒臣說想要,你會給麽?”墨離含笑再問。

皇帝的呼吸變得粗重可聞,胸膛微微起伏著,眼中已陰霾密布。

“父皇,你不會給。”墨離平靜地轉身,面向那盞長檠燈,眸中的光影在燈光下如江波千帆過盡,“若是願意,五哥不會成為太子,若是願意,你不會一次次縱容五哥殺我,若是願意,你不會到最後仍想放過五哥一回。”

“老七,你放肆!”皇帝勃然大怒,重重喘氣。

“父皇,兒臣倒真想放肆一回,就如五哥一樣。”墨離回身,笑容淡定優雅,“可是兒臣沒有五哥那麽大的膽子,也沒有五哥那麽莽撞的性子。兒臣不想做不孝的皇族子孫,受天下人的痛罵,也不想做不顧大局置天下於不顧的混帳,在面臨強敵外患之時引起內部動蕩,令他人有可乘之機。”

“父皇,給不給在於你一句話,至於要不要……”他勾了勾唇角,沒有說完,只道,“三日之期已到,兒臣會親自護送晗月公主靈柩回西宛,化解這場由五哥一手造成的無妄之災,使百姓免受戰火波及,到了那時候,父皇再決定要不要把這個位置給兒臣。”

皇帝已漸漸隱去臉上怒容,眼神莫測高深,陰晴不定。

“只是簡晏善戰,又頗具野心,想要憑兒臣三言兩語化解,只怕可能性不大。”墨離未去看他的神色,“還望父皇能調集兵馬與糧草,在兒臣離京三日後出發,並將兵權交與兒臣,一旦調解不成,便是刀戟相向。”

他一笑擡眸,“父皇總不希望兒臣的人頭掛在簡晏的槍尖上,讓簡晏的鐵蹄踏破東陵的防線直入東陵吧?”

皇帝盯著他,半晌,緩緩說道:“好,朕答應你。”

“謝父皇。”墨離袍袖一攏,略作一揖,“兒臣告退。”

他未有半分耽擱,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座宮殿繼續待下去,退後幾步之後迅速轉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老七,”身後,皇帝低沈的聲音傳來,“這些年來,你可恨朕?”

他腳步一頓,未回頭,語聲平緩,“兒臣不敢。”

雙手按住殿門,他徐徐打開,濃郁的血腥之氣已依舊盤桓於清冷的空氣中,無數宮人與兵士在為剛才那場戰爭清理善後,堆滿了屍體與兵器的廣場已被清空,大量的清水正在沖刷著濃稠的血液。

他邁過高檻,微一轉眸,便對上一張平靜微笑的臉容,他無聲的彎起唇角,冰涼的手指搭上她的掌心。

“怎麽這麽涼?”寧天歌反手握住他,凝眉看他的臉色。

他不語,牽著她快速轉過殿角,剛走到視線不能所及之處,他便修眉一蹙,張口吐出一口黑血。

“餘毒發作了?”她眸光一沈。

她早該想到的,冉忻塵要求他靜養,最忌動用內力,剛才與墨承那一場交手,已催動了體內的餘毒。

而他剛才一直壓制著,與皇帝在殿內耗了一個時辰,身體便更加受損。

他疲倦地靠著柱子,朝她勉力笑了笑,“別擔心,沒什麽大礙。”

“我帶你去找冉忻塵。”她二話不說,將他胳膊搭在她肩頭,便朝太醫院方向走。

他沒有反對,倒象是很樂意她這麽做,將半邊身子都靠在她身上,趁勢低頭在她脖頸處啄了一下,低笑道:“好香。”

“都這樣了也不能讓你消停些。”她沒好聲氣地說道。

“聞香竊玉麽,我現在竊不了玉,聞聞香總是可以的。”他絲毫不見收斂,反倒將嘴唇貼到她耳後,張嘴便要咬上她的耳珠。

她扭頭往旁邊一閃,回頭睨著他道:“再敢碰我這裏,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下不管?”

“若是讓我咬上一口,丟就丟吧。”他懶懶地笑著,伏在她肩上,卻並未將全身重量壓上去。

她懶得理他,這人就難得有正經的時候。“我與父皇說了,晗月公主的靈柩由我親自送回西宛。”默默地走了一段,墨離輕聲說道。

寧天歌停下步子,轉頭看向他,明滅的光線中,他並無任何玩笑之意。

她什麽都沒有問,也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淡淡回應,“好,我與你一起去。”

那種天生存在的默契,無需對方多言,便能全然了解。

他眸中流光靜默流轉,似有萬千話語都凝成此刻一個眼神,唇角卻得意地挑起,“我就知道你會陪我去。”

她瞬間無語,閉緊嘴巴繼續走路,她就不明白了,這人為何總是非得跟她逞點嘴上功夫。

墨離兀自笑得歡快,將下頜抵在她頸窩裏,笑了片刻,漸漸轉為正經,“拿下太子府,是不是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寧天歌“嗯”了一聲,“這次幸虧有我師兄那邊出手,若不然,又豈能這般順利?你調撥的那些人,解你安王府的圍還差不多。”

“這麽說,我豈不是欠了你師兄一個人情?”他嘆了一聲。

她橫他一眼,“你也不用放心上,只怕我師兄也會不稀罕你安王欠他的這個人情,說到底,還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那這個人情就當是我欠你的可好?”他瞇眸一笑。

她應得利索,“好啊,欠別人人情我不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多幾個也無妨。”

“話雖如此,我倒覺得,我與你之間還談什麽欠不欠的,不顯得太過生疏了麽?”他故意往她臉上蹭了蹭,溫熱的呼吸裏盡是暧昧的氣息。

“我與你很熟麽?”她擡手將他推開了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殿下,這是宮裏,人多眼雜的,還望你能自重些。”

他低低地笑了聲,果真收斂了些。

慶和宮那邊鬧得天翻地覆,整個皇宮都也處於無眠之夜,後宮雖然寂靜無聲,燈火俱熄,但各宮各殿外都有人往慶和宮方向引頸翹首,派了人去前面打探消息。

太醫院雖獨處一方,外面再怎麽鬧也不會影響到這裏,但此時那些太醫們都站在門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望著慶和宮方向不斷嘆息,想必慶和宮發生的事情已傳到了這邊。

事實上,那般震天的廝殺只怕連宮外都能聽見,更何況宮內,再稍作打聽,事情便能一清二楚。

見到墨離與寧天歌,眾太醫連忙圍攏過去,紛紛詢問墨離是否受了傷。

寧天歌舉目一掃,獨獨沒見冉忻塵,也不與他們多話,扶了墨離往裏走。

冉忻塵的房間黑著燈,寧天歌心道,這冉忻塵果然是個不問世事的高人,發生這樣的事居然還能安睡,身邊墨離已低聲笑道:“冉院正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明明沒有睡,偏連盞燈都未點。”

她擡眼看著毫無動靜一片漆黑的屋子,明明一點跡象都沒有,哪裏看出醒著了。

“你看這窗子上,可有哪裏不同?”墨離笑看著臥房那邊的窗子。

寧天歌借著廊下照過來的燈光凝目一看,便也忍不住笑起。

也虧得這個時候墨離還這麽心細,那層窗戶紙上,分明被摳了個洞,那洞口邊緣的紙還有圈洇濕未幹的印跡,可不就是不久前剛剛被某種水打濕的。

這個別扭的冉忻塵,不知道這回又在別扭什麽。

扶著墨離讓他靠在門前的柱子上,寧天歌上前輕輕叩門,“冉院正,你可睡下了?”

屋內半點聲響也無,不見人應聲,也不見有人過來開門,分明擺出一副屋內主人睡熟了的模樣。

寧天歌深刻自省,莫不是冉忻塵還在因為墨離中毒的事而對她生氣?

但事關重大,她並非存心隱瞞,實在不敢對他有半點透露。

如此一想,自己先矮了半截,喊門的聲音便更沒了底氣,“冉院正,安王殿下的餘毒發作了,你能不能替他診治一下?”

裏面依舊沒有表現出半點人氣。

寧天歌氣餒,面對冉忻塵她真是半點脾氣也拿不出。

“天歌,我們走吧,冉院正定是睡著了。”墨離靠著柱子身子不動,腳下卻原地踏了幾步,做出一番要離開的陣勢。

從冉忻塵臥房窗戶的角度看過來,這裏已是視線的死角,根本看不到這樣的把戲。

她扶額,無力地靠著另一邊廊柱,心裏萬般不願騙純凈如水的冉忻塵,卻也不得不配合著說道:“殿下,這怎麽行?過了今日,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讓冉院正看一回呢。”

“不看就不看吧,應該死不了。”墨離又踏了幾步,“我本來是想讓冉院正也為你把把脈,看你能不能經受住長途勞累,既然他睡下了,我找別的太醫給你看也是一樣的。”

她遲疑了一下,“好吧,只能這樣了。”

腳還未動,房間門已哐地打開,冉忻塵一身白色中衣,頭發披在肩後,板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二人。

寧天歌嘴角一抽,若非這人長得好看,這副表情也是她見慣了的,她真會以為見到了僵屍。

“冉院正,你醒了?”腹緋歸腹緋,但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寧天歌嘿嘿一笑,走了過去,“實在不好意思啊,這大半夜地來打擾你,有沒有擾了你的好夢?”

冉忻塵直直地看著她,嘴唇幾乎沒怎麽動地吐出一句話,“天都已經快亮了,不是什麽大半夜。”

擡起眼瞼看了眼墨離,他筆直著身子轉回屋內,一個字都沒往外蹦。

寧天歌早就料到會如此,並不奢望他能對墨離打聲招呼,便自個兒扶了跟著進屋。

燈盞點起,屋內的黑暗被驅散,她將墨離安置在一把柔軟舒適的藤椅上,便靜靜地等著一旁。

對於冉忻塵的職業操守,她從來沒有懷疑或質疑過,除非是冉忻塵鐵了心不想看的人,只要他接手的,不管他是否對那人不滿或厭惡,他都會盡全力醫治。

所以,對於冉忻塵,她更有著一份敬重。

冉忻塵已取了藥箱過來,先是看了眼墨離的臉色,之後又取出脈枕,示意他將手腕放上去。

三指搭於腕脈上,兩只手皆潔白得令寧天歌晃眼。

然而這兩種白又有所不同。

冉忻塵是那種很幹凈的白皙,好似不染纖塵的仙人一般,而墨離的白,則是如凝脂般的那種玉色,只不過因為現在體內餘毒之故,略顯蒼白。

她的眸光便久久停留在這兩只手上,象是著了魔般,竟忘了這兩人都是感覺敏銳的,雖說冉忻塵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下反應會比較遲鈍。

待她回過神時,便感覺有兩道眸光自不同的方向直直落在她身上,一道戲謔,一道鄙夷。

她咳了兩聲,若無其事地背著雙手轉開了視線。

“殿下先把這藥吃了。”冉忻塵已收了手,從一只小匣子裏取出一枚藥丸遞給墨離。

見他嚼服下去之後,又道,“殿下體內的餘毒本只需用藥調理數日即可,如今動了內息,餘毒散入臟腑,需再以銀針拔毒才可,現在就請殿下脫了衣服到我床上稍躺片刻,以便我為殿下祛毒。”

墨離斜斜挑起眼梢瞟著寧天歌,柔柔一笑,“天歌,這恐怕還得麻煩你。”

寧天歌似乎並未聽見,負著手往那間書房踱去,“哎呀,冉院正的醫書可真多,看上去好多都是珍本,什麽時候我得借兩本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天歌——”身後,墨離拖長了音調。

“啊?殿下在叫微臣?”她恍然回頭,“冉院正不是在為你診治麽?我也幫不上什麽忙,有需要的地方,殿下便叫冉院正代勞了吧。”

說罷,也不管墨離臉色如何,她悠然奔著那些醫書去了。

並非她對醫術突然有了空前高漲的熱情,而是她實在不敢挑戰冉忻塵那堪比茅坑裏的石頭的脾氣。

墨離就沒有半點覺悟麽,他此刻的毒去不去得了,可全在於冉大院正高興不高興。

她完全相信,冉大院正一旦不高興起來,完全有閉門謝客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我不介意為殿下脫衣。”冉忻塵已冷冰冰地開口。

那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說,我都不介意為你效勞了,你還介意什麽?

“那就有勞冉院正了。”墨離扶著椅背起身,語氣十分溫文,那眸光卻用力地戳了下正埋頭於醫書的某人。

寧天歌只覺得後背一陣陣出汗。

好不容易聽到那兩人進了臥房,她長長籲了口氣,同時對付這兩個男人,還真得費精神得很。

一時安靜下來,便覺得有些困頓,尋了把椅子坐下來,她一手支著頭一手捧著本醫書閉眼假寐。

許是這房間太過安靜,許是這幾日太過疲累,許是冉忻塵的房間讓人有種莫名的安定,她本來只是想稍作休息,不想竟昏昏入睡。

“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正欲陷入沈睡之際,身後驀然響起一聲明顯帶了絲不快的質問。

寧天歌驚得手裏的醫書險些掉了下去,定了定神,她轉頭仰視著臉色不豫的冉忻塵,一時想不起他問的是什麽。

“就是你們剛才在門外所說的,什麽過了今日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還有你能不能經受住長途勞累,這到底什麽意思?”他有些不耐,似乎還有絲急切。

寧天歌這才明白他問的是這回事,雖說之前是為了讓他開門,但說的倒也是事實。

“明日殿下將會親自送晗月公主的靈柩回西宛,我要與他同行,這一去恐怕得在外面耽擱些日子。”她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說清,並不打算將覆雜的形勢對這位不問世事的世外仙人多講。

“要去西宛?”冉忻塵俊秀的眉頭一擰,聲音拔高了幾度,“那不是很危險?也許會打仗的!”

寧天歌心裏“哎喲”一聲,敢情這仙人還是食了點人間煙火的,對身外事也不是那麽不聞不問嘛。

“誰說會打仗了,我們只是把晗月公主的靈柩送回去,你不要胡亂擔心。”她只得對他避重就輕。

冉忻塵不作聲,那眼神顯然對她的話不認同。

她知道自己的話哄騙小孩還差不多,冉忻塵又不是個笨人,哪裏會相信。

望了眼臥房那邊紋絲不動的簾子,她覺出有些不對勁來,“殿下怎麽還不出來?”

“他睡了。”冉忻塵扭開頭,避開她的視線。

睡了?

不太可能,墨離這人,除了在她那裏會比較放心之外,在其他地方都會保持著一份警惕,哪怕這裏是冉忻塵的住所。

如今宮中大事未了,只待上了早朝等皇帝宣布一些事情之後,他便要回安王府準備離京事宜,這麽多重要的事情擺在那裏,他怎麽可能安睡。

寧天歌將身子往後靠了靠,審視著他看似自然實則反常的神情,好端端的他扭過頭去做什麽。

“冉院正,殿下果真睡了?”

“睡了就是睡了,我還能騙你不成?”冉忻塵微微一惱,轉過頭來。

“好,我去看看。”她放下醫書站了起來,繞過他走向臥房。

“你!”冉忻塵眉頭一擰,修長的手便將她抓住,“你不信我?”

寧天歌回頭,見他那模樣搖頭一嘆,“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放心殿下。宮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按理來說,他不可能睡得著。”

冉忻塵嘴唇動了動,低頭看著地面上的影子,一手仍用力地抓著她,半晌,擰著聲說道:“是我讓他睡的。”

她眉梢一挑,看著他。

“他沒事。”冉忻塵對著地上的影子說話,“我只是在給他拔了毒之後,讓他小睡片刻罷了。”

她不免好笑,“為什麽?”

“有他在,我們沒辦法說話。”冉忻塵很是煩惱地擡頭,一句話就這麽脫口而出。

說完了,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但話已收不回來,白皙的俊臉便微微漲紅,又扭過了頭不看她。

她揉了揉額頭,長長了出了口氣,放松神情,“好吧,冉院正,現在殿下已經睡著了,你想說什麽?”

他悶悶地不回頭,“沒有了。”

……

寧天歌想捶墻。

“你不是說有殿下在,我們不方便說話麽?”她耐著性子保持著微笑,“現在怎麽又沒有了?”

“剛才問完了。”他終於回過頭來,眼神裏全是嫌棄。

這人太笨,剛剛他不是已經問過了麽。

寧天歌的太陽穴隱隱作疼。

敢情他大費周章將墨離弄睡著了,就是為了問一問他們在門口說的那些話!

“既然你問完了,那現在讓我問問你吧。”她好整以瑕地將手從他掌心裏抽了出來,負了雙手踱了兩步,側頭望著他,“剛才為何不開門?”

“我,我睡下了。”冉忻塵眼神一飄。

寧天歌搖頭,“知不知道你撒謊的樣子很笨?”

“你才笨!”他俊臉又是一紅,又窘又怒。

“你這人根本就不會撒謊,何必為難自己?”她嘆了一嘆,“說吧,為何不開門。”

冉忻塵臉上的淡紅漸漸褪去,又恢覆了他平時的板正模樣,“既然安王不聽我的告誡動用了內力,引起餘毒發作,我為何還要為他診治。”

“還有呢?”

他抿緊了唇不語,清粼粼的眸光象一汪清水般註在她臉上。

她亦笑瞇瞇地望著他,等著他的回覆。

憑著直覺,她不信理由僅止於此。

“你為什麽要摻和到他們那些事裏去?”冉忻塵突然便生了氣,眼睛裏散著熠熠的光,連神色也起了波動。

寧天歌臉上那絲笑意漸漸隱去。

“你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很危險的麽?為了他們的位置,他們不會顧及你的生死,你懂不懂?”他朝她走近了一步,俊眉緊擰成川字。

她靜默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今日幸好是安王贏了,你才沒事,如果是太子贏了呢?”他眼裏隱現出後怕,清澈的瞳仁裏全是她清晰的身影。

在聽說了慶和宮那邊發生的事之後,雖然確定寧天歌沒事,但他的第一反應仍是怕,之後便是怒。

這個病懨懨的連路都走不快的人,明明自己都需要別人照顧,卻竟然自不量力地參與到那種爭鬥中去,他哪能不氣?

再怎麽說,這也是他的病人,他有必要為他的病人負責。

“你放心,不會有這個如果。”她擡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你怎麽知道!”他揮開她的手,負氣地轉過身去。

瘦削而修長的背影如竹子般挺拔,此刻卻是僵硬著,寧天歌心裏有股暖流緩緩流淌,許久,輕聲說道:“冉忻塵,謝謝你。”

冉忻塵一震,沈默了一下,硬梆梆地說道:“誰要你謝。”

寧天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緩步走向臥房。

掀開簾子,擡眸看向床榻,卻對上一雙眸光瀲灩含笑多情的眸子,見她進來,那略顯蒼白的淡緋色的唇便勾起一抹傾人心魂的笑。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她敢肯定,這雙眸子絕對清醒得不象剛剛醒來的人。

唯一的解釋,便是他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

是日,早朝。

皇帝在滿朝震驚中,宣布了幾件大事。

一,太子逼宮,意圖弒君,罪行滔天,現今廢黜太子之位,屍骨不得葬入皇陵。

二,太子府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三日後處以絞刑,不得入殮。

三,所有與太子來往的官員,視情節輕重,或滿門抄斬,或下獄監禁,或流放關外。

四,著兵部與戶部三日內備齊二十萬大軍與糧草,三日後出發前往東陵與桑月邊境——山峪關。

五,令鎮守東北邊境的統兵大都督阮烈作好隨時應戰的準備。

六,晗月公主的靈柩由安王親自護送回西宛,死因與安王無關,一切皆是太子所為。

六道旨意一下,滿朝百官已虛汗連連,慶幸者有之,坦然者有之,一臉慘淡者有之,當場昏厥者更有之。

上百名禁衛軍上殿,將所有太子派系的官員當廷拖走,慘呼痛哭聲綿延了一路。

無有啟奏,皇帝宣布退朝,人人步履沈重,卻走得極快。

皇宮上空還彌漫著淡淡血腥氣息,天際一片灰白,黑色的鴉雀撲騰著翅膀飛掠過去,留下讓人膽戰的呱呱叫聲。

墨離與墨瑋最後走出大殿,立於白玉階前一同望著黯淡的天色,長久未語。

“七弟,此去西宛,多加小心。”最終,墨瑋先開了口,說的卻是這件事。

“多謝三哥,我會當心的。”墨離淺淺抿了下唇角,看向候在殿外的寧天歌時,虛無客套的那絲笑意便濃了起來,“三哥若無他事,我便先走了。”

墨瑋微微一笑,“好。”

寧天歌過來向墨瑋行了一禮,隨在墨離身後步下玉階。

“七弟。”墨瑋突然喊了一聲。

墨離頓住身形,擡頭回望,“三哥還有何事?”

“有句話,我一直想向對你說。”墨瑋緩步下階,與他平視,鄭重而緩慢地說道,“有些東西雖好,但我並無心爭奪,我想要的,不過是保全自己。”

墨離凝視他片刻,緩緩笑起,“三哥,我明白。”

墨瑋神情似乎一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又用力地按了按,轉身快步離去。

墨離負手淡淡望著墨瑋的身影遠去,直至寧天歌輕輕說了聲“走吧”,他才收了視線,朝她展顏一笑,與她並肩走下未走完的臺階。

天高雲遠,玉宇瓊樓。

未留下任何痕跡的地面,哪怕連滲入縫隙中的那些微血跡都已被沖淡,若非親眼所見,親身所歷,誰又能相信,就在昨夜,就在這座皇宮,曾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政變!

一場徒勞的,倉促的,以慘敗結局收場,卻又以慘烈方式落幕的政變。

三日,不過短短三日,一切落定。

三日前,有人挑亮燭火,鋪紙研墨,修長的指節中,白玉羊毫筆走龍蛇。

有人敲開某扇緊閉的大門,裏面立即有人披衣而起,低聲商談至天明。

有人見了血光,收了密信,尚且不知自己已入他人之甕。

在這個元和二十六年的初夏,有一個人,在歷經多年的隱忍之後,以他的謀,以他的智,以他的雷霆手段,終於掃清了障礙,排除了異己,撼動了皇權,結束了步步維艱的歷程。

至此,揚眉!

——

出了皇宮,墨離回安王府安排離京事宜,寧天歌並未回寧府,而是直接去了煙波樓。

此時京都已全城戒嚴,隨處可見來往巡邏的京城兵馬司人馬,不時可聞淒厲的哭聲與兵士的喝責。

依照下達的旨意,該問斬的,該收監的,該流放的,都會在明日之前得到相應的結果。

往日繁華的街道一片蕭索,家家閉門,更無行人小販。

寧天歌在緊閉的煙波樓門口駐足片刻,上前敲了門。

少頃,門開一線,一只圓潤酥白的手探了出來,一把便把她拽了進去。

“死阿七,你可總算舍得來了。”照例的軟玉溫香,照例的嬌嗔掐罵,讓人暖至心底。

寧天歌摟住那個纖細的腰肢,任那只手上下揩油,扯著嘴角道:“想罵就罵吧,過了今日,你可又有些日子見不到我了。”

正打算進攻她胸部的手猛然頓住,嬌俏的女子杏眼一瞪,“阿七,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她一笑,摟著那細腰坐到一旁,“紫翎,我今日來,就是跟你知會一聲,明日,我要隨安王送晗月公主的靈柩回西宛。”

紫翎繃著臉,沒什麽表情地看了她半晌,“樓非白怎麽辦?你不能總是用完了就把人家給扔了。”

“你在說什麽呢?”寧天歌好氣地捏了捏她的臉,“他是我師兄,什麽叫用完了就扔了。”

“你不知道麽?”紫翎不為所動,冷著臉道,“樓非白受傷了。”

她一怔,“昨晚?”

“對,昨晚,太子府的暗哨射傷了他。”

“傷得可嚴重?”她霍地站起。

紫翎淡淡瞥她一眼,“死不了。”

“他人呢?”

“昨晚直接回了府,沒在這裏過夜。”

寧天歌默默地註視著她,覆又緩緩坐下。

“你不打算去看看他?”紫翎挑了眉,似有不滿。

“不了。”她望著那層層疊疊如雲似霧的紗幔,心頭縈繞上一絲苦味,“就讓他當我狠心吧。還有,我離開京都去西宛的消息也不要告訴他,他若知道了,必然不放心,又該想著怎麽去找我了。”

紫翎臉上的不滿終淡了去,化作一聲悠悠地輕嘆。

寧天歌收起悵然,忽而一笑,“紫翎丫頭,你喜歡我師兄很久了吧?”

“你別瞎說。”紫翎未想到她會突然有此一問,一瞬間眼神亂躲,臉上笑容訕訕,“我喜歡他?他心裏頭想的都是你,我要喜歡他,不是自討苦吃麽?”

“是麽?”她好笑地看著她難得的慌亂。

口是心非的女人。

“當然是了。”紫翎不自然地別開眼睛。

“不喜歡就不喜歡,這麽緊張做什麽?”寧天歌的眼神閑閑地打量著她,“其實我師兄也算是這世上難得的好男子,只可惜我對他就是沒感覺,若不然早把他給占了,哪還會容得他天天在煙波樓裏逗留。”

“你就知道在這說閑話。”紫翎白她一眼,“他天天地不回府,還不是因為府裏太冷清了,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他為何偏偏來找你說話?”寧天歌托著腮點撥她,“有道是,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紗又薄又透,輕輕一捅就破了,你還不抓緊著些?”

“得了吧。”她沒好氣地歪倒地椅子上,“這女追男指的若是你,連層紗都不用隔,樓非白直接就躺倒了,哪還用追。”

“心氣兒比天還要高的紫翎姑娘今兒個是怎麽了,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寧天歌敲了下她的頭,“近水樓臺先得月,難道你想讓這月亮被別人給得了?”

“我這叫有自知之明!”紫翎哼了一聲,轉了個身拿背對著她。

“這回總該承認喜歡我師兄了吧?”寧天歌一拍她的屁股站了起來,“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最好能在我回來的時候聽到你的好消息。”

“別做夢了。”紫翎跟著站起來,“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我當然會。”她含笑點頭。

紫翎抿著唇,眼裏漸漸泛起一層晶瑩,突然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寧天歌伸手將她緊緊回抱著,一時心潮湧動。

“那些召回京都的弟兄們,讓他們先回原來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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