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淩的那封信裏寫了她聽到的時間地點，衙門派人去就會抓到人。

她知道的。

所以蕓琴來說的時候，她並沒有驚訝。

宿州城還是像往常一樣，除了流言滿天，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

過了幾天何夕還約了姜淩去了戲樓聽戲，姜淩本是想拒了來著，但是卻被外祖母趕出了家門，讓她去散散心。

“你說淩陽……不能太上心吧？”

外祖母好像沒註意她沒走多遠，見她出院門就跟外祖父說起了這件事。

姜淩在院外停住腳步，她也不是故意要聽的，只是回去拿落下的荷包而已。

“小孩心性，不見得多喜歡，難受一會就過去了。”外祖父砸舌一聲，唏噓不已，“淩陽又待不多久，早晚要回京嫁人的。”

她喜歡計長淮這件事外祖父家是知道的，都沒覺得她認真而已。

而且，確實她必須要回京，也許皇兄跟欽差到了宿州她就要跟著回去了。

姜淩胸口像是凝住郁氣一樣，空落落的心緒已經找不到何處安放。

“但沒想到計先生竟然是這樣的人。”外祖父的話中藏了太多失望，他原本是很信任計長淮的。

“誰說不是呢，咱們家的賬也得重新看看。”外祖母嘆著氣，一想到那麽多賬要重新查就十分頭痛。

“不說了，說點別的。”外祖父捏了捏眉頭，“大殿下來信說下個月要到宿州了。”

大殿下就是她的皇兄，太子姜烽。

皇兄到了就意味著她也快離開了，不過離下月還有段時間。

一切都結束了。

姜淩也沒再進去拿她的荷包，低頭數著湧路上的卵石出府赴約。

何夕在戲樓等了她許久，見她姍姍來遲不免調笑了她兩句，“來的這麽晚，今日淩姑娘請客？”

“嗯。”姜淩悶悶地答道。

“怎得了這是？”何夕見姜淩悶悶不樂，多問了一句，而後又想起來，“你還因為計先生那事……？”

“也不是。”姜淩強笑一聲。

何夕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我當你只是跟個風浪，難不成你還真上心了不成？”

城中姑娘喜歡計長淮不假，但聽說計長淮出事了，也就沒人再追著問了。

何夕拉著姜淩打量了好一陣，關家的表姑娘聽說是京城來的，怎麽可能會真的對一個宿州無權無勢的帳房先生動真心？

但現在何夕不太確定了。

“可……可我總覺得……”姜淩猶豫道，她還是不大死心。

雖然姜淩知道這不太理智。

“你覺得有隱情？”何夕撐著臉看向她，“當日抓人，都抓到了真正的幕後掌櫃，當場直接跟計長淮要剩餘的賬簿，還能有假？”

“那也許是沒有吧。”姜淩靠在憑欄上，耳邊是臺上唱著的新戲，可是她半個字都聽不進去。

明明她也應當算是檢舉用功，抓的可是死罪的犯人，官府還想找提供線索的她給點賞金，這本應當是好事。

但是怎麽感覺像是多大的罪過一樣？

“別太放在心上，好男兒多了去，這個進去了還有下一個。”何夕安慰著她，拉著她看那臺上的伶人多麽好看。

是呢，誰都覺得她不會放在心上。

她也應當這麽做，但是姜淩無法克制自己的念想。

姜淩同何夕聽完戲回來，悶在房中一天都沒出來，腦海裏浮現的都是計長淮的身影。

睜著眼睛怎麽也等不到天亮，姜淩不由得喚了蕓琴進來。

“幾更了？”姜淩已經披了外衣，反正是睡不著，不如等個日出。

“剛過寅時。”蕓琴這幾日也沒睡好，姜淩總是早早起來，她也習慣了。

姜淩拿起那妝臺上躺著的金步搖，計長淮為她戴上的那一幕歷歷在目，她想了想，“梳妝吧。”

“殿下可是要去哪？”

“嗯，牢房。”

宿州府的牢房因為最近的大案人滿為患，又因商會勢力龐大，官府加派了許多人手。

清晨太陽初升，只有些泔水車緩緩駛過。

姜淩和蕓琴兩個人在拐角猶豫再三，還是趁著人少的時候上前去問了獄卒。

“計長淮？”獄卒接了姜淩的銀子，態度好了半分，“你是？”

“妹妹、表親的妹妹。”姜淩怕獄卒不讓見，趕緊胡謅了個身份。

獄卒打量了她兩眼，讓她等一會便進去傳話了，不一會出來了個像是領頭的人。

姜淩沒想到這探個監還這麽困難，錢都給了，還要來人問？

她正盤算演一演什麽兄妹情深，實在不行就再砸銀子了。

結果領頭的人指著姜淩，毫不客氣地說：“你先去見徐大人。”

姜淩心中升起一團疑雲，徐大人是宿州府尹，這是什麽事還要去見宿州府尹的？

“去問問。”姜淩取下身上的令牌交給蕓琴，她總要問清楚的。

她怕宿州府忽悠她一個小姑娘，表明身份許是問的清楚些。

蕓琴雖然接了令牌，但是還想再勸勸，“殿下……上次遞牌子許是京裏知道您在這了，這次插手這個案子，讓京裏知道恐怕不妥。”

“有什麽不妥？知道了就知道了，國公府還能追到這裏？”姜淩雖然是為了躲親事才到宿州的，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張揚。

“但是聽說這成天商會……”蕓琴四下看了一圈，靠近了在她耳邊小聲說：“說是和國公府有點關系，為了計先生……”

蕓琴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清楚了，為了個帳房先生至於做到這樣的地步嗎？

姜淩垂落眼神，嘆了口氣，倒不是至不至於，就是有個了結。

這次見過了以後，再也不糾結了。

大概這就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吧。

姜淩抿著嘴，還是開口，“就是要見個人，又不過問案情，能有什麽事？快去。”

蕓琴也知道勸不動，所以領命去傳話，沒過一會就見徐大人誠惶誠恐地跟著蕓琴出來，親自迎姜淩進去。

“殿下，您想問什麽，下官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大人非常殷勤，早就聽聞太子殿下要隨欽差來宿州，沒想到親妹倒是先來了。

“大人前幾日可是抓了個帳房先生？”

“確實有。”

“可是叫計長淮？”

“是這樣。”

徐大人雖然說著言無不盡，但這一看就是跟嚴刑拷打一樣，逼問一句說一句。

姜淩點著紅木桌，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跟徐大人開門見山，“那……計長淮真的為商會做了假賬？”

“確有此事。”徐大人非常誠懇的答道，讓人挑不出錯。

“……”姜淩一陣驀然，這已經是她聽到多次的事實了。

甚至是親眼見過的。

她輕輕點頭，心中一直執著地念頭被打消了一半。

許是沒什麽意義。

徐大人見姜淩不說話，擅自揣測起她的意思，姜淩能來問這個人無非就是因為計長淮為關家做賬，不大放心。

他想了想，好像應當可以同姜淩說。

“殿下若是擔心關家的賬目，這倒不用擔心。”徐大人搬出一摞卷宗。

“嗯。”姜淩沈聲答道，賬目的事情有外祖父查看，倒不是很擔心。

只是徐大人拿出那摞卷宗，翻開給姜淩看，緩緩說道：“下官上任不久，此前一直偷偷調查此案，還是太子殿下批示過的。”

姜淩還在糾結在心緒當中，對徐大人說的案情不大感興趣，但她不經意地一眼搭在了卷宗上。

等等……

“只是商會在北方盤根錯節，難以連根拔起，所以下官找了個線人。”

“計先生就是下官安插的線人。”

線人？！

姜淩緊盯著那卷宗上的一字一句，瞳孔禁不住地顫抖。

那一瞬間她不知道是驚還是喜。

徐大人見姜淩如此驚訝，還求著姜淩為其保密至少要等太子來了再說，繼續說道：“他本是可以不用暴露或者早早離開，但為了追回一批貨物留的時間長了些，已經被商會懷疑了。”

姜淩緩緩回過神，細細想了徐大人的話，心中一沈，她想到了自己被鏢局劫走的那批貨。

而後莫名其妙的回來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鋪子門前。

莫非……

她連忙問：“是北域金陵那條商路上的貨？”

“殿下怎知？確實是。”

姜淩扶著桌案怔忡半晌，心中像是一片空白。

原來那批放在她鋪子門前的貨……是計長淮追回來的，甚至他也因為這件事暴露了自己。

他多留這麽幾天，是為了、為了幫她，再跟她告別！

“那他現在在哪？”姜淩騰的站了起來，已經按捺不住要沖出去。

徐大人被嚇得一楞，如實道：“本是應當移送京城途中按照程序放了他，這樣也不會被商會同夥知曉他的去向。”

“但他堅持不去京城，我們只能偷偷放他離去。”

已經放了……

“這手續也是合法合規，下官已經留存了筆錄……”

徐大人再說什麽姜淩都聽不進去了，姜淩急促的問道：“徐大人，是什麽時候放他出獄的？”

“今天寅時左右。”

計長淮最後那天同她講的話反反覆覆在腦海裏循環。

計長淮跟她承認，是因為她會報官躲得遠遠的，這樣不會被商會事後找上，不會跟他有任何瓜葛。

姜淩啊姜淩，你怎麽想不到呢？

怎麽會有人這麽痛快的承認自己的罪行，還賭你不會去報官呢？

姜淩急如星火一般沖出了府衙，她直奔向計長淮的鋪子，但是已經被查封了，沒有半分開啟過的樣子。

沖動過後姜淩才想起來，她應該去監牢問獄卒。

“他說沒說去哪？”姜淩抓著獄卒，一再逼問。

“那倒沒說，看著是往東。”

向東……

早間街上的人多了起來，趕集的倒是要路過這邊，熙來攘往。

姜淩惶惶走在人群當中，她似乎只記得見計長淮最後一面時，她扇了計長淮一個耳光，罵了一句難聽的話。

而這個人現在，無牽無掛的離開了。

姜淩擡手抹掉了滾出的淚花，轉身牽了攤主閑置的馬匹，翻身上馬。

“蕓琴！給錢！”

“駕！”

姜淩騎著馬直奔東方，晨間旭日東升，還未到初秋烈日晃眼。

但她走了幾步，又折了回去，一路向西疾馳出城。

他若是離開，根本不會讓人知道去哪。

所以不會是向東，是向西。

但姜淩跑出了城西很遠，找遍了遠郊也沒有看到人影。

幾近正午，姜淩在馬背上抽噎著，越是找不到越是心焦，她也不敢讓馬兒停下來。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找著，正午炎熱，馬也是要喝些水的，被她搶來的馬帶著她向一條溪流走過去。

姜淩幾乎要放棄了，這樣也許是找不到的，她眨著眼睛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砸在馬背上。

拼命抹著淚水，讓自己忍住，但是郁結於心的心緒不是那麽容易解開的。

她都幹了些什麽？

一個巴掌，一句謾罵，甚至送他見官。

姜淩想起徐大人那句，他本可默默離開的。

但是她壞了計長淮的退路，汙名在身只能匆匆離去，甚至店鋪裏的東西都不能帶走。

她都做了些什麽啊……

馬兒突然停下，姜淩從抽泣中擡起眼神，溪流已經離她不遠了，但她再向遠方望去——

一個男子牽著馬正向西走去。

迎著風的酸澀讓眼淚再次沖出眼眶，姜淩似乎用出了最大的力氣喊了出去。

“計長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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