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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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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的院落裏,斜斜細雨勾勒出一副自然的簾幕,漸黃的圓葉在枝頭簌簌搖曳。青磚的路面躺著幾片,有黃的,也有微綠的。

一場秋雨一場寒,溫度確實是降落很多,我也是病來恰似如山倒。

歷來在大夫口中,頭疼腦熱渾身乏力等癥狀都會被精結為四字——偶感風寒。於是,我頂著“偶感風寒”的四字標簽,不得已在屋中待了好幾日。

裹著稍厚的小襖站在門口,視線凝聚的一點力,便看到謝輕蘿撐著一柄竹骨青煙色紙傘款款走來。以防雨水打濕裙擺,左右裙角都俏皮地挽了一雙蝴蝶結。

在養病的日子裏,我同諸多病人無異,過得十分乏味。一不能出去閑逛,變為名副其實的宅女;二又只得吃清粥小菜,嘴巴裏淡得什麽味道都沒有。在這樣慘淡的境地裏。唯一讓我存留一絲“生活很美好”的念想之人便是謝輕蘿。

她時常來看我,與我聊天,陪我說話,順便傾訴一下小姑娘的心事。

朦朧細雨中她撐的那柄傘面上綴著淩霄花,清雋秀氣的小花成了秋雨中最為鮮亮的光彩。精致的小姑娘,就連用的器件也是精致的。

謝輕蘿走進來,臉上布滿慍色,恰如今日陰霾的天,不見一絲晴明。

我瞅了瞅半開玩笑地問她:“難不成是餓著肚子出來的……”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小二才送來的碗筷道:“只可惜我這裏只有清粥,若不嫌棄,你可以隨便吃,我現在不餓。”

她將那柄漂亮的紙傘丟在門口,臉上神色懨懨,語氣中也添了不少惱意:“我天天都在吃,才不餓呢!”

“生氣了?”火氣不小,我試探著猜測:“總不至於是生氣好玩才生氣吧……來來來,妞兒,給姐笑一個!”

想到她曾經覺得父親生氣摔茶碗的動作既好玩又霸氣,模仿父親整整摔了幾百個茶碗的過往,我覺得自己的猜測非但靠譜而且很有理智。

謝輕蘿臉上一紅,拼命搖搖頭:“才不是!”

她毫不客氣地坐到桌邊,下巴就伏在桌面上,眼睛無焦定在前方,聲音悶悶的,似乎還透著回音:“邕哥哥已經十多天不理我了……以往與他僵持時,五日之後他必然會主動與找我說話,或者送些小玩意過來,可現在我連進他府中找他都困難重重……小昀姐姐,我該怎麽辦啊?”

“呃……”宇文邕喚她阿蘿,私以為這委實是一個飽含感情的昵稱,所以我也喚她阿蘿,我端著小茶杯問道:“阿蘿……你為何不與他說話,任何一件事都有原因,不知這樁事的原因是什麽?”

在我被綁架之前,模糊地聽說她正與與宇文邕賭氣;被高長恭救回後,又是一病昏迷,醒來時,早將這事拋之腦後。在我眼中謝輕蘿是個小孩,小孩冷戰的時限往往很短,大概是我忽視了宇文邕,他絕對算不得小孩啊!

謝輕蘿的雙手支著下巴歪頭沈思,半響後才皺眉回答:“我知道邕哥哥的夫人有孕在身,事事都需萬分留意,可我……”

“啥?”飲在口中的茶登時噴了出來,我趕緊放下小茶杯用袖子擦拭。沒想到比高長恭還小的宇文邕都有孩子啊,我淩亂地問:“宇文邕的媳婦都懷孕了?你確定那是他的孩子啊?”

謝輕蘿顯然被我問住了,巴掌大的臉上爬上淡抹紅暈:“我……我又不是他,怎麽知道這些!”

眼前的小姑娘滿臉局促,臉頰緋紅,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總之我都覺得自己問的問題有點過分。她又不是孩子的媽,怎麽會知道這些,就算她是孩子的媽,估計她也不太知道。

大病初愈,總是分外口渴,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水,對她擺擺手:“忽略我,你繼續!”

她疑惑地看了看我,估計什麽也沒看出來,所以繼續了自己的話題:“知道她懷有身孕,我不會有意撞到她。那日明明是有人推我才……可邕哥哥非但不相信我、不聽我解釋,甚至還將我訓斥一番。”

穩了穩手,我終於壓下心裏冒出頭的感慨,這還真是一樁狗血的戲碼啊。有人欲陷害謝輕蘿,推她撞了宇文邕的某夫人。若真把孩子撞沒了,正中他們的下懷;即便沒成功,謝輕蘿也得被宇文邕罵一頓,堪堪一箭雙雕。

一個男子,尤其是像宇文邕這般身在皇室的男子,娶一個心腸狠毒的女子會帶來許多麻煩,他一定會討厭她於是小阿蘿就華麗麗的成了炮灰。

這廂浮想聯翩,謝輕蘿已挪到身邊,拽了拽我的袖子,小聲道:“小昀姐姐,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我將她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如斯,只因為那是她覺得十分重要的人。可宇文邕如果真的了解她,斷然不會認為她能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我彎了彎唇角,輕輕拍了拍她肩膀:“他不相信你,你說破嘴也不會相信;他要是相信你,你什麽都不說他也會相信。”

謝輕蘿楞了楞,垂下眼皮,沒有說話。

“為什麽不開心呢……人活著其實是讓自己過得更好,不是從別人之處反饋喜怒哀樂。除非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不然沒必要讓他影響你的心情。”

“邕哥哥誤會我,我很傷心呀。一想到他可能一輩子都不理我了,我就覺得自己每天從晨起到睡去仿佛半點樂趣都沒有。小昀姐姐你曉得麽?”

看著她那雙素來清澈明亮的眸中泛起薄薄霧光,臉上凝滿的是不符合孩童氣息的憂郁,這一刻我突然有種錯覺,一個可怕而奇怪的錯覺:在這個名喚謝輕蘿的姑娘眼中,宇文邕就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

我不知道於她來說這樣的信念可以堅持多久,甚至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被摧毀或是重生,但我猜得到,她應該是喜歡宇文邕的,無關利益,不關權勢,只是單純地小心翼翼地喜歡宇文邕這個人,只是這個人而已。

我嘆息:“那就去找他解釋吧,解釋清楚。若是他不肯見你,你便一直等到他出現;若是見了他他仍不聽你言語,那就在他面前掉眼淚,哭得越兇越好。”我相信堅持可以打動一個人,也相信宇文邕不是冷血的人,雖然眼淚是懦弱的象征,但宇文邕應該不會任一個小姑娘在面前哭而無動於衷。

她的聲音哽咽,甚至有著散不去的擔憂:“我……若是哭了,邕哥哥還不理我怎麽辦?”

“撒嬌打滾抱大腿,我就不信宇文邕還能把你給拆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勵,覆而又道:“我這裏有一招僅供參考——在你見到他的前提下,如果一屁股坐到他面前,抱著他當下正用的東西耍賴,他一定會對你說話的。”雖然說的話可能是批評,可總好過什麽都不說吧。

謝輕蘿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於是我放心了。

…… ^ ^ ……

自那日聊天,謝輕蘿失蹤了三日。第三日午後,我趴在矮榻上曬太陽。迷迷瞪瞪之際,高長恭省去敲門的步驟悠然走進來,茶白的長袍染著午陽的光暈,卓然倜儻。

我側著腦袋,視線的焦點定了又定,終於在看到他手中托著那盤香噴噴的包子時,驟然清醒。然後,不顧衣衫褶皺,迅速從榻上爬起來,奔到他面前兩手從盤中各抓一個包子。

啃了好幾口,我厚臉皮地問:“是……給我的,還是給我的……呢?”

高長恭的目光閃了閃,探出一只手,精準地將我再度去抓包子的手壓在桌沿:“沈大姑娘,不知你這是什麽吃相?”

抽了抽手,他已順勢松開,我賊兮兮地笑了笑:“沈氏吃相!怎麽樣沒見過吧,你以後可要習慣呀。”

他坐在一邊,扶了扶額頭,指著盤子道:“這些都是給你的,沒人與你搶。”

聽了這話,我頓時心花怒放:“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已有大半月未吃到除清粥小菜以外的主食了啊。若再這樣下去,我不虛脫也得瘦成竹棍。”

高長恭端起碧色茶盞抿了一口。茶白的袖口繡著同色的素雅小花,我探過腦袋正打算仔細地看上一看,他卻突然開口道:“你不會虛脫,虛脫的該是宇文邕。”

我的動作一頓,腦中也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

他搖搖頭:“你教給謝輕蘿的方法真是讓宇文邕扼腕嘆息。”

最近都看不到謝輕蘿的身影,也不知道她進行得如何,聽他這話,我覺得她十有八九是成功了。於是端端著正地調好坐姿,有些喜悅:“我的主意一定管用吧。唉?可小阿蘿真成功了,為何不來找我報喜呢?”

高長恭擱茶盞的手驟然一頓,眸光頓時變得非常難以捉摸,仿佛在忍著眸中情緒。我楞楞,試探地問:“莫非小阿蘿高興到得意忘形,一忘形,順便將我也給忘了?”

他一手輕叩桌面,目光從盤中所剩不多的包子上移到我臉上,沒有說話。“噠噠”的磕碰聲讓我更加疑惑,不動聲色地抹抹嘴角,終於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晃了幾晃:“怎麽不說話……是不是茶水了,你又很口渴,所以沒辦法說話?既然這樣,我去添些水……”

他倏然拉住我,回頭就看到眉眼中蓄起的脈脈笑容:“確實很管用,謝輕蘿抱著硯臺站在宇文邕的書桌邊,宇文邕蘸墨起身去奪,謝輕蘿善解人意地往前湊……然後,那硯臺就被打翻在幾案上。”

心裏一跳,我都忍不住扼腕嘆息了:“小阿蘿怎麽如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高長恭淡淡看看我,悠悠補充道:“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宇文邕所處理的周境旱區的公事文策,全部毀於一旦!”

本來是一件小姑娘的心事,演變成家事,現在竟然延伸成了天下事。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表情了,糾結地吞了吞口水,弱弱地問:“宇文邕有說要找我算賬沒?比如修理小阿蘿的時候順便修理修理我?”

“這倒沒說。”

拍拍胸口出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但謝輕蘿已經被她父親禁足,禁足期限是——沒有期限!”

好心幫忙竟然把謝輕蘿給害了,我很是愧疚:“罪過罪過。我想我會內疚得失眠的。”

高長恭嘴角動了動,慢慢說:“你睡眠向來都很好。”

我瞪可他一眼:“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睡得好不好?”

他說:“打呼嚕,流口水,說夢話……你自己說你睡眠好不好?”

“……沒……沒有吧……”我說得毫無底氣,畢竟睡覺這件事是很玄妙的,誰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會做什麽。我想,這主要是沒有證據,若是有證據,我一定反駁地非常有底氣。

驀地,他的指尖點向我的額頭,融雪的溫涼緩緩拂過眉角,笑道:“你皺眉做什麽,我不過隨口說說。我們屋子雖挨著,但相隔一墻,我如何也無發知道這些。”

我:“……”

再一次被他戲耍了,我想,這個人他怎麽這麽討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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