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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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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翠竹中的娟娟流水、蟲蛙鳥鳴放佛還在耳邊重現;青白石桌上那盤黑白兩子對峙爭鋒的棋局也如近在眼前,但這一切已在時間的洪流中漸漸遠去,同時淹沒的還有那位穿著質樸風骨沈香的老人。

京兆杜陵這一行高孝和的目的不純,畢竟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想向逍遙公求一副字送他二哥作生辰禮物。

原本以為求字會很曲折,沒想到輕而易舉便拿到了。同樣意外的是,宇文邕也辦成了他要辦之事,正所謂皆大歡喜。

一般皆大歡喜的結果必然要設宴,所以宇文邕再三堅持,要在聽雨軒宴請高孝和與我。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遠來是客,邕當盡地主之誼。

不曾去過西安,更不曾到達陜西,何況這還是遙遙古代的長安城,得此消息後,我十分歡暢。雖然聽雨軒只是一家酒樓,只有去過吃飯的才會有力氣游玩呀。

高孝和顯然沒有我思考得這般實際,他以返家之期不能延誤為由推辭了。我分外失落,走回客棧的一路都用怯怯的,充滿憧憬的眼神看著他。當他終於莞爾輕笑點頭答應時,我高興得沒忍住,跳了起來。

…… ^ ^ ……

長安繁華古街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似乎這一年的這一天與過去或將來的景象並無差別,但時光很難將這一刻定格,流經的歲月總會刻下一些看不見的痕跡。

這些變化可能會是某座屋舍墻頭的松動磚瓦,可能會是高大樹樁上的層層年輪,也可能會是染在這座都城上的歷史滄桑。

柔淡清風拂過,腳下的步伐稍稍停頓。展開雙臂感受這陣輕柔風煙時,高孝和便按住胳膊將我扯到路邊。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無奈道:“當心。”

目送漸行漸遠的毛驢車,我搓著手笑了笑:“仲夏的風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啊!”

他拈手拂了一下肩膀,掌心赫然落著一片黃綠交錯的樹葉,慢慢道:“一葉知秋。”

我僵硬地笑了笑:“現在不是夏季麽……”

“漸入初秋……不,已入中秋了。”

我不服狡辯:“可樹葉還沒有枯萎啊?”

他閑適地看我一眼,閑適地扔掉那片樹葉,漫不經心道:“今日是……八月十一。”

黑鴉不合時宜飛過,我倏然怔住。八月十一,原來都八月了……再有幾日便是中秋節了。

若用來時的時間計算,我已在那個時空消失了近四個月,也不知家中父母身體如何,心情何為,家裏的一切又是否安好……壓住心臟處的微微疼痛,如何也無法讓胸腔中的憂傷散去。

高孝和突然說:“離家數日,豈有不思家之理。無論你的家在呢裏,我都會將你送回去。你的家究竟在何處呢?”

他落在我臉上的目光變得格外悠遠,再一次許下送我回家的承諾,鄭重得猶如壓著千斤巨鼎,再一次問我家在哪裏,仿佛問不到就不罷休。我不說話,他便一直等待,不急不躁閑庭信步地走著。

我非常想家,也非常想回家,可一切關乎回家的事情都處在一團迷霧中,讓人無從下手。不知道如何說,亦不知道如何開口,可面對堅持的他,坦蕩君子的他,仿佛再隱瞞下去都是地他的不尊重。

我看了看天際高遠火紅的日頭,終於嘆了口氣:“時間總是這樣快得耐人尋味,讓人無所適從。”

高孝和張口欲言,我搶在他前面開口:“我去鄴城!家鄉突遭霍亂,父母親人舉家如鄴。途中我與他們走失,被劫替嫁之後遇到你。”前進的腳步停下來,我繼續道,“在多倫鎮的日子,說是玩樂,實則攢盤纏。我要去鄴城尋找他們,家已不家,親人可能還在鄴城。即便渺茫,我也要試一試。”

“不試試,又怎麽知道沒可能呢……”終於說出口了,這是我想了很久才編出的圓滿謊話。心裏有愧,說謊卻無惡意,我去鄴城本就要找那家古董店,尋找穿越時空的原點。

不知道他信不信,即便是不信,我也要想辦法讓他信。

高孝和就站在我身邊,人已陷入沈思中。看著他玄青衣襟上繡著低調而華麗的雲紋,我陣陣失神。他輕言道:“既然為的尋親,能早一時是一時,我盡快辦事,盡快回鄴城。”

如此,他就是信了,我暗自絞著手指,點點頭:“好……我不急,你辦你的事,尋親這樁事講究緣分,著急也沒辦法。”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可一想到說給他聽的一切都是架構在虛假之上,我便有些內疚起來。

一輛馬車碌碌而過,他突然攬住我肩膀將我向後帶了幾步。疑惑地看著他,他已經收了動作,眼睛若有似無地撇幾撇地面。順著他淡淡視線看過去,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腳邊正落著一團綢緞手絹,其上隱約還繡著錦簇的花。

隨著他視線轉移到停駐在路面的那輛馬車,馬車窗正口探出一顆腦袋。

那是一個姑娘,臉上垂著薄薄丁香色輕紗,纖纖素手托著下巴,伶仃皓腕上劃出一只碧色的鐲子,正目光含笑的看著高孝和。

美人嬌羞有意,素手拋羅帕。

他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她笑吟吟地望著他,縮回馬車中。

隔著遠遠的距離,隔著柔柔輕紗,我都都感覺到她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姑娘,而且還是向高孝和示好的漂亮姑娘。

馬車漸漸駛離,他的視線終於緩緩收回。

我不僅忘了方才騙他之事,也忘了自己的內疚,看著彼此不算太遠的距離,我立刻後退兩步。

他怔了片刻很是不解,我伸出腳踢了踢地上的手絹,陰陽怪氣道:“繡的好像是牡丹呢,很漂亮,跟人一樣漂亮。”

他的視線微動,隨即皺了皺眉,擡腳便說:“走吧。”

玄青的身影從眼前晃過,我擡步追上去,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問:“你真不要麽?”

他目不斜視,彎唇反問:“要什麽?”

我驀地都公開他,撇著嘴提醒:“當然是手絹了。”

高孝和轉頭看了看我,慢慢道:“你無需擔心,我在鄴城有住所,抵達之後可以住在我家,盤纏之類有我幫你。”

話題轉得太快,我艱難地將思緒拉過來:“……謝謝。”

“你已與我道過多次謝了。”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有啊……我記得你救我時好像是道了一次或是兩次謝,後來請我吃包子又一次,然後就沒有了呀?”

高孝和眼角上挑,將我細細地看著,在我以為會反駁或是打壓我幾句時,他卻輕笑著將視線上移,說:“到了。”

擡頭,聽雨軒三個大字赫然在目,酒樓二層立著絳紫錦袍的男子,劍眉星目,臉上帶著清淺的笑。

宇文邕……就是這一刻,我驟然反應過來,他不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北周武帝麽!他竟是北周的皇帝,我當初怎麽就沒想到呢。

沿著棕木長梯踩上二樓,宇文邕迎來口中道一聲“高兄弟”,高孝和抱拳回禮,隨著他的引導踏入雅室。

雅室四壁掛著四副松竹蘭菊四君子的水墨畫,意境幽深淡雅,不及聽他們的談話,我便立刻湊上去觀察。

道道筆觸精湛畫上之物猶如真是,我十分喜歡這四副水墨畫,於是打算伸手去摸摸。還未觸換卷,銀鈴乍響間,手便被人握住:“不可!”、

一聲清脆的女聲,如出谷黃鸝般靈動。

我一呆,竟不知雅室中何時多出一個粉衣小姑娘。她松開我的手,眼睛彎起掩嘴輕笑,手腕上帶著一串銀色小鈴,頰邊梨渦若隱若現:“用手觸畫,會損壞畫作的。”

我問:“為什麽?畫掛著不就是給人看的,讓人摸的嗎?”

她抓了抓垂在肩上的黑發,搖頭:“我也不知道,邕哥哥說不讓用手去觸的……”

我凝神想了想,恍然大悟,原來是宇文邕家裏的小妹妹。

這時,與高孝和說話的宇文邕似乎發現墻邊的小姑娘,終止言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阿蘿?你怎麽在此?”

粉衣服小姑娘臉上立刻爬上淡淡微紅,垂著頭,說話的聲音變得很小:“邕哥哥……”

我看到宇文邕的眉頭皺了起來:“是誰將我的行蹤告訴你的?”

粉衣小姑娘不說話,宇文邕的眉頭更皺了。高孝和踱步走來,他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問道:“這位姑娘是?”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但我猜得出這一定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碼:男子很兇的質問女子從何處得來他的行蹤,女子梨花帶雨的說我不能說,不能出賣某某人,然後男子一怒之後殺了身邊所有可能洩密的人。

不禁感嘆,真是紅顏禍水啊紅顏禍水!

“謝輕蘿,謝司寇的幺女。”宇文邕的伸手指了指桌邊,“既然來了,那便一起用飯吧。”

相比於主角大發雷霆,這有點出乎意料,我轉頭去看高孝和,他動了動唇,暗示:“你想多了。”

謝輕蘿倏然仰首,纖長的睫毛輕輕翹著,眼神清澈如水,面上帶著盈盈的笑:“邕哥哥,你現在不生氣了吧?李姐姐說你在聽雨軒宴請兩個客人時正好被我聽到,我很好奇,然後提前偷偷到這躲起來了。”謝輕蘿沖我一笑,邀功似地繼續道,“邕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告訴李姐姐你請的人裏有個漂亮的姑娘!”

我的眉毛跳了跳,看了看高孝和,正疑惑著這與我有什麽關系時,轉瞬就註意到宇文邕那張好不容易平靜的臉又黑了幾分。

高孝和忍著笑,出來打圓場:“小昀早就餓了,先吃飯吧。”

我的眉毛又跳了跳,心裏憋著一口氣:“高孝和,你出來打圓場,為什麽要拿我做借口啊,我什麽時候說我餓了啊?”

他碰了碰我的手背:“你方才不是說了麽?”

“怎麽可能,自打進來我就說了這麽一句話,我是不會記錯的!”

“你看我的眼神不就是在說你餓了麽?”

我咬牙:“不是!”

他笑了笑:“哦,那誤會了。”

我握拳:“……其實是你餓了吧。”我對天發誓,他若是不承認,我就打他一拳頭出氣!、

雖然高孝和與宇文邕今日是第二次見面,但兩人竟難得地默契,異口同聲道:“確實餓了,邊吃邊說。”

高孝和悠悠看來,表情很是無辜。輕哼一身,我暗自決定:以後一定得報覆他一次,不然他該一直這麽欺負我了。

這麽想著,彎腰要坐下,不妨謝輕蘿一抱拳,將對我鄭重道:“姐姐,你方才說話的樣子太有魄力了,我崇拜你!”

“……”一踉蹌,我差點摔在飯桌前。

紅燒乳鴿、清燉黃魚、鹽水鴨肉、素炒蓮藕、小蔥拌豆腐……看著滿桌五顏六色的菜,我承認高孝和很懂我,我確實是餓了,早就餓了,晨起吃的包子早就消化了。

夾了一塊魚肉放到口中,滑而不膩,鮮而不濃,實數難得佳肴。高孝和與宇文邕正在各自謙虛說拜訪逍遙公之事是自己沾了對方的光。謝輕蘿同我一樣,也拿著筷子大快朵頤,她其實也早就餓了。

我嚼著一片蓮藕兀自想開,其實見到逍遙公求仁得仁這件事既不是高孝和沾了宇文邕的光,也不是宇文邕沾了高孝和的光,而是因為逍遙公是個公平公正的人。他會拒絕一個,但不好意思拒絕兩個,於是分開做無果的兩件事,湊在一起就變得十分和諧且有果了。

高孝和問宇文邕:“我很好奇,身為皇室貴胄,為何偏要去日日拜訪逍遙公呢?東籬采菊,意境悠遠……逍遙公的心顯然不在仕途。”

我也很好奇,於是豎起耳朵仔細聽。

“長安之所謂,乃寓意長治久安。百姓生活安順,實是天下之人所共求。我不過是為此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宇文邕一嘆,話鋒一轉“不知孝和如何看待這‘長安’二字呢?”

“皇權霸業,欲要長安,需仁愛重民。”

“此話可是在說孔孟之道?”

“是。史之為鑒,可以明心。漢雖已去,但罷黜百家尊儒術的政策也需後世效仿,百姓綿弱,確是是國之根本。”

宇文邕再嘆:“確實如此,只是可惜皇兄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此時求賢若渴,我乃盡能及之力為他排憂解難,請逍遙公出山輔佐,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不久前才用在兒女情事上的句子從宇文邕的口中說出來,我險些忍不住笑出來。手一抖,

夾起來的豆腐就掉進高孝和的碗中。

暗叫一聲不好,小心翼翼地擡起走,順著玄青的衣袍向他臉上望去,高孝和的嘴角動了動,我立刻大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說:“……無礙。”

臉上火燒火燎的,如果在場的人只是我們兩個,我覺得真沒什麽。可偏偏是當著謝輕蘿和宇文邕的面前出狀況,這多麽丟人啊。

垂著腦袋思考如何挽救我的顏面,宇文邕的話立刻傳進耳朵:“邕今日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孝和是否有意願留在長安,助兄長一臂之力?”

高孝和輕輕放下筷子,鄭重地開口:“抱歉,我是齊人,忠孝為先,不會轉投他國。”

宇文邕倒也不強求:“此一時彼一時,若是日後……長安隨時歡迎你!”

高孝和的視線飄過對面墻壁的四君子水墨畫,眸中漫起暈暈光華。他斂首,低言道:“不會有那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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