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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地獄黃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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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上的女子跌跌撞撞,不斷撥開前方的人群,直楞楞地往前奔跑著。

在後面追趕她的人流也緊跟其後,大呼小叫地,把道路中央擠出了一道奇異的空隙。

留心看這女子,能發現她身上的紅色衣物極其華麗,金絲銀縷,繡了精細的紋路。

她唇紅齒白,黑發如瀑,面容姣好。只是此時,慌亂逃竄之中,她頭發散亂,顯得有些狼狽。

能看得出來,她原本是梳了個發髻的,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頭發散開了。

章栗眼尖,覺得女子身上的衣服樣式十分眼熟。躊躇片刻,她才猶疑地問道:“這……是嫁衣吧?”

“看樣子,恐怕是的。”謝書神色平靜,伸出手指了指畫面,“這是常見的嫁衣款式。”

章栗察言觀色,見趙阿四臉色蒼白,心有不忍。但該問的還是得問,“她這麽晚穿著嫁衣在大路上逃竄,後方還有人追趕。難道……是在逃婚?”

聞言,趙阿四渾身一震,眼神頓時灰暗下來。

片刻,他才顫抖著嘴唇,從牙縫間擠出幾個音節:“鳶兒啊,你怎麽……這樣傻……”

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女子逃婚,是極其罕見的事情。但眼前的一幕,除了逃婚也無從解釋。

趙阿四此前提過,鳶兒的家裏人為她另說了一門親事。如此推算下來,今夜大概正是他們的新婚之夜。

出乎章栗意料,趙阿四心儀的對象竟是這樣一個剛烈的女子,不滿意這門親事,就敢放棄一切作出逃婚的舉動。

放在章栗生活的現代,這樣的敢愛敢恨,也是十分難得。

思及至此,章栗不由得對這鳶兒生出了幾分敬意。語帶安撫地,章栗問趙阿四,“她……叫什麽名字?”

趙阿四雙眼緊緊地黏在鏡面上,良久,才如同喃喃自語般地回答她,“戴鳶。她叫戴鳶。”

“挺好聽的名字,”章栗垂眼,“是個勇敢的女孩。”

趙阿四缺咬緊了牙齒,“我寧願她不要這樣勇敢。逃婚……逃婚,一定會被抓回去,屆時,後果更嚴重。”

章栗清楚他的意思。看如今的情形,顯然戴鳶已經被發現逃婚,她一介女流,怎麽跑得過身強力壯的家丁。

到時候被抓回去,不僅免不得被處罰,還讓兩家人都面上無光,她自身的名聲也會大大受損。

心知趙阿四是在心疼戴鳶,章栗搖了搖頭,“是這樣沒錯。但是,為了你,她不願委曲求全,你可明白?”

這話刺得趙阿四一激靈,他的牙齒咬得更緊,臉上的悲意難以掩飾。

最後,他還是緊閉雙唇,什麽也沒說。

雖然戴鳶體力有限,跑不過後面追趕她的家丁們,但一番看下來,她頭腦倒是很靈活。

她觀察著周圍的地形和人流,能利用就利用,不斷拖延著後面人群的腳步。

雖然沒能拉開距離,卻也沒讓他們抓到自己。

只是好景不長,道路再長也有盡頭。七拐八繞之下,他們漸漸跑離了問柳街。

周身的人流少了下來,戴鳶的腳步也越來越慢。

果然,戴鳶體力不支了,可是身後的人還是窮追不舍。

趙阿四的眼睛撐得通紅,心疼在他眸中充盈著。可他什麽也做不了,只能隔著昏黃的鏡面看著那一邊。

戴鳶跑不動了,卻還是勉力往前,路線越來越曲折。

但到底是甩不掉後方的追捕,兩方的距離越來越小。

終於,戴鳶停下了腳步。她跑到了一座橋上,站在橋中央。

她像是放棄了,猛地停下了腳步,目光如炬地,看向了後方的家丁們。

家丁們見她終於停下,便要邁步上前去接近她。正在這時,卻聽得她一聲怒吼:“別過來!否則我就跳下去!”

她背後是冰冷的石橋,石橋跨著一條奔流的溪河。水聲在夜幕四合的寂靜之中格外響亮,一聲一聲地擊打著人的耳膜。

她用盡力氣吼出這句話,也不顧及形象,雙手一撐便懸在了橋沿旁。

此時,她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一陣微風就能將她推進那奔湧的河水之間。

家丁們倒吸一口涼氣,害怕她做出什麽危險舉動,趕緊都收住了腳步。

雙方就這樣對峙著,維持著那微妙的距離。

不一會兒,家丁身後又趕上一隊人。打頭的是個略顯油膩的中年男子,錦衣玉服,顯然跟周邊的家仆不是一個等級。

果然,那正是要迎娶戴鳶的男方。

他遠遠地見得戴鳶,還以為已經抓到了人,一臉喜色地湊過來。走得近了才發現戴鳶是這副動作,臉色一白,連連後退幾步站定。

“小鳶,你這是做什麽?先下來,先下來。”他朝著戴鳶擺手,眼神中交織著害怕與關切。

“李大人,你也來了。”戴鳶看到那男人,冷冷道,“看來你還真的是很看重鳶兒。”

“我身為你的夫君,自然是看重你的,不然,也不會給你家那麽多聘禮啊。”被稱為李大人的男人忙不疊地接言道。

“夫君?李大人,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戴鳶不屑地嗤他一聲,“我戴鳶的夫君,要與我一世一雙人。而你,不過是想納我為妾罷了!”

李大人聽了,臉色一青,卻並沒有發作。頓了一頓,他才道,“畢竟我已有正室,而你又出身商賈,只能納你為妾。但小鳶,你信我,我對你的心意是真誠的!”

這一番對話,聽得章栗暗自咂舌。

聽他們的稱謂,就能知道這李大人是個廝混官場的。戴鳶家富甲一方,還要進他門下做妾,可見李大人的官階並不低。

通常,人在高位,是不會這樣低聲下氣地說話的,尤其還是對一個商人家的女兒。

但觀這李大人,言語間甚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到了戴鳶。

看來,他對戴鳶大概是有幾分情誼的。

又看鏡中。

戴鳶聽得李大人這樣說,卻絲毫不為所動。她眼尾一挑,精致的嘴唇吐著冰冷的話語:

“李大人的心意,戴鳶是斷斷不敢受的。據我所知,你納之前的幾房小妾,一開始也是情意綿綿。但是後來呢?——還不是一樣棄置一旁。”

她語氣更加冷硬,“李大人位高權重,怎會對女人真的動心。不過是圖個新鮮而已。”

一番話說得絲毫不留情面。饒是李大人對她有著幾分耐心,也被消磨掉了。

他臉色一變,換掉謹慎的表情,聲音生硬起來。

“不管怎樣,你已被許配給我。今日新婚,你擅自出逃已是大不敬。我勸你一句,事已至此,最好不要再耍性子。跟我回去,我可以當一切未曾發生。”

因著戴鳶此時的動作實在危險,李大人雖然心有不豫,卻還是穩著情緒,沒說太重的話。

戴鳶卻充耳不聞。她轉頭看了看江水,眼神一暗,語氣軟了下來。

“李大人,鳶兒有事問你。”

這話鋒轉得突然,李大人還未反應過來,便不自覺地點了點頭,“你問。”

戴鳶輕飄飄地,“您可知道,這座橋是哪裏?”

李大人依言細細打望一下周圍,蹙起眉頭,“……我並沒有印象。這只是座普通的石橋罷了。”

聽得他這樣說,戴鳶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

她生的很美,雖然笑容帶冷,卻仍舊動人。

“是麽?”她說,“李大人絲毫沒有印象麽?也是,高官如您,很多事,不會親力親為。”

接著,她略一擡頭,眼神犀利起來:“——不親力親為,自然不會知道,那日你吩咐的人,正是在這裏,將趙阿四推下了河。”

章栗聽得一震,猛然轉頭向趙阿四看去。

趙阿四本就無甚血色,此時臉色更是慘白如紙。他死死地盯著鏡中的李大人,顯然是才發覺過來,害死他的幕後黑手正是這個男人。

“是他——”趙阿四幾乎要咬碎牙齒,“是他……”

章栗按住他的肩頭,“冷靜點。一切都過去了。”

趙阿四轉眼看章栗,勉力悶下了懷中的惡氣。

鏡中,聽戴鳶語有所指,李大人面色一僵,言語卻並無波動。

“你說的什麽,我並不清楚。”他耍賴一般回答。

戴鳶抄起手臂,“你買斷我身邊的下人,套出我倆相會時辰與地點,再趕在我到之前,對他下毒手。”

說到一半,她眼中已有不忍,“他正在尚好年紀,你為何要如此殘忍?”

並沒有要等李大人說話的意思,戴鳶繼續道,“若你不殺他,而是以他的前程要挾我,我反而會順從你。也是我太天真,以為私奔就能遠走高飛,卻低估了你的醜惡手段。”

見她看的明了,李大人也懶得再演,揮了揮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好了,你到這裏來緬懷他也就罷了,現在,跟我回去。”

說著,就要去拉她。

戴鳶卻往後一退,臉上笑意越發涼薄,“大人以為,我今日出逃,只是想來這裏看看他走的地方?”

她輕輕一揚手,在周圍人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放任自己失去了重心。

“大人,戴鳶要告訴你,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的話輕輕地浮在空氣之間,並沒能完全地擴散開來,就被奔騰的河水吞沒而去。

她從橋面墜下,衣袂隨著下落的重力輕巧地揚起。紅衣飄飄,在夜幕間顯得格外紮眼。

而後,一切都歸寂於那朵微小的水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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