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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有件事我想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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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見真滿意了:“那就照著方案來吧。時間比較緊了,進度抓好。”

沒想到宋博士下一句就是提要求:“我這邊確實人手不太夠,還要負責外場的防務工作。我在想,那內場展位的講解、接待和後勤能不能幹脆讓徐總這邊一起包辦了?展位是大家一起的,我這邊就可以騰出人手去外場了。”

“我們人手也不夠。”徐新昌冷笑一聲:“公司本來就限制出差人數,我們的人都是已經安排好了工作的。您要不找品牌部吧。”

宋博士頓時有點難堪,連徐新昌都知道品牌部已經被他壓得叫苦連天了。

其實徐新昌對他還算客氣的,沒直接拍桌子指著他的鼻子罵。賀見真估摸著要是換了自己,這位暴脾氣的徐總就直接摔門走人了。

但賀見真也不想幫宋博士。即使他不喜歡徐新昌,完全可以趁機給徐新昌找小鞋穿,宋博士這個人情他也不想送。已經接二連三地請人幫忙了,都是治標不治本。宋博士管理不力,他這個總經理也不是專門給下屬擦屁股的。

“您手底下我記得配了幾個助理的,都幫不上忙嗎?”賀見真幹脆當著徐新昌的面推回去:“是不是您太寵他們了,把人叫齊開個會,我來壓他們。”

宋博士不敢真的讓總經理來替他做管理工作:“他們都在團隊裏趕項目進度。沒事,我再和他們商量一下分工吧。”

“要不這樣吧,”賀見真笑盈盈看著徐新昌:“禮濤這段時間要忙董事會,接下來可能分不出太多精力來統籌航展了,我看徐總的協調管理能力比較強些,就代替禮濤全權負責這次整個航展,可以吧?”

徐新昌一挑眉,像是驚訝的樣子。

這還是第一次賀見真給他權力:“我授權你把關所有航展的項目,你保證效果,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要是最後出簍子,我就找你。”

徐新昌把頭一揚:“沒問題。”

“宋博士,”賀見真轉頭:“你要是叫不動人,就把徐總推出去幫你壓人,包括分工、財務任何困難都可以找他。他反正要對最終效果負責任的。我到時候只去看結果,出了問題,我就找他。”

他當著宋博士的面把權力給徐新昌,一來兩個人的方案對比在前,的確是徐新昌更優秀,宋博士不能不服;二來他也想利用這個機會緩和和徐新昌之間的關系,項目給了徐新昌,就是表示信任和認可;三者,徐新昌得了權力就更方便指使人。賀見真相信,以徐副總經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性格,宋博士是不可能叫得動他幫忙幹活的,只能是徐新昌仗著項目負責人的名頭壓著宋博士的人幹活,借此也整治一下宋博士手底的兵,好好正正風氣。

宋博士很愧疚:“是我給大家添麻煩了,我應該向徐總學習管理經驗。”

“你別擡舉我,”徐新昌小有得意,也會講好聽話了:“人家以前都誇你是什麽來著?那是桂花樹長在泰山上,擡起頭能喝甘露,身體泡的是山泉,反正就是又淵博又高尚,我可差遠了。”

旁邊的辦公室主任韋寧噗嗤一聲笑出來:“那是‘吾家君譬如桂樹生泰山之阿,上為甘露所沾,下為淵泉所潤。’”

“你看,寧姐都批評我沒文化。老子就是沒文化嘛。”徐新昌毫不在意。

幾個人笑做一團。

賀見真倒是沒聽過這個典故:“這是誰說的?是個什麽故事?”

“這是以前老董事長形容宋博士的,”韋寧是老人,她知道得最詳細:“選的是《世說新語》裏面的兩句,誇獎宋博士學識深厚,品德美好。當時是用來教育研發人員要多學習宋博士。”

“這兩句好,”賀見真也喜歡:“不常見,又雅致又特別。”

韋寧解釋:“老董事長,就是萬董事長以前特別喜歡《世說新語》,我們那時候專門做過講話集,歸納他用過的典故。這兩句話好像是寫東漢一個名士,叫陳什麽來著?”

“陳太丘。”宋博士微笑著說。

賀見真眼皮子一跳,心臟差點嚇停。

宋博士還在解釋:“這是個東漢的官員,雖然出身低,但德行高尚,在當時非常有名。後來《世說新語》就用了‘桂樹生泰山之阿’來讚賞他。老董事長那不是誇我,只不過是為了激勵一下年輕人。”

“您不用謙虛,這事大家都知道的。董事長也從來沒這麽高讚過別人了。”韋寧有意找補,不想他因為航展的事情太難堪。

賀見真面上勉強維持鎮定,其實心跳已經快得頭暈。

“陳太丘”就是宋博士?是宋博士策劃了墜機謀殺嗎?怎麽可能?

“這事兒很多人都知道嗎?”賀見真保留著一絲希望。

韋寧點頭:“是啊。您看徐總後來的都知道了。”

徐新昌的年資在他們四個裏面的確是最低的:“高層之間經常說。”

賀見真心有戚戚,只見宋博士朝他投來一個溫和的、羞赧的笑容。這個將近六十歲的老人眼睛渾濁不堪,瞳仁一動不動的,對他人的舉動無法快速地作出反應,他於是低著頭,巧妙地用微笑掩藏自己的遲鈍,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反而更有了動物垂垂將死的怯懦,無論任何角度都沒有喝甘露的屹立在名山之巔峰的桂樹的雅姿。

這種老員工在大型的傳統實業公司裏很常見,他們態度很好,但就是叫不動幹活,慢慢閑在部門裏面就廢掉了,只有在公司的抽煙區偶爾能看到他們罵罵咧咧地討論沒什麽出息的兒女、甩不掉但是也沒有感情的伴侶以及辦公室新來的奇怪的年輕人。最終,他們一部分會被優化掉,另一部分運氣好的也許能熬到內退或者退休。

賀見真見過不少。他還是新人的時候,也是被抱團養老的老員工壓榨過來的。但他也知道,這些人是懶惰、老油條,但要說他們是壞人,會害人性命,還不至於。

一個在公司幾十年兢兢業業的首席科學家,他何必呢?他有什麽理由要害人?

眼見著要散會了,賀見真更加緊張,背上額頭沁出了汗,手指拽著襯衫衣角不自覺地摩挲。韋寧把兩位領導送到門口,徐新昌先走,宋博士跟在後面,都走出去了,突然又轉回來,正撞上賀見真防備的目光。

“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說,您現在方便嗎?十分鐘就好。”宋博士說。

他正站在門廊下面,身上曬了一層自然的太陽光,那件白襯衫像雪做的,要融化在光和熱裏面。賀見真神經抽疼,聽什麽都似遠又忽近。

“好,”賀見真攢著手,“寧姐,你先忙吧,我和宋博士聊。”

他把韋寧調開,不希望她涉險,藏在桌面以下的手迅速地掏手機,假裝查看信息的樣子去開錄音軟件。

宋博士的腳步扣著他的心跳靠近。

“什麽事?”他抖著手終於打開錄音軟件,把手機倒扣在桌面上:“坐下說吧。”

宋博士沒有馬上接話,把手裏的電腦先放下,找個舒服姿勢坐在對面,摘了臉上的鏡架笑一笑。他的動作一個接著一個,有條不紊,有種老年人獨特的鄭重其事,仿佛每一件小事都是大事,任意細節都很重要。

“有件事我想坦白。”他一貫低柔恭敬:“關於梁董事長和吳總飛機失事的事情,我知道派出所還在查。具體來說,您和人力昨晚加了一晚上的班,找的那個通過福林江畔的地址寄快遞的人,就是我。”

賀見真冷冷地看著他。∞本∞文∞由∞微∞信∞公∞眾∞號∞西∞蘭∞發∞整∞理∞分∞享∞

“我不住福林江畔,那是我妹妹的家,我用她的地址給曹雋寄的快遞。”宋博士手裏捏著眼鏡的一只鏡腿,那只眼鏡就在他手裏翻著身子擺動,又尖又細的另一條鏡腿像把武器。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可能故意想顯得輕佻,幅度很大,那條鏡腿在太陽光下面金光銳利。

賀見真覺得那條鏡腿在劃拉自己的脖子,他感到動脈處一陣一陣勒緊的疼痛和灼熱。

他問:“‘陳太丘’也是你?”

“整個公司,應該也只有我會用這個名字了。”

“你和曹雋是什麽關系?怎麽認識的?”

“我們是在公司的抽煙區認識的。”

“抽煙區?”

“人和人的緣分有時候是很微妙的。我們沒有共事過,我和他在工作上幾乎沒有什麽交集,他在客服部門,老要出去做維護,我經常關在實驗室裏面。但我們都抽煙,公司的抽煙區我們倆聊過不少次。”

“所以查不到你們的關系,沒人知道你們認識。”

“社會關系是由一個人在社會中的角色來定義的,父子、君臣、師徒、同事、朋友......每個人都在關系裏扮演一個角色。但是在抽煙區,我們什麽角色都不是,我就是我,他就是他。”

“看來要調查了解一個人,不能只看社會關系,還要看生活細節。”

“大家總覺得技術員木訥、內向、少於交際。其實只要是人,就免不了人情世故。賀總你年輕,你們不喜歡人情世故,覺得這是我們這些老東西太油膩、太市儈。但你不去了解它,有一天就會被它蒙蔽。”

誰也沒想到曹雋和宋博士僅僅只是一對“煙友”。

一個是首席科學家,一個是基層客服工程師,在公司不起眼的某個露臺上碰面了,他們可能一開始都不知道對方的職務、級別、年資,但是男人們的友誼有時候建立起來是很簡單的,一根煙,十五分鐘,就是一段特別的關系了。

警察可以把一個人的履歷檔案翻個底朝天。社保、醫保、銀行賬戶、社交網站賬戶、電話單、線上聊天記錄在這個時代無所遁形。可是沒有人會註意那個去透個氣、發個呆的抽煙區,那個可能刑警自己都每天會去的地方,不啻為這個世界上情關系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賀見真唏噓:“你找他合作,也是因為你們關系比較隱蔽不好查吧?”

“有這方面的原因。”宋博士回答。

“他的第二份工作也是你托人介紹的?”

“是,我親自給維護公司寫的推薦信。”

“所以你們一直有聯系?”

“其實沒有很頻繁,我們都不太用現在的這些聊天軟件和社交平臺。基本上就是我出差到他那兒的時候,或者他出差過來的時候會打個電話出來吃個飯。我們甚至春節的時候都不會發節日短信。”

“你們第一次商量謀劃這次墜機,也是見面談的?什麽時候?”

“兩年前,那天是九月十四號,我記得。我帶著團隊去他們那個地方競標。結束之後我們在機場附近的牛肉面館裏吃了一碗面,談了談這個事情。是我先提的,然後他答應了。”

他說得很細致,很準確,像是早就準備過一番。賀見真看得出來,他是想說的,他可能已經做好準備去派出所自首。

他流暢地回憶道:“當天其實我們就已經把大體的計劃構架好了,通過快遞員來聯系也是當天就溝通好的。後面的時間除了溝通一些細節以外,最主要是觀察梁崇正的行程安排,還有就是等一個他坐私人飛機的時候。因為他不是每次都是坐私人飛機出去,這種情況很少,而且要坐私人飛機飛到曹雋在的那個地方就更不容易有。基本上我們等了一年多的時間都是在等他。”

“你是怎麽知道他的行程的?”

“其實他的行程很多人都知道,高層經常要問他的行程,因為要找他匯報工作要提前預約,他如果出差不在公司,我們都會知道。”

“然後你拿到行程就聯系曹雋?”

“我提前一個星期就知道了,他的行程一般是提前一周就安排好的。我就把他的出發時間、飛機編號、隨行人員都寫好了寄給曹雋。”

“你們不怕臨時有變故?比如天氣不好飛機不能按時飛,或者行程臨時調動?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如果出了突發情況怎麽辦?”

“如果實在有突發情況,我會給他電話。”

“哪怕被查出電話記錄?”

“我們等了一年多才等到這個機會,抱著必死的心來做這件事,阿雋在做之前就已經有了自殺的打算,他根本不怕被查。其實我也不怕,但他不想把我也填進去,所以才堅持用快遞員來聯絡。其實就是賭一賭,看看警察會不會找到他之後就結案。”

“看來他沒賭贏。而且你也還是決定來跟我說。”

“我沒什麽可掛念的了。只要事情成了,我就滿意了。”

賀見真看得出他眼裏的釋懷。他仿佛沒有任何遺憾和怨懟,就好像這輩子做成了這件事情,他就值得了。

這真是奇怪,他是一個科學家,擁有航空工程學雙博士學位,從業三十幾年,突破無數難題困擾,甚至可以說是對國家的航空事業發展是有重要貢獻的。這樣的一個人,卻認為自己人生的價值不是在科研上,而在於殺了兩個人。這是什麽道理?

“為什麽?”賀見真問:“為什麽要殺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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