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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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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乍起,一道電光落下,持利刃割頸的女孩兒瞬間昏迷。她奪下冰刀,撫過她湧血的傷口,光潔的皮膚頃刻恢覆了原狀。

白衣巨人抓住她,浮上海面,頭在碧空,腳踏海底,雙眸熊熊如日月高懸。無邊無際的風雲浪濤在他身周翻湧怒吼,像在沸騰。

他有多少年沒有這麽生氣過了。

被人謀奪神力、跌落塵埃的那回,他似乎都沒有這麽生氣,想要捶碎一切、毀滅一切,讓眾生永墮地獄不得超生。

好啊,原來終於有他放不下的東西了。這可恨得讓人牙癢的小丫頭,終於知道怎麽對付他了——賭他的放不下,賭他的舍不得,賭她的和別人不一樣。

是啊,如果李昀羲不在了,上下九天,碧落黃泉,他上哪裏能再找回這樣的好魚兒!

這樣的好魚兒,是茫茫千古唯一的一個,過去不存在,將來也不會有。有她在,就算奉上恒河沙數價值三千世界的寶珠用來交換,他都不會瞅上一眼。那是他發現的璞玉渾金,他親手雕琢的書香劍氣,他親手釋放的亮烈野火。這樣自由肆意的生命應該是屬於他的,可惜她卻不喜歡他。

怒海平息了,濤聲漸漸靜默。海上一片灰暗,海裏一片漆黑。

她松開了手。昏迷的紅衣少女被金色的光罩裹著,沈入海中。

茶香裊裊。神光回到了慢慢啜茶的李昀羲眼中。

狂怒的時刻已經過去,她無比冷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子,看著手邊這個滿面笑容的懸絲傀儡。一個孩童,攢了一年的零花錢想要得到的玩具,和隨隨便便送到手裏的當然無法相比。曾經她也以為,她珍惜那尾小鯉魚,不過是因為在她身上花費了太多心意和時間。而她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尾小鯉魚遠遠不止是這樣一個玩具,她願意把自己的世界和她分享。

她又想起了她高聲喊出的那句話:“我最好的夢,是和我最喜歡的人一起去做那些事。你要毀掉他,就是毀掉我的夢!”

昀羲,我最好的夢,同樣是和你去看名山大川、高天流霞,在巨浪拍擊的懸崖上琴歌一曲。你若要毀掉自己,也就是毀掉我的夢。

“我歇夠了。”她站起身來,平靜地牽起她最喜歡的人喜歡的人,“走吧。”

他們去了蘇苗苗的神農堂。因為名頭響,診金也不高,來的病患實在是太多了。蘇苗苗正前堂後院地指揮夥計,見他們來了,高興得念一聲阿彌陀佛,抓白水部去給幾個打架骨折的年輕人接骨,又抽出幾張字紙遞給李昀羲:“昀羲,你去看看後院住著的那幾個疑難病患吧,這是病案。”

李昀羲答應一聲,挎上小藥箱就去了後院,手裏還提著白水部買的懸絲傀儡。

這幾個病患得的是纏綿慢癥,並不難治。她一彈指,神力似一粒螢火飛去,除去了富商老頭兒腿裏的風濕,覆原了賣餅老婆子潰爛的皮膚,摘掉了洗衣婦人臉上的瘤子,洗凈了少年胸腔裏的膿液。病魔像一座山一樣從他們身上移開,突如其來的輕松感讓他們哭叫狂喜。

語無倫次的謝恩也好,額頭出血的叩拜也好,她目不斜視,提著不曾開封的藥箱走過。

來到最後一間房門口,她看到床上躺著一個斷腿瞎眼的女子,臉上身上還可悲地生著反覆無常的紅疹,但依稀還能看出她曾有過的幾分秀色。她的丈夫是個衣衫洗得發白的年輕人,瘦削文弱。他珍愛他的妻子,采了野菊插瓶放在她病榻前。藥煎好了,他用小勺試了藥溫,才坐在床邊,把藥汁一勺一勺地餵進她蒼白幹裂的嘴唇裏。她的眼睛瞎了,但神情卻充滿了溫柔和信任。

此情此景,美得像一幅畫。

人間之愛嗎?我來試探一下吧。

她駐足看了會,才帶著淡淡的笑容,慢慢走了進去。

年輕人看到她手裏的小藥箱,殷勤地說:“大夫來了?我娘子今日精神尚好。”

她並不理會,從藥箱中隨意變出一瓶豆粉作勢灑下,女子身上的紅疹瞬間消退。

年輕人滿臉的驚詫和歡喜。

她又從藥箱中變出一瓶清水,叫年輕人餵女子飲下。她剛喝完,空落落的雙膝下就生出了小腿和腳。

年輕人露出狂喜之色,可喜色中又帶了憂慮。

當她拿出第三個藥瓶時,年輕人突然按住她手裏的藥瓶,跪下磕頭道:“多謝神醫相救,還請借一步說話。”

那看不見的女子已經沒了全身的麻癢,重獲了一雙能站能跑的玉足。她在狂喜中摸索著自己新生的腿腳,帶著哭腔喊著:“阿恒,阿恒,我好了,我好了!”

可她的丈夫沒有理她,只是急著引“神醫”到外面,分說情形。

“神醫,我有一事相求。”他深深作揖。

她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的面容:“但說無妨。”

他回頭望了眼室內摸索著起身、聲聲呼喚他的妻子,嘆了口氣:“還請神醫,不要治好拙荊的眼睛。”

她笑了:“為何?”

年輕人低頭輕道:“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兒,父祖都曾為官。她家業興盛之時,她對我來說根本就是雲端上的仙女,連看上一眼都是奢望。可天有不測風雲,她家破人亡,未婚夫閉門不納,路上又遭遇劫匪,把她從山上推了下去,腿摔斷了,眼睛被樹枝刺瞎了,身上被毒蟲咬壞了……我才終於撿到了她。她沒了家,沒了腿,沒了眼睛,全身心地仰賴我,我這樣一個家徒四壁、文不成武不就的人才得到了她。”

他又跪了下來,淚水滴在前面的石階上。“我不敢想,我不敢想啊……如果有一天,她的病全都好了,有了腿,有了眼睛,有了從前的美貌,她就會看到我有多麽不好,我們家是多麽貧窮,她這樣一個出身高貴、相貌美麗的女子淪落為我的媳婦是多麽天道不公……所以,”他叩頭到地,“還請神醫不要治好她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著他,眸子清如冰雪。

他嗚咽道:“只有這樣,芳兒才依舊會仰賴我,靠我照顧,永遠不會舍我而去。”他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階上,等了許久。

當一片桐葉被秋葉吹落在階上時,他頭頂上才終於響起了少女的聲音:“你說得很有道理。”

當世上其他地方都是荊棘叢生、風霜亂落,她當然只會投入唯一能給她安全和溫暖的懷抱。

紅衣少女轉身離去,渺如驚鴻影。

她的眼裏燃燒著希望,燃燒著亮光。

她感到星鬥在轉、大地在動,風雲即將變色,噩運即將降臨,而他們還一無所知。

這潑天的災,滅世的禍,好魚兒擋不住,她喜歡的人也不能。

只有她荒神才能擋住一切風刀霜劍,將好魚兒護在臂彎。

等她終於明白失去神寵有多麽悲慘,一定會乖乖地回來。

她笑起來,身影拉長、變淡,在桂樹下幻成了一個峨冠博帶、面目平常的白衣男子,懸絲傀儡的頭勒在他手中絲線上,有如吊頸。

他心念五蘊中汪洋倒懸,大雨滂沱。光罩破開,鯉魚倏然醒覺,飛出滄海。

她出現在桂樹下,膚光致致,紅衣灼灼,曈眸亮到耀眼,氣息如出鞘的劍。

“怎麽了,荒神?”她瞇了下眼睛,唇角帶著可愛的得意,“終於想通了,要放棄我了?”

“是啊。”他幹脆地回答,伸手摸了下她玉白的耳垂,在她動手前倏地放開了。“在走之前,我還是想問兩個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能回答的問題。”

“出題呀?可別太難啊。”她沒心沒肺地笑著。

他感到了一絲悲哀。

“昀羲,為什麽喜歡他?”

“昀羲,你為什麽就不能喜歡我呢?”

真正的李昀羲紅了臉,卻揚起了頭:“這還真是世界上只有我能回答的問題,那就告訴你吧。”

“荒神,你眼裏沒有善惡,沒有是非,你的本質就是混沌。你有毀天滅地的磅礴力量,卻沒有任何擔當責任的心意。這當然沒什麽不好,卻不是我喜歡的人的樣子。我喜歡白鐵珊,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赤子,講是非,有擔當。我喜歡他的天真,喜歡他的固執,喜歡他的強韌和溫柔,也喜歡他所有的缺點和脆弱。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將自己的悲喜加諸他人,不會為自己的利益翻雲覆雨;這樣的人越強大,就越能給世間安穩太平。”

“這樣的人,如日,如月,浮雲陰翳都無阻其光明。不管己身是男是女,是人是物,是水是火,是東是西,我都一直向往著這樣的日月之輝。”

峨冠博帶的白衣男子蒼白地笑了:“真正的赤子?那我們就看看,當風雨來臨時,這位赤子還有沒有用處罷!”

李昀羲燦爛微笑:“現在你說什麽風涼話我都不生氣。”她輕快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他那只提著懸絲傀儡的手,調皮地說:“荒神,謝謝你。你老人家栽培我的恩情,永志不忘。”

他被“老人家“三個字噎了下,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昀羲,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有不測,隨時,回頭。”

她抱拳作了個揖,轉身向她喜歡的人飛奔而去。

白衣人站在慢慢落花的桂樹下,手裏提著一個叮咚打鼓的懸絲傀儡。

傀儡和著鼓點在舞。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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