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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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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知縣恍恍惚惚,覺得身在混沌水裏。周圍雖然一片漆黑幽藍,水中卻偶有魚鱗、珠蚌的微光閃爍。他伸出手去,抓住一大把水草撥弄到一邊。微光從上照下,他一下子看清了手裏的東西。

“啊!”一個還帶著發絲的骷髏頭被他拋到遠處,在水波上浮浮沈沈。

他仔細看了看身周,渾身發冷。

這一大片水下,有無數森森白骨,水面上還漂浮著數個骷髏頭,用空空的眼窩凝視著他。

“這是哪裏?”他怒道,“這麽多人死在水裏,官府都不管嗎?”

遠處水上投下幾點火光,他游出水面,發現這是一條大木船,上面有許多穿著白色麻袍的男男女女,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盞白色的燈籠。

電光火石間,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禁不住高聲叫道:“小楊兄弟!”

那船首的少年人轉過臉來,正是楊寘。

楊寘先是驚喜:“呀,怎麽是你?!”突然,他又變了臉色:“你怎麽也來了?”

白知縣奇道:“我怎麽不能來?”

楊寘指著他,氣道:“我天生短命,才來了這裏。你呢,詩賦來得,治水來得,可謂文武雙全,比我這樣只會拿筆的書生要強得多了。我只盼我死了,你還能好好留在世上,豈料你也來了!”他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他一眼:“唉!”

白知縣越聽越糊塗:“什麽短命,什麽死?”

楊寘伸手一摸他心口,還微有熱氣,不由大驚:“你是個生魂?怎麽來了這裏!快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船上其他男女看到這邊的動靜,三三兩兩走了過來:“楊小郎,怎麽了?”

楊寘急得再說不出什麽,一個用力,把他推進水裏。

白知縣冷不防嗆了口水,這水苦鹹之極,還帶著血腥味,他忙呸呸地吐了出來。回過神來時,那船已離他十分遙遠,船上的人個個臉色蒼白,手裏捧著素白的燈,一雙雙眼睛幽幽地望著他,卻沒人再說話。

木船就這般在漂浮骷髏的黑水之上靜靜遠去了。白知縣越是追趕,就覺得這船離得越遠。

“小楊!小楊!你要上哪裏去?!”他喊著。

楊寘舉起手來,最後向他揮動了一下。然後,船上所有的白衣人都默然轉身,向迷霧中去了。

白知縣無法,心想,這水總該有個岸,便認定了一處,在水底一直向前走去。不知過了多久,浪濤漸大,水波起伏,他都有些站不住腳了。這時,一只小船憑空出現,船上的黑衣人一身黑袍,戴著一個雪白的面具,用篙撐船。船上孤零零站著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身姿輕靈,眉心一點朱砂記,面容皎潔可愛。她見著水波裏的白知縣,忙揚聲喊停:“船家,這裏有個人呀!”

黑袍人手中不停,嗡聲答道:“不要管他。”

白知縣急忙游過去,雙手攀住船舷:“船家,載我一程罷!”

黑袍人不理,擡手用竹篙向他臉上戳去。

女子一把抓住了竹篙,脆生生喊道:“船家!”

黑袍人轉頭,用慍怒的聲音說:“燕娘子!你三生行善,才坐得此船。若這人上來,船沈了,你我就都無船可渡了!”

“這船甚大,怎會?”白知縣低頭一看這船,一下子收聲了。這船千瘡百孔,不斷地滲水又出水,黑袍人和這女子腳上的鞋襪早被水浸濕。這樣的百漏破船,可還能承受他的重量?

見白知縣驚詫,黑袍人發出一聲冷笑:“苦海無邊,愛河無底,而百漏船行於其中。不是我不肯行善,只是世人五陰熾盛,嗜欲日增,身子笨重,一上來,便要毀了我這百漏船!”說著,他竹篙一點,便要撐船離去。白知縣一把抓住竹篙,一躍出水,徑自跳上了船頭!

他穩穩地站住了。

百漏船蕩了一下,依舊若無其事地向前漂流,連船裏的水都沒有變多一點。

本要出言斥罵的黑袍人沈默地看著他:“你是誰?你這心裏,竟沒有一點汙糟事?”

白知縣微笑致禮:“擅自上來了,請船家原諒。”他又向這燕娘子一揖:“謝娘子為我言。”

燕娘子微微一笑,這笑就像蚌殼打開露出珍珠一樣,似有無限溫柔炫目光華。“不過是舉手之勞,郎君還是多謝船家。”

黑袍人的態度似乎一下子溫和了下來,沈默地劃著船。不多時,船靠近了岸邊,燕娘子小聲對白知縣說:“我知郎君不是此間人,快隨我來。”黑袍人默許他們離船登岸。燕娘子攥住白知縣一只衣袖,上岸便飛跑起來,跑得白知縣頭暈腦脹,上氣不接下氣。她身輕如燕,引著白知縣飛速攀上一座刀削般的山峰,一直奔到懸崖邊,又牽他跳上石梁。望看下方變幻的雲嵐,她幽幽地說:“我不能再過去了,那是生人地界。郎君,你只管念著心裏最親近、最想見的人,從這裏一躍而下,即刻便能回到那人身邊。”

白知縣將信將疑,燕娘子卻不解釋,松開他衣袖回身就走,青衫飛揚,飄飄如春燕一般。白知縣只得在她身後喊著多謝。

轉過頭來,足下深壑萬丈,不知有多深。懸崖之上遍生猩紅色花朵,如血一般。

白知縣猶豫片刻,耳邊又想起了燕娘子那句話。

“心裏最親近、最想見的人啊……”他苦笑起來,“真要能見到了,那也不錯呢。”他望著腳下的萬丈深淵:“最壞,也就是死罷了,總比困在這裏,哪裏都去不了要好啊。”

漠漠雲嵐間,一道人影縱躍而下,頃刻消失在深不見底的溝壑之中。

***

油燈枯滅,冒出一縷青煙。

鯉魚披發和衣坐在床邊,已經睡著了,手上戴著的嫏嬛指環兀自泛著冷光,在墻上映出半頁醫書。

燈燭添了油,被重新點亮。

鯉魚聽見這聲極輕微的響動,朦朧睜開眼來。

昏黃燈光下現出一張男子容顏,含笑說:“魚兒,吵醒你了?”

鯉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湊近他的臉,半晌才大叫一聲:“秀才!”

白知縣一下半轉過臉去,低頭拭去猛然湧出的熱淚。他帶著揉紅的眼睛又轉過頭來,微笑著又喊了一聲:“魚兒,你真是我的魚兒嗎?我好想你。”

鯉魚再按捺不住,一把將他抱住:“秀才!秀才!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她哭著收緊了雙臂,把頭靠在他的肩窩裏,一疊聲說著:“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她緊緊地抱著失而覆得的一切,像是再也不肯放手。

是真的魚兒!氣息這樣暖,這樣芳香,臂膀和身軀又是這樣軟,腔子裏的心是這樣靠近,還在砰砰跳動!這一切都太過陌生,又太過溫暖,太過熟悉了!她有這樣一雙讓他不忍去看的含淚的眼睛啊!白知縣滾燙的眼淚直落下來,滴落在她濃密的發絲裏。“魚兒,你上哪去了?我到處找你不見。對不起,對不起,沒有認出你……”

“是我太任性了!”鯉魚的淚水在他肩上泛濫,“我跑什麽呀!早在麟州,我們就已經遇見了!”

白知縣略擡起頭,望向周圍。這是一間極其簡素的屋子,窗明幾凈,白紙糊墻。窗前懸吊著種著蔦蘿、綠蘿的青竹筒,簾下擺著一盆芍藥,一盆玉竹。“這是哪兒?”他問鯉魚。他松開鯉魚,三兩步過去開了窗戶,望向外面長滿蕓香和書帶草的小小庭院。“這是哪兒?”

“這是京城汴梁。”鯉魚披衣下床,走到他身邊,“聽見五丈河的流水聲了嗎?”鯉魚微笑著說,“這是我買的兩進的小宅子。秀才,如今我是廣仁醫館的坐堂大夫,時常入翰林醫學院聽講。”

“你學醫了?”白知縣吃驚,“咱們上回離別,你還不會這些呢。”

“我學的。”鯉魚驕傲地說,“我還學了很多很多東西呢。嘻嘻,如今我再也不覺得你厲害了。你會的,我在書上也讀到了。”

白知縣含笑道:“太好了。”

鯉魚攔腰抱住他,聲音悶在他胸口,低低地說:“我很好,你放心吧。”

白知縣伸手撥開她的額發,溫柔說道:“是,看見你無事,我終可放心了。”

兩人相擁而立,在寒氣漸濃的傍晚溫暖著對方,像已經擁抱過千百次,都不覺得有何不妥。

“魚兒,始終是我對不住你,你若怨我,我都明白。”

“嗯。”

“你若還願意回來,我等著你。你來興化,我就在興化等你。你要在京城過日子,我就爭取回京。”

鯉魚心裏酸軟蜜甜起來,輕輕說了個:“好。秀才……”

他笑:“我已經不是秀才了。”

她仰起臉來,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呼喚:“那,我叫你名字。白鐵珊。”

“哎。”

“白鐵珊。”

“哎。”

她笑了,眼睛彎成月牙:“白鐵珊!”

“我在!”

鯉魚咯咯笑了,說:“我也有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三個字。”她拾起妝臺上的眉筆,拉過他一只手,寫了下來。

“李,昀,羲。李昀羲。真好聽啊,咱們魚兒是太陽光呢!”他念了出來,笑著從她手中拿過眉筆來,在她手裏也寫了自己的名字,“白,鐵,珊。珊瑚的珊。”

鯉魚將凈白柔軟的小手掌靠在白秀才白皙修長的手邊,念著:“李昀羲,白鐵珊……”她熱熱的呼吸吹在他的手上,絲絲癢癢的。

白知縣忽然微一慌亂,松開了她。鯉魚有些失望地看著他:“怎麽了?”白知縣耳尖紅透,不自然地看著地下,道:“我,我總忘記你是個女孩兒家,怎麽見面就摟著了……”

鯉魚不高興地拉住他一只胳膊:“女孩兒家怎麽了?是女孩兒,就不是魚兒了?就不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白知縣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心裏百般地願親近你,待你好,可我們剛才這樣,實在逾矩了。紅塵俗世,畢竟不是江海之中,什麽都可以不在意。”

鯉魚渾不在意:“即使是紅塵俗世,我也永遠記得,我是一尾小鯉魚,我愛怎樣便怎樣,只要我高興,又對人沒妨礙,就盡可以去做。我按世間之道處事,不過是因為俗世中講規矩大家兩便,但我永遠不會是一個千種規矩壓身、什麽都不敢做的人間小娘子!”她仰起臉兒,張開雙手:“抱!”

白知縣垂下眼簾,忽道:“罷了。”他一把將她打橫抱起:“這樣?”

鯉魚歡笑起來:“對!抱高些,我要看天臺上的曇花開了沒有。”

白知縣輕輕一躍,跳到了天臺上。鯉魚在這裏種滿了開白花的藥草,映著月色,搖曳生姿。

“開了沒有?”他問。

“沒有。”她伸出手指,托起一朵半開的曇花。旋即她就被天上的圓月奪去了目光,伸出指尖朝天一指:“不看花了,坐下!我們看月亮!”

白知縣聽話地在美人榻上坐下,鯉魚靠在他懷裏,兩人一齊仰臉望著天上明月。鯉魚伸出手去,向空抓了抓,笑:“月亮真大,星星真多,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樣。”她隨手摘下還沒開的曇花,撕出花瓣子來,一片片餵到他嘴裏。

遠處忽然炸響了一個煙花。絲竹管弦之聲頓起,鑼鼓聲鏘鏘地穿透黑夜。街巷本來還不大冷清,這會子一下喧闐起來,像一鍋沸了的水。侍女們撒著銅錢,無賴少年們唱起賀新郎的謠曲攔阻花轎。人們挽起手來開始踏歌,縱聲嬉笑。

“有人接親呢。”白知縣低頭看著鯉魚的眼睛,小聲說。她的眼裏像兩個最清幽的湖,撒滿了天上星。越來越多的煙花炸開,天上的星辰亂了,混進了紅色、金色、青色、綠色、紫色的各種星星。鯉魚眼裏也變幻著光彩。

鯉魚笑笑:“可真吵。這曲子不好聽。”

白知縣見美人榻上的瓷枕邊有支笛子,便說:“我來吹個好的。”

他果然取過笛來,湊在唇邊,按孔吹出清揚宛轉的一聲。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鯉魚望著他想道。所有的喧鬧聲忽然靜了。這突如其來的鳳鳴之聲,無比清越,竟壓過了街巷中的亂亂擾擾。

這清越之聲像來自九天之上,閃閃珠玉一般撒向人間,分外恬靜美好。突然花開月盛,清水流石,曲聲變得活潑明亮,令人直欲婆娑起舞。人們紛紛挽起手,又踏起歌來,有的唱起《賀新郎》,有的唱起《點絳唇》,有的唱起《蝶戀花》,互不相擾,卻又合成新聲,像一個林子的千百鳴鳥,有無相生,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匯成盛大的交響。

歌愈高,舞愈狂,絲竹喧闐,沸湯洋洋。迎親隊裏,一個容色枯槁的琴師將自己的竹笛折斷,哀哭起來:“竟有這樣的曲子,竟還有這樣的曲子!”狂喜的人群很快將他淹沒。他手舞足蹈地穿過人群,鞋也跑脫了,舉著斷笛赤足向外奔去。

鯉魚攀住白知縣的手,奪過笛子來。沸騰的人群像陡然失了提線的木偶,絲竹管弦也亂成一團。白知縣笑著去搶笛子,鯉魚將笛子拿在身後不給他,嬌嗔道:“不許吹了,以後我要一個人聽的!”

白知縣笑說“魚兒別鬧”,伸手去撓她肩窩。鯉魚怕癢,笑得直躲,一滾就掉下美人榻,他忙伸手拉她從茉莉花叢中起身。

一條人影冷冷出現在天臺上。

“真會玩兒啊。”他的語聲像寒冬的刀劍一樣冰冷。

鯉魚一下子僵住了。

白麓荒神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美人榻邊,看著他們,冷笑:“別以為來了夢裏,我就找不到了。笑話!昀羲,我說過了,我就在你心念五蘊之中。只要我醒著,你想什麽,做什麽,我都會知道。”

“你是誰?”白知縣驚訝地站起身來,伸手將鯉魚護在身後。

“我是李昀羲的主人。”白麓荒神說,“昀羲,過來!否則我就殺了白鐵珊。”

鯉魚猛然轉過頭來,像從來不認識一樣望著他,身子繃得像一根將斷的弦。

“她哪裏也不去!”白知縣撫著她的肩膀,揚眉厲聲道。

白麓荒神一皺眉,突然大笑起來:“好啊,可你要怎麽阻擋我呢?你現在,不過是一個夢中出竅的生魂。”

“生魂?”鯉魚大驚。

“你們還沒發覺嗎?”白麓荒神說道。四周的景物像水波一樣振蕩起來,似乎離他們都越來越遠。“昀羲,這是你的夢啊!你在自己的夢裏,見到他的生魂了。”

鯉魚驚疑不定地望著白知縣,攥緊了他的手。白知縣憤怒地瞪著白麓荒神:“你待要怎的?”

白麓荒神淡淡道:“這條鯉魚我要了,請你割愛。”他揚聲對白知縣身後的鯉魚說:“還不過來,我就真的動手了。”

鯉魚不動。

“他如今只是生魂,不堪一擊。”白麓荒神眸色轉冷,“你猜,我若在此將他重創,他還有沒有命回到自己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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