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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靜月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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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柳葉褪去了稚嫩的似綠非綠的黃,濃密的綠壓下來,似張絨毯,蓋在枝幹樹椏上,遠看去,紫禁城外護城河一帶,像是林立著一排密密麻麻的綠色大傘,這片綠色的背後,是大紅色的墻,紅墻上方,是明黃色的琉璃瓦,新換的,四月艷陽下金光燦爛。

紅墻內,樂聲裊裊,紅墻外,鑼鼓喧天,大家都很高興,臉上掛著愉悅的笑容,生活上的不如意,心情上的不痛快,在這一天都擱下了,今天是個大日子,再過幾個時辰,禦極四海三十九年的康熙爺聖壽就四十有七了。

像他在位這麽久的皇帝,上一位是前朝的嘉靖爺,距今兩百年了。而他的聖明,追溯上千年都未必有能相提並論的,自八歲登基,勳功偉業,數不勝數,幾乎從沒做過錯誤決定,這位天才皇帝,目前還未屆天命,龍體十分康健,往下二三十年,也不在話下。這真是百姓之福!神州之福!

京郊,比北京城裏,清靜地仿佛另外一個世界似的,特別是這一帶,靠近禁苑,除了迎風茶館還開著,本來不多的幾個商鋪都打烊了。

“這位老爺,茶涼了,換一壺吧?” 茶倌提著壺新茶,來到面街而坐的茶客身旁。

茶客沒在喝茶,聽到這話也沒有表示,看著對街那片森林,一言不發。他身後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輕人,只站著,並不坐下,伸頭探了一下茶客的神情,輕聲說:“暫時不用,用時再喚你。”

茶倌彎了腰,沒有挪步,年輕人擡眼,有些不悅:“還有什麽事?”

“事…事沒有。“ 這位客人素來打賞豪放,他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半天才說:”就是,如果客人不用新茶了,這天色也不早了,又大過節的…”

“不早了?“ 茶客打破了自己保持的緘默,問。

年輕人迅速拿出懷表,正要通報時間,茶客望了望天,紅日西墜,晚霞絢爛。

“是不早了,走吧!” 他說,站起身來,好高的個子,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姿,黑色六合帽下一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子,編得紋絲不亂。

他步伐穩健,發辮像是靜止地黏在他灰色的綢衫上似的,茶倌在身後跟著,發現了發辮裏的一兩絲亮光,原來青絲中伴了幾根銀發,看他的臉,極俊偉的容貌,四十不到的樣子。這一看就是個尊貴人,竟然也華發早生,畢竟,活著,誰都不容易。

年輕人緊隨其後,到門口時,扔給茶倌幾個銀角子,茶倌一掂量,足有三兩,忙就地作了個揖,道了數十聲謝。

門口停了一輛黃藤青縵的馬車,車夫持鞭躬身等候,他來到馬車旁,像要上車,又站立不動了,對著街對面那片濃密的樹林沈思,半晌後,踏上車階,說:“我想去瞧她,今兒過節,也許她能見見我,和我說幾句話。”

話畢,進了車,馬車得得跑起來,年輕人翻身上了馬,一車一馬過街而去。

對面是禁苑,一眼望不到邊的林子,林子深處,只有一座庵堂,傳說庵堂中有位入了空門的公主或娘娘,是不得了的大人物。所以林外看守很縝密,長年駐紮著綠營,除了一些必要補給,誰都不能進出。

“老爺,那裏可不能去!“ 茶倌追出去,好心提醒道。

但那車那馬已到林子入口,在崗的綠營兵瞧見了,立即跪下來。

茶倌遠遠瞧著,傻了眼,原來這數月來時不時對街喝茶的客人不是常人。莫不是?他不敢想,腿軟下來,跪在了地上。

茂密的樹木隔道相接,把條林蔭大道遮的密不見光,上一次走這條道,是大年初二,月光疏淡的夜晚,一多半都要憑車掌那點微光趕路,路上結著黑冰,馬蹄時不時地打滑,侍衛們很緊張,但是他一點都沒往心裏去,那幾天過年,每天都喝點酒,初二晚上,他有些收不住,喝了兩壺,李德全顧順函率一眾奴仆苦苦相勸,他卻起了興頭,另要了一壺酒,讓人溫著,配上幾道精致小菜,一起放在食盒裏,深夜驅車去靜月庵,從暢春園過去,就算路不好走,也用不了一個時辰。

大過年地,不能讓她一個人,青燈古佛,殘月靜園,孤零零地過。

他到的時候,尼姑們都出外迎接,沒有見她,他去找,她才從廊下走出來,裏面穿著一件白袍,外面罩著件青布棉襖,吃了半年的素,沒有血色,腦後挽著黑色的發髻,臉色尤其的白。

這天下誰都不怕的人,見了她居然也凜然,自杭州後,他連她的手都不敢碰了。但是那天,奴仆們把酒菜布置好了,她卻要走,他急了,仗著點酒意,有了借口,沖過去,把她抱住,那一股子香,入了她的骨,幽幽地散發出來,刺激著他,她沒有動,不抗拒也不迎合,他無法無天的性子發作了,入房都來不及,把人摁在墻上,她的眼神是冷的,冷得讓看的人心裏結出冰,他避過她的目光,用手卡住她的頰,逼她張開嘴,把自己的口舌送進去,盡情地撩動,然而她並沒有反應,以前調笑說她像木頭,真成了木頭,那一嘴的香甜滑膩,只有香氣猶存,像個黑洞,黑乎乎無一物的洞。

他不甘心,大冷天,扯她的棉襖,脫她的袍,左右她無所謂,他就肆意妄來,這原是他的秉性,忍了那麽久簡直不是他本人。但是擡起頭時,發現她嘴角在淌紅絲,急忙掰開她的嘴,一嘴巴的殷紅的血。

車廂內暗暗地,他靠著靠枕閉著眼,想起這些,全身冷汗,簡直要打退堂鼓。

車停下了,阿勒善在外頭稟報:“皇上,已到靜月庵,師太們迎候聖駕。”

師太們?他生出妄想,今天是他的壽辰,去年她那麽難,都熬過來,祝他生日快樂,說不定正盼著他來。畢竟一年就那麽一天,一天就行!不,哪怕只有一個時辰!一刻鐘!陪他走走路,說說話,笑一笑,不,如果不想笑的話,可以不笑。

掀開車簾,快速地掃視,這庵裏尼姑不多,除她之外,還有十二位陪她修行,都低著頭,靛色的尼姑帽,來回數了兩遍,十二,沒有她。

怎麽忘了,她沒有剃度,是自己的嚴旨,不準削發,不是為他自己,是因為她的頭皮上有一道長長的疤,那年車禍留下的,要是暴露在外頭,雖然她日日念經,或能超脫物外,見了怕終究有些難過。

他下了車,說:“都散了吧!“

尼姑們恭頌萬壽無疆後都退了,只有一人留下來,到他跟前,行了禮,等他的吩咐。

“認秋,哦,不。“ 他改口道:“意如師太…”

“不敢讓萬歲爺如此稱呼!“認秋手纏佛珠合了個十,說:“奴才始終是奴才,入了佛門也不敢忘。”

像煞是佛門弟子似的,讓她在這兒,是為了陪洛英,誰讓她當時攛掇洛英看升平寶筏來著?

雖然沒有哪場戲,一定會有另外一場戲。

“她…?”

“主子這會子在做晚課呢!“ 認秋陪著他往佛堂走。

太陽下山了,月兒升起來,十八的月,還是圓的,因為日頭未盡,所以沒什麽光,白盤子似的,鑲在黃昏黝黑的樹林上方。

佛堂內奉著一尊齊人高的玉觀音,觀音一側,藤制的蒲團,蒲團上,她穿著一身青衣盤坐,瞇著眼,口蠕動著,沒有聲音。

佛桌上燃著兩只蠟燭,燈火微茫,顯得室內尤其昏黃,比一路行來密不透光的林蔭道還要暗沈。

認秋給他一枝香,他拈著,剛說:“信男… “

洛英單手豎掌於胸,默念一聲阿彌陀佛,從蒲團上站起來,撩開佛簾,穿後門而去。

他香不拈了,也走出後門,不敢跟得太緊,離她四五個人的距離,見她進了禪房,便要關門,急上前去,按住門,往門縫裏看,她靠在門後,人是看不見的。

“我決不碰你!“ 他說。

她還是頂著門,他說:“今兒是我生辰,你慈悲心腸,好歹別趕我!”

她那裏沒動靜,他放下按門的手,對著門縫說:“你要是不想見我,可以不見,哪怕你關上門,都可以。容許我在這兒坐一會兒,說會子話。”

見那門縫在縮小,他說:“我說我的,你聽著不順耳,把耳朵掩上了,我看不見,只當有人陪著我。 ”

那門縫在只有一個手指頭寬的地方停住了,他等了片刻,想推門,終究不敢,走出廊下,廊外是青磚地,左邊有一方園圃,豎了塊假山石,石旁兩三枝竹,和一棵葉子蒲扇般大的芭蕉,右邊靠長廊放置著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從中午到現在,他就喝了幾碗茶,此時覺得饑腸轆轆,左右張望,認秋從廊下走來,手上端著原木托盤,盤上三盤蔬菜,一碗清湯寡水的面,擱在石桌上,躬身道:“阿統領說萬歲爺到現在還沒有用過膳,庵堂草率,只張羅出幾道素齋,一碗素面,奴才實在是伺候不周,請萬歲爺賜罪。“

跟隨在她身後還有一位尼姑,奉上了一壺酒,一個酒盅,他在石桌後坐下來,認秋要給他斟酒,他說不用,自己斟上一杯,阿勒善拿了個紅漆楠木食盒上來,他見一切齊備,吩咐左右退下。

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因為她離他不遠,這碗面雖然清淡,卻甚美味,不消片刻,面吃完了,湯都所剩無幾,放下面碗,扒拉著用幾口小菜,喝了一盅酒,擡頭望天,絳紅色的天幕轉成了蟹青,月已有清暉。

“你不出庵門,不知道今天外頭有多麽地熱鬧。當然,宮裏是別提了。“他說,聆耳聽著,禪房內一點聲音都沒有,她腳上的布鞋,走路是杳無聲息的,況且人那麽瘦,瘦得仿佛能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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