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9章 冰釋

關燈
九月沒來,十月也沒來,到了十一月頭裏,洛英已經不敢有任何期望,沒有希望,總要比失望好受一些。

也沒有收到任何來自他的只言片語,她讓顧順函轉發的信件,有去無回石沈大海。

顧順函頭一個月天天給她請安,每天她見他的第一句話,都是:“有他的信嗎?來園子的日子定了嗎?

顧順函哈著腰點著頭說:“今兒倒是沒有,萬歲爺日理萬機,姑娘擔待些。萬歲爺金口玉言,說是十月頭來,準錯不了!”

十月中旬,他的請安變成兩三天一次,洛英不打聽有沒有皇帝的信了,只問:“我寫的信也不知道傳到宮裏沒有?”

他道:“奴才敢不盡忠職守?您的信如數呈上。回信目前沒有,萬歲爺多忙啊,想是沒空。”

一方面闡明錯不在他,又含沙射影地暗示皇帝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不再說下去,寒暄地聊些其他,他臨走時,才又猶豫地提:“他還來嗎?”

伴隨著幾聲訕笑,他道:“這奴才倒是不知道。姑娘請寬心,萬歲爺心裏要是有您,不催也來。要是心裏沒您,想也沒用。”

聽了這話,她像是吃了塊生鐵,堵住了,吞吐無能,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原先圓潤的下巴削尖下去,妥妥的鵝蛋臉往瓜子形發展。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一早就勸她,趁皇帝熱乎勁兒在,把名份定下,該去紫禁城就去紫禁城。人家天天在眼跟前轉悠都時時失寵,這樣相隔大半日路程哪有不被忘記的道理。花無百日紅,這個道理都不懂!

說什麽這些都不在乎,只是愛!帝王家,哪有個動真情的?愛,頂個屁用。

後來,他不大來了,來了洛英也不會再問。

十月三十日那一天,十數日未曾謀面的顧順函突然來到清溪書屋,趁如蟬煙霞不在跟前時,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姑娘可知道前天是個黃道吉日?“

正在作畫的洛英心噗地一跳,停筆不語。

“前兒…宮裏有喜事!”顧順函停了一停,或許不該說,但他也很沮喪,多好的前程成了過眼雲煙:“土謝圖家的格格進宮了,聽說當晚就侍寢了!”

洛英的臉色變得跟畫板上塗的鈦白色塊一樣。

顧順函走後,她放下手中重若千斤的畫筆,在畫凳上頹然坐了許久,畫架下方有一隱格,她打開來,裏面有一幅六寸相片尺寸大小的畫板,畫著一名清裝男子的半身肖像。大概是黃昏,背景深褐帶著點餘暉的橙黃,男子微側著,一張令人肅然起敬的臉上,幽深的眼像蘊含了水波,漫及到眼瞼下方的小痣,小痣上揚著,像是微微在笑。

這是背著人偷偷畫的,現在,那矜貴的笑容看著像在嘲笑。她拿起一管顏料,往那顆琥珀色的痣滴下去,顏料未到,一滴淚先在褐色的小點上漾開,油畫不吸水,渾圓的水滴沿著傾斜的畫面滑落下去。

——————————————

鉛灰色的卷雲低垂著往保和殿的琉璃金瓦上壓,看這情景,雪還要下。“屆時看她畫雪景”,臨別時他曾這樣說,言猶在耳。康熙怔怔地看了一會白皚皚的連闕宮城,沈聲道:“明日往暢春園!”

湖水連底凍,葉子都掉光了,光溜溜的枝條上雪沈地待不住,撲簌簌往下掉,掉在冰上,不化不融,寂寂無聲。

皇帝輕裝簡行,不事聲張地來到了暢春園。

“萬…萬歲爺…駕臨!” 小蘇拉從大宮門一路跑,見到顧順函時,扶著墻,上氣不接下氣地喘。

顧順函正在數荷包裏的金瓜子,聽此猛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現在?不會吧?什麽消息都沒收到啊!”

“就現在,這會子大概已經過移花橋了!”

一下子手忙腳亂,套上靴子,換了褂子,掀開門簾就往外頭沖,身後的小蘇拉叫:“哎…… 帽子!”

“你他媽才‘哎’!王八羔子!“ 顧順函拿過帽子,順便把小蘇拉揣在地上,來不及管教,冒雪急匆匆前往。

奔到澹寧居,太監說皇帝已經來過了,現往清溪書屋去了。居然沒忘了她,顧順函精神一振,調轉方向往清溪書屋跑,從澹寧居到清溪書屋,有一條捷徑,就是那條凍成冰的溪流,滑是滑了點,不過為了能在清溪書屋迎接皇帝,也顧不上了。

他一路摸爬滾打地來到清溪書屋,所幸皇帝還沒到,門口的太監請安,他草草揮手,嚷道:“所有人都出來!萬歲爺快來了!準備好接駕。” 屋內迅速走出兩名妙齡女子,一個是如蟬,一個是煙霞,獨不見洛英,他不及摘去頭上的竹葉,也不管身上的泥垢,急赤白臉地問:“洛姑娘呢?萬歲爺來了,快出來迎駕!”

如蟬也是一臉著急:“怎麽辦呢?姑娘獨個兒散心去了,要不我現在去找?”

“找!趕緊地!…” 顧順函撕著公鴨嗓子正喊,面他而站正對大路的太監宮女忽然都跪下來,他回轉身,雪剛停,康熙頭戴黑色貂毛冠,身穿深綠團龍繡錦貂皮裘,帶著幾名侍從,踩著雪大踏步往這兒走來。

來不及了!他也跪了下來。

皇帝經過跪地的奴仆們,邁步進入書屋。他一直看這兒的藏書,卻從來進過門。站在門口,往前看,高高的書架,一排排豎滿了房間,這屋子,若在艷陽日,恐怕也光照不好,今天這樣的雪天,更加顯得陰郁。順著走道,他來到書架的盡頭,只見正面兩道溪前竹下的長窗,因為寒冷,關的嚴實。窗子的左邊支著畫架,架旁放置著幾幅畫板,拿起一幅看,斑駁的景致,不像成品的樣子。再看窗子的右邊,有一張斑竹書桌,桌面上烘著壺茶,放著幾本書,他來到書案前,打開面上那本書,原是本宋詞,潦草翻過,發現了夾在書中一張折成三折的素箋。

素箋上是差強人意的字,顯然是她的筆跡: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陸游的釵頭鳳,想是懷了共鳴,抄下來的。

“人去了哪裏?”他的聲音讓人戰栗。

顧順函敲打了一下如蟬,如蟬聲音抖的厲害,聽上去象哭一樣:“必是去恬池了!姑娘,姑娘…不讓我們跟著。”

——————————————————————

曾經滿目金華的銀杏林,枯枝桿上落滿了雪,成了片銀裝素裹的白木林子。恬池以往清澈見底的湖,現在連底凍成渾濁的冰,什麽都看不清。

她對湖而立,批一身深紫色的帶帽風雪鬥篷,從後頭看去,一個紫色的人兒在冰雪世界中形單影只。

魚不游,鳥不飛,人心大概也不動了,所以盡管他的鹿皮靴踩在雪上噗呲有聲,她卻無動於衷。

比對金秋時,她跳起來,歡暢地低呼:“你來了!”的情狀,現在,她卻嘆一聲:"哎…!"嘴裏哈出的白氣,在鬥篷前沿的白狐出峰上稍駐,而頃在冰冷的空氣中消弭無蹤。

他在她身後站著,她混無知覺,接著,發出第二聲嘆息:“哎…!”

空曠的雪林,寂寞的冰池,無聊的天地,她終於又有些膩味了,提起腳要走,可雪沒住了她的羊皮小靴,腳麻了,廢了勁拔,才得以轉身。一擡頭,迎面寒冰一般的眸子,投射著執著而審慎的目光。

大概腦子也凍木了,蔔見他,好像看到素未謀面的人一樣,細究了一會兒,慢慢地,黑白分明的美目才流動起來,象是即將融化的冰雪,眸子的深處,晶亮的一點,左右滾動。

她轉頭回去,臉被寬大的鬥篷帽遮住大半,只看見白狐出峰下一張囁嚅的唇,天冷,唇色凍的接近白色的紅,象兩爿初春的櫻花花瓣。

“皇上來了?“ 她好像不相信。

多久沒喚過他皇上了!他攢攢眉,沈聲道:“是朕來了!“

那櫻唇顫動著,發出輕像雪寒似霜的聲音:“哦!終於!”

身子忽然輕晃,她拔起雙腳,轉身便走,被他攔住去路:“什麽意思?見了朕就走?倒底嫌朕終於來了!”

她沈默不語,低頭尋找出路。

他失望極了,冷笑道:“ 怎麽?話都懶得說?兩月不見,倒生分了!”

她無言以對,一路前沖,撞到他身上,又折回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有心病,見此情景,想起那信上說她與胤禛有說有笑,瞬間妒火燃起,一個箭步,拉住她的胳膊,話中有話道:“如此冷漠,敢莫是前情忘盡不成?”

她並無言語,只是一味推慫,甚至連臉都藏在鬥篷帽下,不肯讓他看見,他隱匿了兩個多月的怒氣發作出來,哪還有半點憐香惜玉的心思,手一折,把那無力雙臂反剪背後,斥道:“恁得無禮!你當你面前的是誰?“ 說著,便甩手揮去她頭上的帽子,她一張淚流滿面的臉藏無可藏,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退卻一步,一顆心似凝結起來,以至於張口結舌無法言語。

她撐一雙淚目,道:“我就想體面一點離開,連這你都不讓嗎?”

他只是凝神地看,一點都不肯放松,她忍不住,又哭起來:“你既然不要我,還抓著我做什麽?當我是玩意兒?耍著我玩嗎?”

還好!還好!他想,大概多慮了,她的心,明明白白地在信裏,在詩裏,在畫裏,在那流不盡的淚裏。

這才覺得唐突,反剪手臂怕是已把她弄疼,他松開了手,她忍痛甩手踉蹌前行,他在她身後相隨,心中想挽回,面上卻仍是淩然:“只是來晚了,你就這麽怨懟朕嗎?”

來晚了?說是一個月,今天是第六十五天。這期間,不寫信不回信,順便還娶了新婦。心血來潮,就又抓住她不放,沒有任何解釋,只是‘來晚了’一句輕松了事。

“我哪敢怨你。你一個大忙人,大概出了暢春園的宮門,就把我忘的一幹二凈。可憐我眼巴巴地等著,不停地給你寫信。你和你的新娘看著這些信,是不是覺得特別可笑?你或許拿我當樂子取,可是我受夠了,你…”

他攔在她面前,局促地扯她手臂,她無比慍怒,低頭說:“你放手…”

話音未落,就被他摟住雙肩,任怎麽抗拒也掙脫不開來。她於是又不爭氣地哭起來,他也不安慰她,任由著她哭,一直到她哭累了,也掙不動了,認命的靠在他肩上時,才風平浪靜地說:“委實放不開,怎麽辦呢?要是能放開,今兒就不來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