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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舊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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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臺漣啞然失笑:“哦, 你這麽有先見之明, 幹什麽不在來前便將這邊形勢都說給妹夫聽,那樣不就省得他過來經歷風險了?”

何菁這番真的不能再真的話被他聽來,自然又是小女孩的無理發洩, 就跟邵良宸那前世今生的胡言亂語一樣荒唐。

何菁也只是隨口一說,沒指望那話能有什麽用。他是自願去送死的, 即使說明自己來自未來、知道他不可能成功,也是多此一舉。

朱臺漣緩緩道:“你不想說這些, 就說說妹夫的事吧。我已聽錢寧說了, 他竟然是東莞侯,他娶你時還不知道你的身份吧?你們身份相差如此之多,又是如何結為夫妻的?是了, 應該從頭說起, 你們是如何相識的?照理說,他們做探子的對家眷也都是要守密的吧?你又是如何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呢?”

這個話題是選對了, 何菁本意當然也是想與他抓住這最後機會說說話的, 只是尋不到感覺,說起邵良宸,話頭很自然就打開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麽需要瞞著他的了。

“我與他相識,本就是從無意間識破了他的身份開始的……”

很久都沒去回想過那段過往了, 此時說起,心間又是一片甜蜜親切。梁府之外的墻角,扮作中年文士的他, 透著熱氣的油紙包……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麽美好雋永。

親口講述一遍就像再次親歷,何菁雖是有事說事,沒描述多點心理情緒,卻還是於言辭與神情之間,將柔情蜜意袒露無疑。

朱臺漣聽說她竟然單憑一只手就識破了皇家頭號探子的偽裝,也大感新奇有趣,聯系邵良宸對他說過的那段過往,他不免會想:可見菁菁雖然將他這人忘了,一雙慧眼卻遠超常人,這也是老天安排,叫他們還能有緣再見。

至於為什麽從何菁的講述中聽來,邵良宸那會兒好像並沒認出她,朱臺漣因全盤相信了邵良宸的說辭,很輕易就自行補全:畢竟時隔多年,菁菁的模樣變化很大,他一開始沒認出也屬自然,畢竟第一面只是匆匆一瞥……那第二回見面他顯然就認出來了,不然一個素不相識的窮丫頭來要錢,他又怎會身上沒帶、還領著她去找人借?

一段過往聽得朱臺漣意趣盎然,待聽她說到答應了邵良宸求親,他心感意外,問道:“才見過那麽寥寥兩面,你便答應了他求親,就不怕他別有居心?”

“他是好人啊,我先前已看出來了。”何菁說起往事心情也放松了許多,還露了笑容出來,“如今也可印證我沒選錯,若非那會兒答應了他,我不就錯過了一個好丈夫了?”

“可是,他那樣求親畢竟十分突然,單單是看出他是好人,你便當場答應了?”

朱臺漣明明白白看得出,自己這妹子既不是個愛慕虛榮、會被東莞侯身份輕易打動的人,也不是個聽男人幾句甜言蜜語便會暈頭轉向的人,沒錯,她那時年屆十九,是該急著嫁人了,但以她的個性,至少也該承諾對方稍作考慮,而非當場應允。

邵良宸急於求親的原因他是明白了,可她為何也會那麽順暢答應,他覺得不是很好索解。

“這事兒……”何菁苦笑了一下,“現在說來,會顯得有些荒唐。其實那時我之所以會當場答應他,還另有一個緣故。我弟弟,就是我繼父與繼母生的那個孩子,當時害了病,我做工賺的錢不夠給他買藥治病,耽擱下去,他便會有性命之憂。我輕易應了良宸求親,其實也是因為當時太缺錢,嫁了他,就有望救我弟弟一命。你看,現在說起來,我當初竟是因為缺錢才嫁他的,是不是很好笑?”

她是笑著,可朱臺漣一點都沒笑,不但沒笑,他臉色還冷了下來,看得何菁有些發怵:“二哥你怎麽了?”

朱臺漣沒有應答,轉而問道:“你與妹夫成親沒多久,就隨他啟程來安化了吧?你該猜得到此行會有風險,而且他那時也不情願帶你來,你那時能對他有多深的情意,竟會堅持非要陪他同來冒險?難不成你那般堅持,也是因為擔憂你不來就救不成你弟弟?”

“那自然不是。”何菁覺得這根本不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那時我弟弟的病已然好多了,無需我再牽掛。我雖然與良宸成親不久,可也看得出,除了我繼父之外,他就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我清楚自己同來能幫得上他,自然要堅持陪他來。受了別人的好意,總該回報的……”

朱臺漣忽然冷笑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他站起身,就像剛聽說了一件多荒誕離奇的怪事,不但連連搖頭冷笑,還隱約露出切齒的憤恨。

這位二哥上一次發脾氣時可是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兒,見了他這模樣,何菁心驚膽戰,忙站起身問:“怎麽了?我說得有何不對?”

朱臺漣仰天嘆了口氣:“那天我在城墻上逼問妹夫,還說他是個天生傻子,怕他會拖累死你,今日才知,我是冤枉他了。明明……傻的是你啊!”

他一直將指頭指到了何菁鼻尖上:“你個傻丫頭!竟然至今都毫無覺察,何榮哪有你想得那麽好?自從我九歲那年起,就每年差遣下人送去財物到你家,囑托何榮善待你們母女,前前後後一共送了十一年!直至何榮去世那年,我想著自己恭賀新皇登基,終於有機會親自去探望你了,才沒有差人去。十一年啊!我送給何榮的銀子怕是不下四千兩,他花在你身上的,恐怕還不足二百兩吧?但凡他少糟蹋一些,多留些銀子給你,你何至於後來過得那般艱難?何至於……”

他憤恨不已,簡直怒氣沖天,都不知該如何發洩,“你竟然還為了給他兒子治病,就把自己賣了!你還……”

雖然不忿妹妹曾為報答恩情便跟來安化冒險,但想起邵良宸的那個緣由總不宜現在由自己來吐露,他生生忍住話頭,手指著她繼續數落:“你幹什麽總要覺得是自己欠別人的?天下間哪有那麽多的好心人偏偏都被你遇見了!你簡直——是傻的無可救藥!”

何菁驚得臉都白了:“你……是你送了銀子給我?”

朱臺漣喘著粗氣,這才意識到自己大怒之下竟吐露了一件極為不宜此時吐露的大事,在這當口讓她知道自己早就在關照著她,有何好處?

他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沈聲道:“是,那不過是為了我的過失廖作彌補罷了。你是不是一直奇怪,全家弟妹當中,我為何僅僅對你一人還算和氣?”

這當然是個一直盤繞於心的疑問,只是何菁這會兒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聽他問也只呆呆望著他坐著,沒有應聲。

自己此生感激了繼父十八年,幾乎有心以命相報,竟然都是……謝錯了人?她腦中僅餘下這一個念頭盤繞。

朱臺漣轉開目光,說道:“我六歲那年,有次在後花園裏瘋玩弄翻了手爐,被裏頭的炭火燙傷了手臂,當時跟在我身邊的只有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小廝,見我疼得哇哇大哭,他也手足無措,只知陪著我哭。還好白姨娘……就是你母親,她正巧經過,看見我受了傷,等不及差人傳話,就自己抱了我跑去良醫所。”

二十年,竟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來,當時情景歷歷在目,仿若昨日,大概只因事後無數次地回想過吧。

朱臺漣眉眼間隱含酸澀:“事後,我母親,也就是安化王妃,卻叫我去對父親說,是你母親故意弄傷的我,當時我對大人的事半懂不懂,聽母親騙我說,那不過是與白姨娘開個玩笑,無傷大雅,我便真去對父親那般說了。結果,父親與你母親大吵了一通,好像還動手打了你母親,你母親就是在那之後出走的……”

何菁默默望著他,已明白了為何他會背負了如此沈重的內疚,還背負了那麽多年。照常人看來,一個六歲的孩子會對自己犯下的過錯那麽掛懷或許有些不可思議,但她知道,二哥就是這樣的人,若非正因他生來就把心裏的愛憎恩怨看得像黑與白那麽分明,他也不會做下那個天大的決定。

朱臺漣仍在敘敘說著,與其說是講給她聽,倒不如說是二十年來難得的遣懷:“那時聽說了白姨娘與王爺吵翻,最終私逃出門,我身邊很多人都為此拍手叫好,連下人們都在說著各樣難聽的話來幸災樂禍。只有我一個,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心慌的夙夜難眠。我去求母親接白姨娘回來,母親只當我是小孩脾氣,我去向父親說清原委,父親卻還在為白姨娘太不馴服生著氣,也不予理睬。

我一個六歲的孩子,什麽也做不成,連私自出府都辦不到,只能差遣自己的下人去打探消息。得知白姨娘竟然離開安化去了京城,我更是不知所措。後來母親為了在父親面前扮賢惠,等到確認白姨娘已然到了京師,不可能再輕易回來,才開始著意安排人探聽她的消息,時時報知給父親,直至白姨娘帶著生下的妹妹嫁了人。”

他唇角又露出了譏誚,“有一天,我偶然聽見母親與她跟前的嬤嬤說什麽‘還不是點銀子的事兒?使了銀子,自會有人情願娶她,她也自會情願再嫁。’具體的話我記不全了,只知道從中可以聽得出,白姨娘另嫁、讓父親斷了接她回府的念想,也是母親一手擺布的。所有那些,都是從我聽從母親的慫恿,向父親撒了那個謊開始。”

他停頓下來,何菁心中湧動得厲害,磕磕巴巴地說:“可……那不怪你,你不過……不過是聽了母親的話,又有哪個孩子不聽自己親娘的話呢?”

“可是我親娘欠下的債,就不該由我母債子償麽?”朱臺漣語調冷淡,又透出了隱隱恨意,“你母親脾氣不好,為人又不圓滑,在王府中的人緣也就很不好,上下人等沒誰說她好,連父親也只是對她的美色貪戀一時,其實也時常生她的氣。可是……”

他頓了頓,再出言時語氣有些艱澀,“她當時應該已然知道自己懷了身孕……我是府中唯一的嫡子,其餘三個庶子之中,大哥身體不好,老三老四都還幼小,不一定養活得大。倘若換了心腸不好的女子,有什麽必要那般照應我?難道不是該早早替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你可知道,老三與老四的娘是怎麽死的?”

朱臺津與朱臺沈的生母就是安化王另一個側妃徐氏,何菁當然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只是聽了這話也已猜到了幾分。

“那位徐側妃,就是看見自己兩個兒子漸漸大了,我大哥又不像個長命的,前頭擋路的只有一個我,就差人暗中對馬肚帶做了手腳,想叫我出門游獵之時墜馬而死。事未成行,有下人先告了密,我母親就逼著父親給了徐側妃一杯毒酒。後來為了顧念我與老三老四的兄弟情分,此事被嚴密封口,外人都不知道。我之所以會知道,還是母親特意告訴了我,意在提醒我,身周都是惡人,對誰都要防範。”

現在說起這些事涉人命的鬼蜮伎倆,他就像在說一群跳梁小醜演出來的鬧劇,既鄙夷又嘲弄,“母親沒有錯,那時候我身周確實都是惡人,因為安化王府唯一的一個好人,已經被我逼走了!你想想,一個六歲的男孩子,分量不輕了,你母親當時沒帶著下人,親自抱著我一路跑去良醫所,累得臉色發白,竟然也不怕……把你給跑沒了。她有什麽必要那麽照應我?有什麽必要!”

他又憤恨起來,雙手緊握成拳,隨後緩緩擡起右手,任由衣袖自然滑下,露出小臂上一片怵目驚心的燙傷疤痕。

朱臺漣擡起眼,清冷的眸光又轉回到何菁臉上:“自從出了那件事,我便時常會琢磨,為何我母親會是這樣的人,為何側妃姨娘和下人們會是這樣的人,為何弟弟妹妹也都是這樣的人,為何父親明知他們這樣,卻不聞不問……這般想了三四年,我就不想了,他們就是那樣的人,有什麽可琢磨的?然後我只想放上一把火,把整座王府燒成灰燼——你知道我十歲上下那幾年,有多少回曾想一把火燒了王府?”

他就像講著一個笑話,略帶笑意地問何菁,“我之所以沒有燒,就是因為,那時我還小,想拿出銀子送去京城接濟白姨娘和妹妹,就只能留著這座宅子和這些人。後來我去到京城找不見你,以為你也隨著白姨娘去了,我就知道,我終於了無牽掛,可以放這把火了。只是那時,我已是個大人,知道這把火不能白燒,務必要多拉些惡人,隨著我一同葬身火海!”

二十年來,這些所思所想頭一回訴諸於口,朱臺漣便似既吐出了喉中骨鯁,又了卻了一樁畢生心願,頗覺暢快。這一次前前後後都說清了,也不那麽擔憂何菁還會因覺得欠了他一份情,就不願舍他而去。

“所以說,逼得你母親懷著你離開王府,遠赴京師,後來還害了瘋病,害得你顛沛流離,過窮苦日子,我就是罪魁之一。我當然應該關照你們母女,好對自己的過失略作補償。讓何榮侵吞了那麽多銀子,害你沒能過上好日子,還是我的過失呢。”

朱臺漣又是深深一嘆,全然收起了方才的淩厲之氣,擡手撫了撫何菁的肩膀,溫言道:“菁菁你明白了吧,你不欠何榮的,不欠妹夫的,也不欠我的,你誰的都不欠!以後再也不要為了還誰的人情,就委屈自己。回頭乖乖隨妹夫回京城去,過你們的日子,把這邊的人和事,都忘了吧。這邊的一切,本來就與你無關。”

他說完就轉身走了,何菁卻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著,許久都回不過神。

邵良宸其實一直都沒走遠,就等在不遠處。朱臺漣忽然高起來的聲調驚動了他,擔憂那兄妹倆一語不合會吵起來,邵良宸就走來了近處,將朱臺漣後面的話都聽入了耳中。

何菁此時會是何樣心情,他很輕易就能想象得出。

“菁菁。”

聽了他一聲呼喚,何菁才陡然醒過神,繼而就顫著嘴唇語無倫次:“他……竟然是他……是他……我能活到這麽大,不是靠著爹爹的好心,是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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