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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接風飲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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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宴會少了生人間的引薦與熟人間的寒暄, 開始得就比中午利落多了。對邵良宸而言, 忽然見到錢寧現身,當真是吃驚匪淺,險一險便露在了臉上。

“這是剛陪著景文從京師同來安化的錢寧, 我已收了他在府上當差,你們同是京城來的, 不妨親近一下,敘敘鄉情。”朱臺漣為邵良宸引見孫景文, 都還沒有引見錢寧說得話多, 說完他就撂下錢寧,轉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邵良宸對孫景文十分留意,本以為只為著親自上京去找何菁這因由, 孫景文也會很熱絡地與他攀談一番, 沒想到短短幾句問候寒暄之後,孫景文便走了, 倒像是對他毫無興趣一般。

待左近沒了外人, 錢寧眉開眼笑地朝邵良宸拱拱手,模樣像是首次見面熱情招呼,嘴裏說的卻是:“邵侯爺別來無恙。”

邵良宸與他一樣客套還禮,嘴上道:“錢千戶好,您可是奉張大人之命前來?”

“既是張大人之命, 更是聖命。”錢寧擺出一副著意逢迎的姿態,顯得十分自然,“要說侯爺當真深受皇恩, 皇上擔憂您遭遇風險,特意叫張大人派個得力人手來此予以配合。我聽說後便向張大人毛遂自薦,領了這個差事。”

邵良宸十分意外,要說“得力”,相信錢寧絕對符合。從歷史記載來看,這人除了在正德末期與另一個反王朱宸濠走得近了點之外,一直都是很堅定的保皇派,在這裏,既不用擔心他被倒劉派收買拉攏,又不用擔心他像安巡撫等劉瑾派那樣為了巴結劉瑾不擇手段。因此就會十分可靠可信,而且這人既然有本事做成禦前第一寵臣,能力也必定不容小覷。

只是,歷史上的錢寧這會兒難道不該是進豹房去巴結皇上麽?邵良宸有些想不通,他問:“這差事又不見得能立功,風險還不小,錢兄何必要攬下來?”

錢寧毫不諱言:“所謂富貴險中求,越險就越有好處。再說了,我也是真心稀罕您這種差事,有心自己也來試試。”

邵良宸瞟了一眼朱臺漣:“可是,你竟報了真名,不怕引人生疑?萬一有人聽過你的名姓呢?”

“不怕,不瞞您說,我不光報的真名,連身份都是真的。”錢寧嘿嘿笑著,當下便把自己接近孫景文助其脫身並陪著他們一路同行過來安化的過往簡述了一遍,“……孫景文肯定是不怎麽信我的說辭,朱臺漣倒不知信了幾分,反正他是留下我了。以後我身在王長子府,探聽訊息來幫你總還是便利的。”

邵良宸幾乎咋舌,錢寧純粹就是來替他擋槍拉仇恨的mt,這邊的人滿心防著廠衛派新的探子來,他就頂著前錦衣衛千戶的名頭大搖大擺地來,將那些人的註意力全都引到身上,於是邵良宸這個主力也就相對安全了。

邵良宸真心道:“老兄,你如此照應我我自是感激得緊,可你也該留意自身安危啊,萬一人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暗中動手將你殺了怎辦?”

錢寧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又不像你,我的差事就是護好了你,無需自己如何冒險探查,而且又沒帶家眷,隨時見勢不妙,我可以腳底抹油、由明轉暗啊。總之你不必替我掛心就是了。”

邵良宸想想也是,依照歷史記載那樣,錢寧的心機手腕以及武功,恐怕都會在自己之上,確實無需自己去替人家擔憂。

他點了點頭:“說真的,你來得正是時候,若是京師不派個人過來幫我,我這邊還真有點棘手。”當下他也將已得到的訊息都對錢寧簡述了一遍。

邵良宸十分謹慎,他與何菁有意將王府眾人摘出來,這都是私心,不便叫錢寧知曉,簡述的過程中,他便著意說了楊英與仇鉞等人布局利用安化王府一事,對朱臺漣一方的嫌疑則含糊其辭,只提了孫景文的作用。

周遭人來人往,兩人都十分警覺,面上都像生人頭次說話一般客套,逢有外人接近便轉換言辭,絕不會被人聽去疑點。而且即使被懷疑他們的人見到也不怕。依照常理,如果他二人都是廠衛坐探,必然不敢在外人面前公然親厚交談,所以越是這樣才越顯得自然。

錢寧聽完了,朝不遠處與人說話的孫景文望了望:“我也覺得那小子必是知道些內情,可惜他對我很有防備,尚未能探得什麽。”

“這個不急,”邵良宸道,“你既然與他相處多日,對他秉性有了哪些了解?”

錢寧唇角一歪:“要說最重要的一條,莫過於——那是個天閹的,心裏好色得厲害,卻是有勁無處使。”

“天閹的”專指男人天生人道不能,邵良宸十分詫異:“安化王大女兒招的儀賓會是個天閹的?”

“誰知是先天後天?總之,此事為真,你不必懷疑。”錢寧劍眉微蹙,似有些隱情不願啟齒。

邵良宸便沒多問,因知道錢寧是個靠譜的,他心裏也並不懷疑,想了想道:“是了,我那裏正有一瓶豹房胡太醫送的補藥,聽說專治此癥效力不凡,回頭拿給你,你去送給他,若他吃著有效,必定對你大為感激,說不定將來會對你透露些什麽。”

縱然孫景文對錢寧的來歷有所懷疑,也不會覺得錢寧有心給他下毒,錢寧若去獻藥,只會被他視為向他討好以博取信任。

男人對這種事都極為重視,尤其如果孫景文真是個骨子裏好色卻又無能的男人,更是不知有多渴盼恢覆能力。那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天下頭等大事,所以那藥他應該還是會吃的。邵良宸不確定那瓶藥會見效,但只需叫孫景文感覺出一丁點的效力,也必會對爭取到他信任大有幫助。

“哦……”錢寧並不掩飾眼神中的一絲怪異。

邵良宸這才反應過來,頓時紅了臉:“那是胡太醫見我新婚,便送與我的,說是有病的可以治病,無病的可以添趣兒。我雖收了,並未用過。隨身帶著也是為了見機行事有備無患……那個,這不就正好用上了麽?”

錢寧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看你,虧你還是成了親的,倆大男人說起這種事,你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京裏那些大人們有幾個不吃那種藥的?你真吃也不丟人,等你給了我,我還想嘗一丸試試呢!哎這安化城不大,像樣的青樓妓館總也該有一家吧?”

邵良宸啼笑皆非,不得不說,像錢寧這樣百無禁忌的性子,反倒比他這種潔身自好的更不容易引人生疑。像他們做探子的,還是盡量和光同塵最好。

“還有件事,朱臺漣問了我一句知不知道你,看那樣兒對你也不是十足信任,你要留神提防。”錢寧說完拱了拱手,就此走開。

朱臺漣……邵良宸又向朱臺漣望了望,這個二哥,實在是令人很難看得透。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此時二哥已經體察到了他的真實身份,知道了他是個廠衛坐探。這是種無根據的直覺,邵良宸並不能說得出理由。

如果真是那樣,二哥想造反,還知道了他是個探子,難道還真能看在他是妹夫的份上,就對他不予追究、放任自流?

那可是謀反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怎麽可能留個探子在跟前蹦q還不理睬?別說他只是個妹夫,就是親妹子,親爹,親兒子,但有威脅,都理當盡快除掉才對。

邵良宸完全想不通。

女賓那邊除了個別年歲大的夫人因乏累沒來之外,人員相較中午沒什麽變動,朱奕嵐見了何菁,面上如常招呼閑聊,眼中卻掩飾不住看笑話的神色,何菁對這個又傻又不自知的妹子實在很無語。

“竟有這事?”榮熙郡主聽了何菁私下裏告知的下午那變故,很是吃了一驚。相比前些日跑去桃園騷擾,這回設局可就嚴重得多了,倘若那個仇鉞喝多了酒心生歹意,誰知會出什麽大亂子?再說私自引了個男客闖到女賓區域,萬一被外人撞見也極為不成體統。

榮熙郡主面上慍色隱隱,握了握何菁的手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此事姑母知道了,今日客人多咱們先不張揚,明日必會為你討還公道!”

何菁隱然不安:“姑母,您看這一家人本來平平靜靜的,我們兩口一來,就攪得這樣兒……”

榮熙郡主打斷她道:“哪裏是你們攪得?你當你們來前怪事就少了去?總之你安心便是,一切有姑母替你做主呢。現今,哼,安化王府可不是她們母女二人的天下了。”

何菁便沒再多言,沒過多會兒飲宴開席,女賓們人數少,又更好熱鬧,索性就圍坐了兩大圓桌,沒有分座。

巡撫安惟學的夫人午宴時便曾與何菁攀談,這一回更是將她硬拉來自己身邊落座,待她十分熱絡。巡撫官職雖不甚高,卻是本地實權最大的人物,安夫人在這些女眷當中的身份也便僅次於王府皇族的幾個人,其餘女客縱使對安惟學的人品有所鄙夷,面上也都對安夫人十分恭敬。她想拉何菁同坐,榮熙郡主與秋氏也都樂得給面子。

席間安夫人悄然詢問:“早聽聞那位小縣主極為囂張跋扈,她這些日子沒有欺負過你?”

何菁笑道:“還好了,畢竟有姑母在。”

早在中午時她便覺得這位安夫人和氣可親,露出的關切也不顯得虛偽客套,心裏對其已有幾分好感。午後那會兒邵良宸已將從朱臺漣那裏聽來的巡撫安惟學仗責羞辱將士妻子致人死命的惡行對她說過了,但看著安夫人,何菁還是覺得,不管丈夫有何惡行,至少人家這位夫人像個好人。

安夫人微露冷笑:“是啊,還好有郡主在,不然任由鄭娘娘那母女倆興風作浪,你的日子怕不好過呢。這些日小縣主的一些作為可是傳遍了安化,連我們都聽見了。”

妹妹追姐夫追得肆無忌憚都已路人皆知了。何菁亦是無語,好在她心裏根本沒拿朱奕嵐當自家人看,不會替她覺得丟人。

此時人們都入睡得早,眾人閑話之間吃罷了晚宴,賓客們便開始紛紛告辭了。

何菁隨著榮熙郡主與秋氏將眾位女客送至後宅的門首,安夫人拉著她的手問:“我看你臉色,似是有些寒涼之癥,你是不是早年受過寒?”

何菁有些意外,微笑道:“確實是呢,怎麽,您還懂醫術?”

“我家裏可有長輩做著禦醫呢,”安夫人笑得有些自豪,語氣仍然煞有介事,“女人家這種寒癥不可小視,尤其你還未曾生育,更要及早調理。回頭我為你抄個我家的祖傳方子來,你依著服藥,定能及早痊愈,將來生上一窩孩兒。”

“那可多謝您了。”何菁真心感激。雖聽說安惟學的劣行,也親眼見到本地官員的夫人們大多對安夫人冷淡敷衍,何菁卻是真心挺喜歡這位夫人。

巡撫是朝廷特派,不是本地父母官,按道理說安惟學夫婦都沒必要討好他們安化王府,安夫人對她的關切也就應該是真的。

安夫人見她一個年輕媳婦聽見“生上一窩孩兒”這種話竟沒一點羞澀之意,心裏亦感好笑,倒是對何菁更添了幾分親近之意。

各家的馬車停在院中,女客們一個個地上車告辭離去,尚有些站在院裏說著話,忽聽院門那邊傳來一陣吵嚷喧嘩,其間似還夾雜著孩子的哭喊,引得眾人紛紛看去。

榮熙郡主過去兩步問道:“吵嚷什麽呢?”

一名在後門門房當值的宦官小跑過來報道:“郡主娘娘恕罪,是幾個小叫花子,想是看見咱家這塊兒今日熱鬧,就湊趣兒過來討飯,奴婢這便攆走他們。”

何菁正站在不遠處,聞聽忙道:“等等,大冬天的,人家不過是為討口飯吃,何必如此刻薄?”說話間已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自己分文未帶,有心摘點簪環首飾代替,又疑心那種東西給了小乞丐,人家拿去典當怕是也要被當做偷來的贓物扣下,幫不上忙。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托著一小捧碎銀,何菁轉頭見到安夫人正盈盈微笑,不禁赧然道:“叫您見笑了,這點事兒竟還需您幫忙。”

安夫人嘆道:“往日我看見那些流民,還不是常布施些的?這回的善事算你做的,記得以後得還我。”說著還朝她狡獪地眨眨眼。

何菁連連感激,接了銀子,怕下人們呵斥嚇著孩子,就親自走去了門首。

門口的宦官聽見二小姐喝止,都停了手沒再驅趕,一共四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正湊在門洞前,燈籠之下但見一個個小臉都黑漆漆的,長相都看不出,年紀最大的一個,也超不過何雲去。

何菁看得嘆了口氣,將碎銀草草分做四份,給他們每人捧的破碗裏都放了一些,四個少年見了都驚喜萬狀,跪到地上連連磕頭道謝,何菁忙叫他們起來,只遺憾這畢竟不是在自己家,不然就幹脆將他們收留下來了。

“如今天這麽冷,你們晚上住哪裏?”何菁招呼他們閃開門口供人通行,朝他們問道。

最大的那少年答道:“回夫人的話,我們這幾天住在城東草料場,那裏有間破屋子,點上堆火,倒也不至於凍著。”

何菁聽他說話如此講規矩,心裏有些意外:“你在誰家做過下人麽?”

沒等少年回答,一輛馬車來到旁邊,安夫人在其中撩開窗簾道:“妹子,姐姐先走了,咱們來日再見。”

何菁忙施了一禮笑道:“好,夫人您走好。”

待馬車出去,那少年望著那邊道:“聽我兄弟說,上回有位巡撫夫人施舍過他吃食,可是這位?”

“正是啊……”何菁答完了,才覺察到奇怪,她方才明明沒提安夫人夫家姓氏,這少年若是只聽說過“巡撫夫人”,為何見了安夫人會認得出?

她剛想詢問,那少年忽然朝三個同伴招呼了一聲,四人一同扭頭跑了,很快消失於夜色之間。

何菁覺察到事情有異,不由心慌起來,回身轉入門裏,朝一個守門宦官吩咐:“你去前院替我傳話給二儀賓,就說我有急事找他,叫他去二道門那裏找我。”

宦官應了離去,秋氏見狀過來詢問:“出什麽事了?”

何菁搖搖頭:“沒有出事,不過我覺得不大對勁,說不定……是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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