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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逆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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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奕嵐的臉一陣白一陣紅, 喘著氣無言以對, 三嫂四嫂都忙打圓場:“二妹妹別見怪,三妹妹就是性子直,年紀小, 說話欠考慮些,可沒惡意。”“都是自家姐妹, 何至於為這點小事鬧不痛快?吃菜吃菜,三妹妹最愛吃的這道清蒸黃魚今日做得尤其好……”

何菁很快發現, 這個朱奕嵐倒是個大咧咧、心裏不擱事兒的性子, 被哄了幾句又捧了幾句,似乎便將方才的不快揭了過去,又興致勃勃地與四嫂談論起了慶王府不久前為郡主招儀賓的事。這不知該算作率真無邪, 還是優越感過剩?

“你說說, 一個小小鄉君的夫君也叫‘儀賓’,倒像是與我平起平坐一般, 為何朝廷不學著民間那樣, 讓郡主夫君叫‘郡馬’?”朱奕嵐遺憾萬分地抱怨著,她很早以前便叫下人們稱她為“郡主”而非縣主,安化王也懶得管她,幾年下來,朱奕嵐倒是自我洗腦成功, 下意識便覺得自己真是郡主了。

朝廷規定,自郡主以下的皇室女兒丈夫都叫儀賓,但民間參照公主的丈夫叫駙馬, 便有將郡主夫君稱為“郡馬”的。

何菁聽完這番言論,很不失時機地“噗嗤”一笑,見到五個女人都朝自己望過來,她有點發怔:天可憐見,這一回可不是我有意找茬兒!

朱奕嵐沈下臉來:“二姐姐覺得我說得不對?你不覺得‘郡馬’比‘儀賓’好聽?”

何菁一時也想不出對策,只好實話實說:“其實我是忽然想到,若是依著這說法兒,公主的夫婿也不該叫駙馬了,該叫‘公馬’才對啊。”

一語出口,全桌噴飯,侍立的丫鬟們也都紛紛掩口,連朱奕嵐自己都忍俊不禁,想想覺得這一回又是何菁出了風頭,自己則有被嘲笑之嫌,還是生生將笑意憋了回去。

隔壁的邵良宸已然吃完,剛從侍從手裏接了漱口水含了一口,聞聽此言,頓時盡數噴去了地上,直嗆得連連咳嗽。他覺得自己過於失態,忙取了帕子擦著嘴朝朱臺漣瞟去,卻見漣二哥輕輕以手掩口,眉眼彎彎,竟也正在笑著。

喲,二哥還真會笑呢!上次聽何菁說起,邵良宸根本沒信。

畫舫慢悠悠地沿著茹河朝西南行駛,飯後諸人都去到二層露臺觀景。時值初冬,河面上涼風瑟瑟,岸上山巒起伏,僅有少許綠色,大多地帶都是草木雕零,其實沒多少美景可賞。幾個貴婦陪何菁說了會兒話,都有些飯後瞌睡,便紛紛回去二樓的臥房歇晌去了。

船尾處有一小方平臺,既背風,又私密,上下前後左右六個方向都不會藏人偷聽,最適宜避人說話,何菁看準無人留意,便悄然繞過船側走廊去到船尾,果見邵良宸已很有默契地等在這裏。

“姑母今日送咱們來游玩的真正緣故,你知道了麽?”邵良宸首先問。

“嗯,”何菁點點頭,走近他跟前,“早上你剛走她便過來看我,那時已對我實說了,我是配合她而已。”

“還說了別的什麽沒?”

“她問我是不是使喚的丫頭不合意,才不愛叫她們近身伺候,我便如咱們商量好地告訴她不是,是我們不慣有人一直守在跟前,原先在京城自家裏也是不放下人在手邊伺候的。”

“然後呢?”

“然後姑母便笑著調侃我說,就知道你們小夫妻蜜裏調油,一時半刻也不願被人攪擾。”何菁咧嘴一笑,仿若在說一件多自豪的事兒。

邵良宸擡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看你這德性便知道,當時裝嬌羞定然裝得不像。”

何菁揉了揉鼻子,詭譎地眨著眼:“依我看,姑母對我好,都是沖著你的面子。”

邵良宸唇角一抽:“幸好你沒說,二哥待你好,也是沖著我的面子。”

他竟然敢自己將話題往這方面引,何菁大感新奇,一邊掩口笑著一邊忽閃著兩只大眼盯他。她知道今日他會尋機與二哥說話以緩和關系,看起來……似乎緩和得不錯。

每一回看見他與朱臺漣同框,她都會有種莫名喜感,覺得這兩人的相貌著實般配,堪稱一對**文裏的完美攻受。相信他與皇帝站在一處之時,一定沒有這麽般配。

邵良宸因此生投胎了這樣一副相貌,對“男風”、“兔子”之類的話題以及他人的此類反應都甚為敏感,昨日便已看出她這心思,這時也發覺自己失言,繼唇角之後,額角也跟著抽了抽。

——這小妮子,都跟我成了夫妻,還要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閑話都說完了,你還不打算說你那邊的進展麽?”何菁歪頭看他,耳畔的紅石榴瑪瑙墜子搖搖蕩蕩,“可別想搪塞我,飯前一見你現身,我便看出你心緒不佳,怎麽,沒找到接頭人?”

他這麽高明的演技,竟然也被她看出來了,“唉,真是得妻如此,夫覆何求啊。”邵良宸真心感慨著,伸臂去攬她的腰。

何菁忙推拒:“動口就行了,別來動手,外人聽不見咱們說話,可是能看見咱們的。”

船身僅有一丈餘寬,但凡有人走上側面的走廊稍稍靠近些,便可遠遠看見他們,只不過不會聽見他們說話而已。也正因如此敞亮,才更顯安全。

“那好,咱就只動口。”邵良宸伸頭過來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才放開她,長長嘆了口氣,“接頭人已經沒了,他叛變投敵,被我殺了。”

何菁臉色一變:“那,現在該怎麽辦?”接頭人沒了,他們就沒辦法與京師互通消息,況且他們才剛到兩天就出了人命,這也是個大.麻煩。

邵良宸搖搖頭:“你不必擔憂,我已有計較,可以不叫外人疑心到我,沒了接頭人,也不是多大的麻煩。反倒是,他說的一些話,令我有些心亂。”

涼風習習,邵良宸為何菁緊了緊身上的錦緞鬥篷,將與袁掌櫃的談話撿重要的覆述了一遍,最後道:“原本聽皇上那意思,還當是有人單純為了對付劉瑾散播安化王要造反的謠言,如今才知,不止是散播謠言,竟還要鼓動利用。只可惜沒能逼問出細節。”

“劉瑾……”何菁聽完思忖片刻,“你一定聽見我們吃飯時說的話了,半路上看見那群流民,幾位嫂夫人都說,就是因為劉瑾的新政致使大量平民流離失所,才叫那些人淪落至此。事實……不是這樣的吧?”

她對劉瑾新政沒什麽了解,但至少知道土地兼並貌似不是劉瑾的錯。

“自然不是。”邵良宸搖頭,“是權貴侵吞田地導致農戶淪為流民,劉瑾的新政反而是反對吞田,力主打擊權貴、還田於民的。幾位嫂嫂不過是人雲亦雲,那些都是權貴們詆毀劉瑾、顛倒黑白的言辭罷了。”

“聽你這麽說,劉瑾其實是好人吶?”何菁十分訝異,上輩子她也聽過一些說法,似乎明朝歷史上有著許多冤假錯案,很多大奸大惡其實都沒有傳說得那麽壞,一些受歌頌的人物也沒那麽好,但細節如何,她因為不感興趣,都沒留意過。

邵良宸背靠船舷,緩緩道來:“細論起來,其實劉瑾這幾年來施行的新政幾乎條條都是好的。比如增加中西各省舉子會試的錄取名額以求公平,禁止官員回自己原籍做官以杜絕徇私,另外打擊貪腐,讓寡婦再嫁等等。可惜,點子都是好點子,只是實施得太急,太過。人家幾代人都是那麽過來的,各方利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習慣成自然,他一下便斬斷了全大明朝一多半文武官員的財路,人家怎可能接受得來?當然要聯起手來對付他了。”

他越說神情就越憂慮,連連搖頭嘆息,“你不曉得,民田倒還罷了,更黑暗的是軍隊,軍官們都作假賬目,將大量軍屯田地據為己有,讓手下兵士淪為他們的佃戶,還要將軍餉克扣得極其微薄以中飽私囊。劉瑾新政當中極重要的一條,便是派人到各地丈量軍屯田地,讓那些軍官將吞掉的土地吐出來,還要依照實際數目上交賦稅,結果那些地方軍官下有對策,為了應付賦稅就變本加厲地欺壓兵士,克扣軍餉,逼得軍隊嘩變之後,又反咬一口說,是劉瑾派出的欽差對兵士肆意欺壓掠奪,才招致的嘩變。”

何菁聽得既目瞪口呆又義憤填膺:“就是那群壞蛋惡棍臭不要臉的貪官汙吏,這一回又想鼓動我父親造反,好叫安化王府替他們出頭擋槍,去逼皇上鏟除劉瑾?”

居然連“擋槍”這種話都冒出來了,邵良宸失笑:“你先別急著義憤,其實劉瑾自己也算不得好人,外人傳說劉瑾收受賄賂、賣官鬻爵,並不全是空穴來風,他自己確實算不得幹凈。”

“可是可是,”何菁義憤依舊,“你說句公允的話,如果讓劉瑾的新政實施下去,於國於民,難道不是利大於弊?”

“那確實是。”邵良宸也不得不點頭,“劉瑾錯就錯在,自身私德不修,推行新政的方式又太過大刀闊斧不肯循序漸進,才落得如今這群起而攻的局面。”

論起來其實劉瑾變法與六十多年之後的張居正變法的主旨大體一致,重點都在於整頓吏治與打擊土地兼並之上,針對的都是大明朝最嚴重的的弊政,只是因為劉瑾的身份是宦官,站在了文官的對立面上,而且推行變法的方式又有所不當,才樹敵過多,草草幾年就無疾而終,幾乎不為後人所知。

想一想邵良宸真有些悵惘,前世關註明史不少,卻大多精力都放在了這些宏觀大事上,若能多記住點細節,比如說安化王叛亂之中各方勢力的參與者名字,現在辦事不就簡單了嗎?可惜啊,他連安化王造反與劉瑾的關系都沒印象。

何菁一對清眸閃閃亮亮,望著他很有些崇拜之色:“你懂的好多呢,我原先可想不到,一個錦衣衛的探子還能懂這些。”

“呃……”邵良宸驚覺,自己這些言論在現代來看沒什麽稀奇,但放在當代就有點超前了,恐怕朝廷裏的一品大員也未必能有如此高瞻遠矚,他忙補救道:“我當然懂不來這麽多,都是從前聽皇上說的。你可別聽信外間對皇上的傳言,其實人家睿智著呢。”

何菁恍然點頭:“那你還沒說清,你到底為什麽煩心呢?”

邵良宸眼望遠方,眉心輕鎖:“我只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沒有用處。我一直都在明哲保身,不參與派系之爭,因為我心裏清楚,哪一派都不是長青大樹,跟了他們一時風光,將來也必會隨著他們一齊倒臺。如今……其實我覺得袁雄說得有理,以眼下這局勢已可看出,劉瑾勢必是要倒的,算計他的那些人勢必要占上風。我雖然算不得劉瑾的人,現在正在辦的差事,卻是與劉瑾立場相一致,與那些反他的人對敵,也便是說,我帶你同來冒這麽大的險,其實是在做一樁註定要輸的事兒!唉……”

他邊說邊順著船舷蹲了下去,細細琢磨著,自己這番話好像沒有再暴露什麽時代特征。從眼下形勢預測到劉瑾必倒,應該也說得通。他真打探清了這邊的消息送回京師報知皇帝,也不見得能左右歷史走向。

何菁也隨著他並肩蹲下來,就像兩個湊在一處說悄悄話的小孩。她想了想,微笑道:“我問你,是不是聽說了他們陰謀算計我父親一家,你其實也很義憤,甚至很有心挫敗他們,救下這一家人?”

“為何這麽問?”邵良宸有些奇怪,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這打算。明知未來走向,還去做那種打算,不是逆天而行麽?

“皇上交與你的差事,只是打探清楚這邊的形勢,報給他知道,又不是叫你平定叛亂,更沒叫你一旦探聽明白,就去設法粉碎對方的陰謀詭計。你只需做好打探消息的本職就是了,為何還要介意將來這些消息派不派的上用場?”

何菁將兩手一拍,“原因很簡單,因為你希望它能派的上用場!你看不過去那些人的所作所為,覺得他們顛倒黑白就已經很過分,竟還要拉安化王府陪葬,簡直令人發指!你很想對付他們,很想救下無辜的人,只是擔憂自己力量微薄,尤其是,擔憂會害我身陷險境,不是麽?”

邵良宸怔怔地聽著,心裏像是撥雲見日——好像是這麽回事啊!自己糾結的根源,其實不是覺得差事無用,而是盼著它有用,卻又疑心自己力量微薄,無力回天。尤其害怕的是,連累她擔上風險。

安化王府裏就算有人真心謀反,可至少王爺是無辜的,嫂子們和孩子們都是無辜的,說不定二哥也是無辜的,怎麽能眼睜睜看著這些人都被謀害致死、還要背上反賊的名聲,自己卻一點也幫不上忙呢?

這些事他沒遇見也就罷了,如今遇見了,就難免糾結於心,無法視而不見。

“可是,那又能怎麽辦呢?難道你看透了我這心思,便想叫我……去試一試?”她也是知道歷史走向的,她能有信心覺得他們可以改變歷史?

何菁轉過臉來望著他,很認真地吐出兩個字:“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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