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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若無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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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尷尬默對片刻,邵良宸問:“你可想過來我府上做工?”

他主動提起,是個順水推舟的好機會,何菁卻愈發不好意思起來,兩手互搓著手指猶豫道:“我一味這般靠著你好心接濟混日子,總也……不是長久之計。”

那怎樣才是長久之計?嫁給他?話題好像總在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引,兩人再次陷入尷尬默對。

何菁驀地心頭一動,生出一個想頭:我若是真把自己賣給他,不是挺好的麽?大家婢的地位也好過小家女,我算不得吃虧,跟了他這樣善性的主子也不怕有多受苦;我年歲雖比那些被賣的小丫頭們大了,可本事也比她們大啊,雜活女紅,我都強過常人。真去他府上做工就是明晃晃地求他施舍,可若說賣給他做丫頭,就能有許多名正言順的機會回報他的好意了。

只是,這話該怎麽說呢?真說出來,人家會不會以為我是想去爬床的?

她在這邊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邵良宸的目光卻無意間落在她露在裙邊的腳上。

若論男人喜歡女人腳小,真不知該追溯到哪個朝代去。時人諷刺馬皇後不說別的,非說人家腳大,還不就可見一斑?不過直至此時,還沒人把裹小腳奉為風尚,更沒人逼著自家女孩子非得裹腳不可。是以民間像她這樣放著一雙天足的女孩還是大多數。

但她這一雙腳真是挺大的,要換到現代,想必買鞋得買女鞋裏的最大號。邵良宸覺得自己這想法很有些好笑,他語氣隨意地問:“何樣才算長久之計,你為自己打算過麽?”

何菁心不在焉,信口道:“其實我爹剛去世那會兒,我曾想過去應選宮女來著。我識字,進宮熬幾年可以做女官,一直做到老,工錢還可以拿給弟弟生活讀書……”

邵良宸追問:“那後來為何沒去成?”

何菁張開左手手掌,露出斜在掌心的一道舊傷疤:“我娘自我四歲那時得了瘋病,有一回看見她拿著剪子,我想去搶下來,結果劃傷了手,到現在小指都彎不起來,去選宮女,頭一道就被刷下來了。人家說,這是殘疾。”

“這怎能算殘疾?”邵良宸隱然為她心酸,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又不是什麽好出路,該著你沒去做白頭宮娥。你是不知道宮女子的日子有多難過,但有兩個女主子鬥法,常有下人不明不白就丟了命。”

何菁猛然想起:“我倒忘了,你姐姐就是宮裏的女主子啊。”

“其實不是。”邵良宸垂著眼淡淡道,沒去理會她目中閃出的驚訝,“外人都以為皇上是偏愛我姐姐,或是偏愛我,才給我封了這個爵位。其實都不是,是因為我早年為他辦了幾樁大案,受了他的賞識器重,他才尋這麽個名目厚待我。宮裏去世的那位邵娘娘與我毫無親緣,錦衣衛的密探是世襲的,我父親表面的生計是涿州一個走街串巷賣吃食的小販,只是碰巧也姓邵罷了。”

他擡頭笑了笑,“正巧那位邵娘娘親人都沒了,我的親人也都沒了,皇上就突發奇想,讓我做了他小舅子。”

何菁很是訝異:“你……把這些事告訴我,沒關系麽?”

“有關系啊,所以還得囑咐你一句,千萬不可說出去,不然叫皇上得知你害得禦前頭號密探洩了底,他定然饒不了你。”言辭雖是威脅,配上他的溫暖笑意和柔和聲調,就盡是親切溫文了。

反正最關鍵的一步已被她洞悉了,要洩露早就洩露,不怕多說這點隱情給她聽,更重要的,是難得遇到一個人,引發了他說說心裏話的興致。

兩人相視而笑,心裏都在暗暗感嘆,來了古代十九年,這是頭一遭有機會與異性平和交談,也都恍惚有了些與前世相似的心情。

“其實是我帶累了弟弟,”何菁很享受這一刻的氣氛,也有心多與他聊上幾句,“當初我爹去世,街口的房婆子貪圖一個富戶給的謝媒錢,想牽線叫我嫁過去做妾,就設計擠兌我家,成日找些混混到我家生事。我當時才十四歲,鬥不過他們,不得已典了屋子,也損失了大半的家產。若是……總之就是因為我一直不願委屈自己,才叫弟弟淪落至此。”

“確實不該委屈自己,”邵良宸緊接上她的話,語氣斬釘截鐵,“難不成你還會後悔,覺得當初應該依從那些惡人?”

何菁喟然:“可是不委屈自己,將來就一定會等來更好的結果麽……”

話題竟然又擠到這裏來了,總好像逼著人家娶她似的,這樣再說出去他家做丫頭的話,不是更要被他誤解了?何菁有些懊惱,笨拙地補救:“是你問我對將來可有打算,我才嘮叨了這些,其實……我對將來沒什麽想頭。”其實已經有想頭了,只是想不出怎麽說。

邵良宸想的卻是:她的出路似乎只能是嫁人這一條,難道……我應該娶她?

怎麽想都還是覺得,要娶一個才見過這麽幾面的女子是件荒唐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實在無心結婚,那或許……可以幫她物色一門婚事?

他問:“你是哪年生的?”

“弘治四年。”何菁心頭一跳,此時心心念念將他看做了“買主”,最怕被他挑剔的就是年齡。

邵良宸看出她神情有變,微笑解釋:“你別誤會,我是想著問問你,好看看有沒有我認識的人中適宜與你接親的。看不出來,你竟是與我同年生的。”

因著心理年齡的關系,他慣於將十多歲的女孩子都視作小妹妹,總會忘記,自己這具身子其實也才十九歲。

何菁忍不住道:“我是年歲大了些,可我會做的事很多的,遠比那些小姑娘中用。”

話出口了才發覺,人家剛說要為我介紹婚事我就說了這一堆,這算幾個意思?生怕自己嫁不出去麽?一時懊惱羞慚得滿面通紅。

邵良宸確實做了那樣的理解,只覺得好笑,倒也不覺奇怪,一個快二十的大姑娘,又為生活所迫,急著尋一門親事也在情理之中。他接著道:“我認識的人雖多,深交的卻極少,是以這事也急不來。反而是你弟弟的病才是要緊,所以你若缺錢花,千萬不要與我客氣。”

何菁滿心感激,含笑道:“侯爺是‘輕財足以聚人’,我感激得緊。”

邵良宸臉色微變:“你這句話是哪裏聽來的?”

何菁一怔:“我也不記得,我認得的讀書人只有寥寥幾個,說不定,就是方才那位王舉人說的吧。‘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好像是這麽說的。”

她很清楚記得這話是前世聽來的,似乎也是明朝人留下的,只不知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後的人。不過當今世上文人那麽多,本地土著聽見一句文縐縐的話,縱使未曾聽過,又有誰會計較出處呢?

邵良宸靜靜望著她,面上波瀾不興,心底卻是翻江倒海。

“輕財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寬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出自陳繼儒的《小窗幽記》,陳繼儒是嘉靖後期才出生的人,寫下這四句話的年份,至少是距此五十年以後。

她能說得出這話,只能證明,要麽她是穿來的,要麽她認識另一個穿越者。難道,難道,難道……

“你是不是……十月初四辰時生的?”他極力控制著讓自己聲音聽來如常。

何菁眨了眨眼,雙眸清亮:“是啊,怎麽,難道你也會看相,能從我臉上看出生辰八字?”她笑了笑,眉眼都彎成了好看的弧度,心裏卻在想:莫非他還特意查過我?那方才還何須問我年紀?試探我有沒有說實話?

邵良宸抿著唇沒有說話——胸腹之間氣血翻騰的厲害,他害怕此時一開口,自己都能噴出一口血來。

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就在她車禍死去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之後,他從醫院頂樓跳下。他來到這裏是胎穿,如果她也是胎穿,按理說就該是提前他十四天零四個半小時出生。

當初就是他發現了一張古風的圖片上面寫著《小窗幽記》上的那四句話,覺得好看就發給了她,她很喜歡,還當做了手機桌面;她那時也是眼力敏銳過人,只不過比此時稍遜;再加上這個精準的出生日期之差……

世上絕不可能有如此的巧合,她就是她,就是他前世犯了其蠢無比的過錯害死的那個人,是他隔了一世也總忘不了、放不下的那個女孩,他竟然是真的又遇見她了!

他在這邊心潮翻湧,何菁則垂著眼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靜了良久,兩人同時出聲,啟齒都是一個艱澀的“嗯”。

兩人相視一怔,邵良宸道:“你先說。”

何菁手裏扭著粗布襖子的下擺,澀然道:“我是想與你商量,你看,我繡工還不錯,雜活也都會做,人也還算勤快本分,是吧?所以,不知你願不願意……那個,買我回家,做個丫鬟?”

比起嫁個不了解的男人,她還是更青睞在他這個好人府上做一輩子丫鬟。見他似顯意外,何菁忙道:“我不會要價很高的,尋常一個小丫頭五兩銀子,月錢一二兩,我只要預支點銀子,夠買藥為我弟弟治病就好了。其實我沒想嫁人,以後在你家好好做工來還錢,做上一輩子都成。”

邵良宸呆若木雞,足足楞了半盞茶的工夫,方緩上一口氣來:“這樣,你先聽完我的話,倘若你不答應,咱們再來商量這事兒,成嗎?”

何菁點頭不疊:“好好,那你說。”

邵良宸被她這奇思妙想一打岔,都找不回感覺來了,頓了頓才緩緩問道:“你……可願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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