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寶兒的條件有三，說來竟也簡單。

其一，若成新花魁，每月只演一場，絕不二次登臺。其二，要見陳公子一面。其三，不用蘇寶兒之名，改成蘇淺兒。寶兒想，我把名字都改成了淺兒，陌離他該懂了罷。卻在改名後又後悔，她在後悔什麽？我不得知，只知她又將名字改為蘇淺淺。不僅因為歌妓之名多用疊字。還因寶兒，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

老鴇這個說客，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寶兒，已能從陳公子處獲得不少賞金，自然喜不自勝，寶兒三個條件，不假思索便答應兩個，這第二個，老鴇為難，又笑道：“花魁莫急，待我稟明陳公子再回您話！”

老鴇有了寶兒這個香芋，知道是陳公子力捧，隔三差五便腆著臉尋陳公子拿銀子。今日說寶兒要置新衣，明日說寶兒需添首飾，這日又說要作舞臺布置花銷，陳公子欣然遣財，故寶兒雖尚未登臺，經老鴇手過，竟也有千兩之巨。

老鴇久經風月，對那些高官富紳的癖好，性情了如指掌。對外早散布消息，極盡誇讚，新花魁容貌身段皆在清荷之上。又對寶兒的身體，從頭至腳開始美善，是花魁，自然是百花叢中最美的那一朵。不論清如梔子，抑或媚似桃花，都要引得所有有錢人心甘情願翹首觀賞。

寶兒全身，沒有任何瑕疵，那瓜子臉面，小而精致，五官更若圖畫，生得十分妥帖。除了頭頂上那個小傷疤，但有頭發遮蓋，倒不易看出。只有手，寶兒的手，曾經亦如柔荑，後來挖野菜，洗衣做飯，操琴，十指雖仍修長，手掌上卻長了一層厚繭。

老鴇的方法，每日命侍女先準備兩盆溫水，撒上桂花花瓣，將寶兒的手分開浸泡，浸泡兩刻，待手軟若無骨時，細心用針將繭肉挑破，抹上從陳公子那要來的秘制金瘡藥，以紗布輕包好。如此半月，寶兒的手覆柔嫩細滑，真個好看。

老鴇樂不開支，輕撫寶兒手，這哪是手，這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呀。笑道：“啊呀呀，淺淺姑娘真是天生麗質，這手，就是劉蘭芝再生也比不過您吶！”

君當做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寶兒心想，自己哪比得上。

寶兒業已是個“完人”，老鴇卻還不滿意，竟找來真正的風塵女子，要教會寶兒勾引男人的本事，擺臀，扭腰，回眸，那媚態，寶兒自然學不來。絲毫不留情面，將女人們全轟出房間。這新花魁，當真比清荷那□□難伺候，老鴇吃虧，知道新花魁是個性情清高的人兒。再不提及。

是時春榜已放五月，舉子登科，春風得意。新科狀元被皇帝遣來，協助劉總督江防。軍中謀士儒將，一群風流才子，軍務之餘，卻多以結伴，悠游平康為興。這新狀元自恃才高，曾仿左思《三都賦》作《汴京賦》粉飾太平。錢塘阜盛，更比汴京過之而無不及，新狀元又作《錢塘賦》歌詠錢塘風物，其中一段專寫狎妓興味，卻多鄙俚之語，多寫露骨的宮闈床笫密事，時人卻趨之若鶩，爭相謄抄，一時錢塘紙貴。

寶兒讀到此文，見其中有“籌之一笑，賫錢百萬。更深漏永，衾鴛被暖。銀缸影下，楚腰滿搦；清輝榻上，花心亂顫。”之句子。氣之不過，想這狀元偏學柳永之俗，卻難得其待歌妓之真，憤而同寫一篇《續錢塘賦》，命人貼於群芳樓門口，一展半月。賦辭彩華茂，音調諧婉。寫得狀元面紅耳赤，更令朱淑真激賞，寫詩來誇讚寶兒才氣，寶兒亦有詩作相和。

時機已到。

群芳樓貼出告示，新花魁今晚首次登臺。二十兩雅間，十八兩內閣，十六兩前排。自門外到舞臺，亦有座位，按與新花魁的距離遠近明碼標價。造勢已久，這票自然好賣，人心癢癢，甚至惶惶。這新花魁，到底能美成啥樣？

寶兒這一支舞，名為“洞庭踏月”，舞如其名，輕輕盈盈，若月落江心，已令人全身酥軟。加上精心布置的舞臺，燈光，晦暗膠著，朦朦朧朧中。氣氛顯得異常暧昧。

男人是種喜歡暧昧的生物。對付男人，只記住一點，容貌姣好，不要令他觸到，舞姿曼妙，莫讓他看個盡興，在可望不可即中，他的心便被你牢牢拴住。這對好色的男人尤其管用，當然也適用於其他男人，因為只要是男人，都好色。

隔岸便是敵軍，尚未鬧得滿城風雨，這一岸，寶兒卻已引得滿城風雨了呀！

蘇淺淺，名動錢塘，不過是一月的事情，老鴇沒有騙她。只是關於另一件事，有關自己的心事。寶兒仍在等待劉勇和老鴇都提到的那個預言的到來。

都一月了，仍沒有動靜。陌離他在哪裏？

也許，是時候去見見陳公子了。寶兒忽想。

請老鴇傳達，老鴇去請示回來，燦笑道：“淺淺姑娘放心，老媽子什麽時候怠慢過您交代的事？陳公子啊，他應允了！”

寶兒遂披上一件白色披風，只身步去錢塘林海亭，兩人約在此見面。江上風大，寶兒緊裹衣衫，於亭中等候。

約有半刻，忽聽身後腳步聲漸漸近了，寶兒沈心，深呼吸一次。總歸要來的，答案，總歸要來了！

來人站定，風中輕聲道：“淺淺姑娘久等，懷瑜來遲了！”

我心中驚詫，這陳公子竟是那日的白袍小將？寶兒臉上平靜，心中卻起了波瀾，竟輕輕苦笑一聲。原來她早就猜到，仍在自欺，是不是不捅破真相的窗戶紙，真相就是一種假象？

淺兒轉身。向陳公子欠身行禮，笑道：“公子軍務繁忙，淺兒靜候，也是應該的。”

陳公子笑道：“淺淺姑娘海涵，在下姓陳，表字懷瑜！”

握瑾懷瑜，君子如玉，這人倒有幾分儒將風度。

淺兒又道：“淺兒向公子道謝。那日在總督面前，為淺兒等人開脫，兼花魁之名，今日之榮，承蒙公子垂青，淺兒謹記。”

陳懷瑜道：“淺淺姑娘言重！”

一番客套後，兩人忽沒了話。江風猛拂，孤鶩掩翅。錢塘江潮天下聞名，自己還沒領略，這要等到明年八月了，寶兒想，那時自己將會在哪裏，陌離在哪裏，這麽長的時光，會發生什麽事？

陳懷瑜似想起什麽，忽道：“上次一別，軍務纏身，懷瑜無法與淺淺姑娘再逢。這是那日出征宴上，姑娘遺落的手帕。今日物歸原主！”

借此機會，得以再進一步，兩人咫尺之間。淺兒伸手接過，展開一看，果然是自己貼身手帕，那右下角，繡上一朵家中窗前的梅花，不問窗前梅開未，仍倩喚取舊時衣。此刻站在面前的，若是陌離，親如四哥，他也並不知道我的近況。手帕上，亦繡上了元稹的詩：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是蜀繡的針法，被陌生男人撿到，還真是難為情。寶兒臉泛紅，連忙道謝。

陳懷瑜亦笑，又道：“淺淺姑娘今日找我來……”

淺兒低眸，問，還是不問？問了，若真是，在陌生男人面前哭泣可比丟手帕更不雅，那，還是不問了罷。哎，這傻姑娘，來遲的真相，它還是真相啊。

陳懷瑜見寶兒不語，皺眉細想半晌。一對劍眉淩厲，看寶兒時，又溫柔如春風裏的柳葉。道：“懷瑜有一事不明！冒昧求證。”這個陳懷瑜。寶兒不說，你還主動問了。怕心中也早就明白寶兒的心思了罷，那日在大船上，總督面前，寶兒聽見你說辛懷卿身上的圖紙，你分明見寶兒的眼裏全是震驚呀。

淺兒道：“公子請說！”

觸不及防，陳懷瑜道：“四哥是誰？”

淺兒心一猛顫，又泯泯唇，答案要來了，還是要來了。斬釘截鐵。道：“辛懷卿！”

陳懷瑜星目微張，有些驚愕，這樣的坦然，還當真不在自己預料中，他何嘗不是來求證的，那聲四哥，多麽遙遠。又多麽清晰。

辛懷卿已經叛逃，這個節骨眼上，多少人爭著撇清關系。淺兒卻不避諱，如此坦率，實在不是明智之舉，難道就不怕他將她送予總督發落？

聽陳懷瑜忙道：“懷瑜猜得不錯！”

這是同淺兒上了同一條船了，懷瑜猜得不錯，只是未向總督表明。他如何得知，從淺兒的夢話中，明明白白。

忙給了淺兒一粒定心丸。淺兒意會，微笑道謝。是了，她亦猜得不錯，四哥他，真的叛了國，一時心痛如剜。

陳懷瑜輕聲道：“可惜他已不在軍中。”

我知道，你不要再說，我已知道。笑道：“淺兒來錢塘，亦為尋辛懷卿。誰知遇上清荷，誤入她的計謀，險些被公子砍了頭！”

陳懷瑜道：“當日見姑娘鎮定自若，懷瑜心中亦是十分欽佩。那清荷與金人有染，已渡江遠逃。姑娘既然與她無瓜葛，懷瑜怎會濫殺無辜？”

又道：“不知姑娘是否想過，為何清荷要請姑娘為她操琴？”既然姑娘是來打聽辛懷卿的，我也就直言不諱，畢竟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他的私心。

淺兒直言：“想過，只是毫無頭緒！”

陳懷瑜道：“懷瑜冒昧。總督請清荷獻舞，本伴舞者，伴奏者皆齊整。皆是些名動錢塘的名妓，卻被清荷遣退或者暗害。謊稱自己不中意，清荷得寵，總督不察。後來細想，方後知後覺，清荷蓄謀已久，蠱惑我方大將，只為盜江防圖紙。她乃當晚主角，若被其他人搶了風頭，實不是她想看到的。清荷另招伴舞伴奏，雖舞技琴藝熟練，總歸有些瑕疵，如此這樣，方能烘托自己！”

有些道理。看一眼淺兒，忙道：“懷瑜冒犯，絕無貶低姑娘之意，只是若以當時情形來看，憐雪的腿並不直，香霧的背微坨，而姑娘的手……”

她的手，全是繭子。他說的沒錯。若不是這樣，所有人的目光怎會只集中於她一人身上，四哥他，又怎會被迷惑得連國家都敢背棄。

這答案，□□裸，血淋淋，但似乎又不是那麽難接受。淺兒道：“公子之言，淺兒頓悟，多謝公子為淺兒釋疑。”

陳懷瑜呿口。忽見淺兒覆將那手帕掏出，細細摩挲一陣，又忽揚起手，那手絹，在風中被刮扯。淺兒兩指一松，手絹打旋，翻卷入江，隨江水慢慢向東飄去了。

陳懷瑜目視那手帕隨江水浮沈。與淺兒同立良久，靜靜看著淺兒側臉，方拱手道：“淺淺姑娘，懷瑜告辭。”

十六

淋了江風，身心俱寒，自林海亭回來，寶兒便生了病。夜晚的群芳樓，尤其是在七夕或是元夕，古中國古老的，暧昧的情人節，向來是男人們最渴望最樂意停留的地方。向歌妓的淺吟中，向酒香，向溫柔又挑弄的眼神裏，做一夜無憂愁的風流客。若你在迷醉中，恍然聽見高樓上斷斷續續的琴聲，千萬莫要驚怪。那是寶兒在彈琴，是寶兒在用十指，希冀做一夜無憂愁的相思人。

老鴇慌亂推門進去，徑直將琴懷抱在手，驚道：“淺淺姑娘啊，可不要再彈了，你的手經不起，別又弄破了呀！”

淺兒看老鴇心疼的面孔，笑道：“淺兒病了！”

老鴇更著急，忙問：“淺淺姑娘莫要嚇我，哪兒不舒服呀，讓老媽子看看！”

淺兒道：“受了涼，聲音也啞了。淺兒想告個假，搬出去，養個幾日！”

老鴇撫著胸口，忙道：“淺淺姑娘，您說話真是大喘氣，嚇得老媽子這心肝一顫一顫的。聲音啞了算什麽病，您呀，想去哪裏靜養都行，只是這日子，您吶，算著點！”

淺兒道謝。命人尋一個清幽安靜的去處，只半日，丫鬟便在離群芳樓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古樸的民居。民居主人出海打漁，船翻了，人葬身魚腹。其子便將祖宅變賣，到別處做生意去了。寶兒買了來，重修葺一番，將民居取名為“舒心宅”，遍地種上銀杏，打算在此長住。

怕寶兒冷清，除了兩個貼身丫鬟，老鴇專派來照顧淺兒飲食的兩個廚師，並幾個專打掃庭院的婆子，都陪寶兒在舒心宅裏住著，既作個差遣，又作個伴侶。

這一日有人扣門環，丫鬟開門，竟是憐雪。寶兒心喜，忙請進來。原來這憐雪聽聞寶兒已是錢塘名妓，便要來請昔日共刷碗的姐妹行個方便，寶兒正缺個說話的知心人，求之不得，便邀其一齊住下。

憐雪住了幾日，直言這受人伺候的日子實在是不習慣。又支吾著說不敢高攀，不敢與新花魁平起平坐。寶兒不解其意，只說是自家姐妹，毋需分你我的。憐雪仍堅持要走，磨蹭半晌，方說出自己的請求。竟是其父母不同意她與海哥哥婚事，兩人決定私奔，來找寶兒借銀子做路上盤纏並以後生活開支的。寶兒自是不舍，仍不好生拆眷侶，忙封了兩百兩交予憐雪。憐雪再三道謝，說當天下午便要同海哥哥一道，遠走天涯了。

朔冬時節，清冷天氣。寶兒在江邊送憐雪遠行，那一葉烏篷靜待一對鴛鴦登船，男人先進去了，留寶兒與憐雪再說說話。

寶兒道：“你這一去，何時再回來看我？”

憐雪道：“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

寶兒道：“我好羨慕你，真的，好好羨慕你！”

憐雪依依不舍，擁抱了寶兒，斂裙也進了烏篷。冷風中，寶兒慢慢擡起手，朝憐雪作別，噙著淚，見小舟顛顛搖搖，在眼中，模糊得已經同江水分不清。她想，同自己心愛的人依偎著，漂泊算什麽？她在心裏想，憐雪，我好羨慕你，好好羨慕。

靜靜哭了一場，步回宅中。見丫鬟慌慌張張迎上來。寶兒以為是老鴇來催她回群芳樓，只淡淡地問：“可是她又來了？”

丫鬟搖頭，卻四下覷了一遍。將寶兒引至房中，方從寶兒書桌的暗格裏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她。寶兒細看，這個信封倒是別致，正中為何還有一個小縫。正想著，見丫鬟又掏出一把小飛鏢，輕聲道：“小姐出門後，杏兒正在整理小姐書桌，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在那墻頭上閃過，便出門去看，人不見了，柱子上卻插著這把飛鏢，飛鏢上還插著一封信。那人鬼鬼祟祟的，看著不像好人，但給小姐寫信，我怕被人看見，忙收起來了。小姐你看，就是這封。”

寶兒讚她機靈，笑道：“你且去罷，我知曉了！”

丫鬟歡歡喜喜退下去，將房門緊閉上。寶兒忽然洩了氣，踉蹌半步，手扶住桌子一角，方勉強站穩。

門外的銀杏樹上，一只烏鴉忽的振翅高飛，向天空上慘鳴了幾聲。

十七

“月春庭，最無情，減衣長立聽蛩吟。賺人不擾夢魂後，獨向軒戶待天明。

此詞牌為《桂殿秋》，由南都蘇淺兒所作，作於蘇淺兒去錢塘的第二年。這頭三字，點明時節與地點，乃萬物回生的春季，夜下寂靜的庭院。次三字最無情，有雷霆萬鈞之勢。至於次七字，乃是實寫。

末一句，便道來月春庭最無情的緣由，那月，是實指，卻也是自比。適時已經二月，春衫薄，淡妝淺。蘇淺兒立於亭中良久，聽“舒心宅”外，似在某處高樓，有人在吹笛，哀怨婉轉，催人下淚。遂回到房中，亦撫起琴，遠遠與笛聲相和。月華流轉，停在欄桿，朦朧慘白，似一場幽幽夢境。蘇淺兒感念情郎，再也彈不下去，雙手緊捂胸口，在一個無人註視的黑夜，一個孤單的角落，肆無忌憚的流著淚。淚水對於悲傷，絕不姑息。

我便又第二次接下她的眼淚，不僅酸澀，更是清苦。她的爹爹，負了心，令她等待了幾個年頭，銀杏葉青了黃，黃了枯，爹爹草席裹屍，她也渾然不知，只當是爹爹做了高官，將她忘了。她的四哥，也負了心，這幾個月，竟比幾年還難熬。

蘇淺兒說小屁孩糊塗，她又何嘗是清醒的？李全既然已經兵敗，小屁孩自然是隨他遠逃了，難道還會偷渡回來見她麽？說不定，此刻的他仍躲在某個營帳中，做著東山再起的美夢。或許他是放不下她，但同時放不下的，還有那些富貴與榮華呀，或許也還放不下清荷，仍固執的要留在岸那邊，做一個偏安一隅，自欺欺人的大將軍。

她已經等了三個月，他若要回來，早回來了！

故我常想，小屁孩有小屁孩的苦衷，蘇淺兒有蘇淺兒的氣節。兩人之所以後來天各一方，不怪月老，只怪陰差陽錯的命運。仙子，可聽得完全了！”

仙子笑道：“說下去，這蘇淺兒，一介女流，卻比男兒都要看得通透！”

……

“連淺兒求你，你都不回來嗎？連淺兒，你都不要了嗎？”

情難自持，琴聲錚錚。恰到好處，烏雲掩月，將寶兒的愁緒飄回三個月前的中庭。

那封信，不是別人，正是辛懷卿派人送來。唇顫抖，手顫抖，心顫抖，寶兒將信展開，我忙湊上前去，“今晚三更，庭中第三棵銀杏樹下”。這幾個字，用得著看那麽久？我看向寶兒，卻見寶兒的臉色如白雪寡淡，卻又似含著紅暈，只那眼睛，平靜得如看了一首唐人絕句。待那只烏鴉又飛回枝頭，我才猛然發現，我身上大紅的絡子，此刻似縫進她眼裏了。

舒心宅一共三進，第一進為老婆子所住，第二進為丫鬟住處，寶兒獨自一人在第三進。屋後是大片竹林，門前院落寬闊，只餘一個小門進出。庭中颯颯秋風，折磨一顆等待的心。

鳥鳴。寂靜。更漏，三更了。枯葉被踩響，寶兒匆忙回頭。月色便似忽然被驚醒，猛地朗潔。照得那銀杏樹下，一個魁梧的身影同枝椏劇烈搖晃。

寶兒咬唇，小聲喚道：“四哥？”

來人在黑暗中，慢走向月華下，將一頂黑色鬥篷慢慢掀開，露出一張堅毅的臉。寶兒移了半步，哽咽道：“是你！”

來人是辛懷卿。辛懷卿跨步上前，將寶兒攬入懷中，道：“淺兒你想死我了！”

相互緊抱，彼此的衣衫細細摩挲。寶兒將頭埋在辛懷卿胸膛，任他環住自己的肩膀，再緊點都無所謂的，寶兒心想。這顆心，跳的好真切啊。

辛懷卿道：“淺兒，你受苦了！”

寶兒笑道：“苦，十分苦！”

辛懷卿道：“我這次偷偷回來，就是要接你過江去，讓你再不受苦！”

寶兒噎住，這，他的意思是，仍要回去？寶兒直立，道：“四哥你？”

辛懷卿笑道：“淺兒你有所不知，我在對岸，已官至大將軍，那李全總督，封我做先鋒。承諾打下錢塘，我便是錢塘總督。不日錢塘就要在我囊中，我接你過去，免得戰亂一起，傷到你。事不宜遲，船還在等著，快跟我走！”

說時便上前來牽寶兒的手，同以前一樣的，來牽寶妹的手。然而這一次，他卻楞在原地，因他分明看見，面前的寶兒突然往後退了半步。

反應過來，忙笑道：“怎麽了淺兒？舍不得這屋子？等到了對岸，四哥一定送你一模一樣的宅子，快走罷！”

寶兒又後退半步，擡頭看月亮，月暈模糊了，眼淚已在打轉，鎮定道：“淺兒並非舍不得這屋子，是舍不得四哥。”

辛懷卿道：“我知道，我們再也不分離。”

寶兒道：“寶兒舍不得四哥名聲，舍不得四哥性命。”

這名聲，是指叛國。這性命，從何談起？辛懷卿道：“我如今順風順水，有了金國支援，這錢塘，猶如板上魚肉。我就要飛黃騰達了啊淺兒！”

寶兒搖頭，失望道：“四哥好糊塗！”

辛懷卿手伸過去，忙問道：“淺兒你？”

寶兒側了個身，定神，方平靜問道：“四哥為何渡江？”

辛懷卿偏頭，從袖間扯出一個信封。道：“你看，這可是你的字跡？你又看，這可是你少時常佩戴的發簪？”

果然是。當年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晏幾道的《臨江仙》，自己親筆。這發簪，那日出征宴上寶兒取下，再未找到。醒悟道：“果然是清荷……”

辛懷卿道：“是。是清荷告訴我，說你被李全捉住。我不信，她將這筆跡，這發簪，還有你的畫像交給我，容不得我不信，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寶兒看到轉機，忙激動道：“四哥擔心我，過了江，不見我，應知是清荷計謀。今日我在此，那四哥不要再過去了罷？留下來，淺兒陪你，到哪去都可以。”

辛懷卿一時語塞，強笑兩聲，掩飾尷尬，支吾道：“我當然擔心淺兒。來錢塘這幾年，日思夜想，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南都同淺兒相聚。只是淺兒……”忽然低聲道：“可是我，已經回不去了！”

沈默。銀杏葉子幾片，飄落下來。

寶兒道：“四哥……”

辛懷卿道：“你知道，我回不來了。我已經渡了江，總督絕對不會放過我，我回來，只有死路一條。那時候，我們不是四處逃命，就是天人永隔。淺兒，我舍不得你！”

寶兒道：“淺兒也舍不得。四哥若是生，淺兒陪四哥浪跡天涯。四哥若死……淺兒在此立誓，絕不茍活。”

話已說得如此直白，這寶兒，當真是個烈女子。

辛懷卿眼泛熱淚，你不負我，我怎會負你，只要你跟我過江。對，過了江，我便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怎會如現在這般，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挺不直脊梁。

辛懷卿有些急了，加快語速，道：“毋需死。不僅不死，還會活得瀟灑自在。天快亮了，淺兒，快跟我走，難道連我你都不要了嗎？”

寶兒的聲音在顫抖，泣道：“淺兒請四哥留下來。連淺兒求你，連淺兒，你都不要了嗎？”

辛懷卿咬緊牙齒，道：“我要，我怎麽會棄了淺兒你？我這不來接你嗎？你跟我一起走啊！”

寶兒決絕地不動，定在那裏，如一棵硬直的銀杏。

我聽辛懷卿的鼻子喘出粗氣，急道：“淺兒你……你怎麽不明白？我在這裏，是什麽？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叛將，是一個賣國賊，連一條狗都不如。我留下來，這錢塘，這大宋，哪裏有我的立足之地？可是在岸那邊，在李全那裏，我是什麽？我是座上賓，是大將軍，是我決定別人的生死。我已經回不來啊淺兒！”

一拳砸向樹幹，惹得宿鳥驚飛。這個動作，好熟悉，又好遙遠。寶兒的記憶，遙遠地在眩暈。亦泣道：“四哥好糊塗。四哥既然已經與李全接觸，難道不知李全只是個剛愎自用的豎子，金主派他攻打錢塘，四哥難道看不出來是調虎離山麽？金主侵宋，錢塘一路只是故意拉長戰線，好拖住大宋主力。錢塘有長江天塹，易守難攻，何況這錢塘繁華如此，真宗當真會輕易舍棄麽，必定會派精兵鎮守。劉總督勇猛智謀兵力皆高出李全。李全何談勝利，四哥又怎敢言這錢塘已是四哥囊中之物。”

句句在理，字字肺腑。辛懷卿突然不言語了。

寶兒轉過身，走近些，輕聲道：“四哥你，是淺兒這一生最舍不得的四哥。但更是大宋的子民啊！”小屁孩你可醒醒罷，這丟了性命事小，變節事大。是漢民，為何要為異族做先鋒，對大宋反戈相向？

辛懷卿猛拂袖，竟冷哼一聲。道：“大宋子民？好一個大宋子民。軍中資歷深的大宋子民我自然不及，升官拜將，輪也輪到我了。可為何陳懷瑜一來，就搶盡我的風頭，所有人都巴結他，都討好他。連總督都向著他，直接將他升為右偏將，我還是個左偏將。這是為什麽？還不是因為陳懷瑜是宰相之子，我呢，我只有靠自己，要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我要等到什麽時候？我為大宋流血，這大宋回報我的，就是這個？”

寶兒心疼，道：“那圖紙，不是你和陳公子一人一半掌管著。總督器重你到如此了，四哥不該負他栽培。我相信，陳公子也絕不是一個落井下石，獨攬戰功的人，你們二人協力保錢塘安寧，錢塘子民何嘗不會感謝和敬重四哥？這大宋，怎會讓一個為國浴血奮戰的將軍心寒？”

又興奮道：“我身上，尚有幾千兩銀子，我們可以去打點，可以逃命，陳公子那裏……”

辛懷卿打斷她，竟嗤笑道：“陳公子，一口一個陳公子。好親密啊，我聽說，這花魁，也是他捧出來的罷？”

他想說什麽？這個小屁孩，真是昏了頭了！

辛懷卿冷笑道：“也是，他陳懷瑜豐神俊朗，又位高權重，我自然比不上。淺兒你這花魁，既然是他一手力捧，怕是早已……”

啪。好清脆，打得好！將這個糊塗的人打醒。寶兒的眼眶同手心一樣紅。為尋他，一路的辛酸，她不會說。為見他，每夜難熬的相思，她也不會說。而為保他名節，苦口婆心，今夜她已說盡。為何說出如此侮辱的話，你真把淺兒，當成同清荷一樣的女人了？我們不一樣，我同清荷那個□□不一樣！

寶兒繡口微張，輕喘著氣。那清瘦的鎖骨，已被氣得上下劇烈地起伏，泣道：“我辛陌離，此生所珍，唯南都蘇淺兒一人。我蘇淺兒，此生所依，為南都辛陌離一人。可絕不是現在站在這裏的辛懷卿。絕不是！”

自然不會是辛懷卿，一個叛國了，卻還執迷不悟的宋朝子民。

辛懷卿洩氣，自知說錯話，手在腰間亂抓，不知該如何挽回？這潑出去的水，這隔閡。

忽的傳來雞聲晨鳴，天將欲曙。辛懷卿看向天邊，已橘黃一片，忙上來牽寶兒的手，寶兒仍堅定地往後退。

那一只長滿繭子的手被晾在冷風中。辛懷卿搓手，如站針氈。

寶兒悲憤中，暗忖一定要冷靜，不能讓他再錯下去了，一定要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哪怕是陪他一同獲罪赴死，寶兒想，只要同他在一起，我不在乎砍頭的刀有多鈍。

亦在隱約中，寶兒突然預感到，這或許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再不留住，就來不及了。忽想起自己曾在南都寫給他的信，一時激動。還有一個理由，還有一個理由，可以讓他留下來，寶兒心喜，忙道：“淺兒的信，四哥可曾收到？”

辛懷卿邊戴上鬥篷，邊四顧，道：“什麽信？”

寶兒悲痛，道：“父親娘親，他們，已經仙逝了！”

辛懷卿系冠帶的動作停住，睜圓了眼珠。他的父母。已經仙逝了？忙問道：“這是何時的事？”

寶兒道：“你走之後第二年秋天，淺兒將二老葬於祖墳了。四哥你，該回去祭拜祭拜父親娘親！他們，他們還等著你贖回家中的舊物。”

辛懷卿又加快帶鬥篷的速度，卻喃喃道：“來不及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戴好。包裹這麽嚴實。任誰也看不清你。辛懷卿道：“淺兒，淺兒當真舍得與我分離！”

寶兒著急了，這樣都挽不回他的心？他放不下的是什麽。這一瞬間，寶兒忽然想答應他。只這一瞬間，寶兒的目光又堅定起來，道：“四哥仍要渡江。淺兒就當四哥已經戰死。”

頓了頓，又哽咽道：“淺兒在此，等四哥。若七天過後……淺兒便回南都，淺兒只當世上，從未有過辛懷卿此人。”

女人的決定往往來得慢，一旦來了，卻又往往更決絕。

說罷便轉身。她在等，等一個奇跡出現。一雙手忽的舉起，欲抓住寶兒衣衫，忽的又放下。一個身影怔了良久，踩著枯葉，一陣風趁夜色離開了。聽聞風聲漸遠，寶兒忙轉身，看辛懷卿剛立著的地方，已落了滿地的銀杏葉子。

十八

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小小的變化，是在七日後的早晨。我在鏡中，竟看見葉子四周，已然黃了一圈。小小的，淺淺的，如月暈。

這一日已是冬月十七，聽遠山古寺的晨鐘敲了兩聲，便忽的聽得一聲炮響傳來。寶兒正梳妝，忙叫丫鬟開窗遠眺，江上樓船已駛出很遠，似在天外。這一聲炮過，便再無大動靜，寶兒心中潮水翻湧，終於還是打仗了。可是陌離他，在哪裏？

萬人空巷。皆向群芳樓院外湧來，慶賀大敗敵軍。這一夜，樓船上，群芳樓花魁，錢塘蘇淺淺親自獻舞，犒勞軍士凱旋。寶兒登臺舞蹁躚，輕移細步作仙觀，幾百年後，當我跟仙子講起寶兒這一次跳舞的一顰一笑，一步一身。仍止不住感嘆如我初見仙子時的驚艷。仙子聽聞，板著臉佯不悅，我忙道：“卻仍比不上仙子！”，仙子仍堵著氣，亦飛袖起舞，道：“今日再看一次，小塵土，再給你一次機會！”

……

自那夜秋風沙沙，銀杏一夜雕落。寶兒在舒心宅住了七日，等了七日，用我的話來講，就是連個鬼影都沒等來。想來也不會有，那個小屁孩，貓兄他，看得真切。

老鴇風風火火，急如流星。幾個大步跨入宅中，朝寶兒連作幾個揖，著急道：“我的好姑娘啊，您再不去群芳樓，那群人可就快把群芳樓給掀翻了。老媽子這一身老骨頭，經不起折騰啊！”

丫鬟在旁，替淺兒說好話，說淺淺姑娘剛獻舞不久，又大病未愈，不宜出門。老鴇便輕掐丫鬟手心，說這才幾天，只會護主，都不認我了。

淺兒發笑，道：“淺兒的眼，腫了好久仍未消。這樣出去，不怕淺兒把您群芳樓的招牌砸了？”老鴇又向淺兒作揖，道：“淺淺姑娘，你都在這裏修養了小半個月了，也都回絕了老媽子好幾次。可這次你可一定要去了，這次，是陳公子請你吶！”

陳公子？如果是他，那就非去不可了。

當日黃昏便聽得一聲馬嘶自宅外傳來，丫鬟回稟道：“是陳公子派人來接了！”寶兒稍作梳理，臨行前吩咐丫鬟，留一扇小門。便坐上馬車，馬車行得平坦，風將轎簾掀開，一只鳥忽飛了進來。寶兒喜悅，見這只鳥的羽毛竟有六種顏色，以藍色，綠色，青色為主，又兼有淡淡的白黃紅，頗為好看。輕撫身子，順滑如織，便輕聲道：“你從哪裏來？”

這鳥自然不會說話。那就亂猜一個，是從南都來。

寶兒笑道：“你這麽漂亮，可有伴侶了？”

嘰嘰喳喳。仿佛在說，我沒有。

“可有中意的鳥？”

沒有，那是你眼光高。若有，那只鳥，定還要漂亮。

寶兒便笑道：“那這羽毛，你可要愛惜好了。別的鳥看見了，就算不了解你，遠遠一觀，你呀，可就被喜歡上了。”

鳥在寶兒手心啄兩口。撲撲翅膀，又飛出轎子。車夫在簾外聽見裏面有響動，忙高聲問道：“淺淺姑娘，您在跟誰說話？”

寶兒笑道：“跟我自己！”

到了陳懷瑜的宅子，已是一刻鐘後。被站在門口迎立的丫鬟領著，寶兒跨過高高的門檻，便來到一個灝然的庭子。庭院正中一棵大梧桐，枝葉鋪張如傘蓋，遮了半邊天。樹下一個石桌，桌上尚擺著一盤圍棋，已到了最後的官子。再進一個門，下三層臺階。一條青石板路，從這門連接到那道門，路旁栽種兩行梅樹，黃梅幽香沁脾，頓覺清爽。進了第三道門，丫鬟方停了。不遠的那個房間裏，燈火明亮，幾盞燭火，將一人的影子，在門窗上，映得尤其高大。

在門外說話。寶兒道：“公子，找我？”

一聲悶哼，陳懷瑜嘟噥著回答：“淺淺姑娘，請進！”

淺兒推門走進，燭火輕搖，於是又忙將門合上去。見陳懷瑜坐在席上，一身便衣，手把酒壺，喝得醉醺醺了。走了幾步，於他對面坐下。不等他說話，先自斟一杯，向陳懷瑜笑道：“淺兒賀公子凱旋。”

掩袖飲了。陳懷瑜勾起腳邊一壇酒，猛灌兩口。朗聲道：“姑娘以何來賀？”

淺兒於是又斟了一杯，笑道：“淺兒別無長處，這一支舞，獻給公子。一賀公子升遷。二敬公子垂憐。三祝公子身體福壽，國家需要您這樣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