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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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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菲利克斯的戰士們, 在前線已經堅持了快一個月。

西菲利克斯對這場戰爭的準備非常充分,或許是因為有著農牧神的護佑,西菲利克斯最近連年豐收,儲備了大量軍糧。充足的後勤保障讓前線的士兵們可以把註意力集中在戰鬥本身。

但是打仗這種事, 並不是糧草充足人數多就能取勝的。

在現場負責指揮的是騎士阿諾德。他的性格比較謹慎保守, 不會貪功冒進, 這讓他在之前的幾次攻城戰之中成功地把己方的損失控制到了最小,但也讓他一直沒法突破敵方的防守。如今敵方的增援已至, 己方的優勢下降,在制定進攻計劃的同時,阿諾德騎士還要提防著敵軍反攻, 不免壓力陡增。

在這裏駐守的原本就是敵方的精銳,在得到了增援後士氣大振。阿諾德騎士在敵方得到增援之後已經策劃了一次進攻, 雖然並未丟失己方的陣地, 卻也沒有討到便宜。這一關隘是通往王都的必經之路, 如果不能擊敗此處的守軍, 無法前往王都。

如果下一次進攻時還不能攻破這一關隘,只怕軍隊的士氣要下降到無法再作戰的程度。

阿諾德騎士向女公爵去信說明情況, 請求增援, 女公爵的回信來得很快,說增援馬上就到。

女公爵的這封信多少鼓舞了一些士氣, 讓前線的士兵們得以重新振作起來。阿諾德策劃了新一輪的進攻,準備卡住援軍到來的這個節點, 一舉贏得勝利。

進攻的號角吹響了。

所有在這裏的騎士都明白, 這已是最後一擊,他們絕對不能輸。

雖然已經下了決心,但不到最後一秒鐘, 誰都沒法得知這場仗的結果。他們已經與敵人交手數次,明白那絕不是容易對付的對手。兩軍交戰的勝負,往往並不在於哪一方人數更多,有時候兩軍看上去可能勢均力敵,但勝敗往往只是一瞬之間的事,誰也說不清楚。

即使是一向比較保守的阿諾德騎士也明白,如果此刻在這裏往後退,那麽他們就算是全輸了,女公爵的籌劃和西菲利克斯幾年的準備與謀劃,都將在這裏化為泡影。

無論如何,他們只能繼續堅持。只要援軍能夠及時趕到,這場仗一定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

在這一次進攻之中,肯特騎士沖在最前面。

他是在場的騎士之中最年輕的,同時也是最窮的。如果不是因為菲洛騎士還留給他一間房子,他簡直可以說是一點財產也沒有。在現在這種情況之下,肯特騎士急需多立下一些戰功,以便得到女公爵的封賞。

像這樣的戰爭,正是他的機會。

肯特已經足夠成熟,積累了許多經驗,他也足夠年輕,有著年長者不具備的沖勁兒。這位騎士極為英勇,他所到之處,遇到的敵人都要往兩邊退散,沒有人敢與他正面對上,這導致他沖得有點過了頭,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沖到了敵軍之中,當他想要打馬掉頭回去的時候,有一位騎士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騎士的身量很高,比肯特高了一個頭還多,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個巨人,再加上他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更顯偉岸。他身上穿著少見的金色鎧甲。金色的鎧甲反射著陽光,讓肯特眼花繚亂,幾乎無法看清對手。

若是換一個人,看到這樣的敵人,通常還沒交手就會心懷恐懼。不過肯特向來無所畏懼,即使遇上體格比自己高大的對手,肯特也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害怕。他怒吼一聲,手持長矛向著那金甲騎士沖了過去。

肯特沖得很猛,可惜敵手的金甲反射出來的光線影響了他對方位的判斷,那騎士完全沒把他的這次進攻當做需要認真對待的事,只是稍稍撥轉馬頭,就躲過了肯特的矛尖。肯特見刺不中,趕緊拉住馬,丟了長矛,舉起劍向對方劈過來,對方反應很快,立即用劍格擋,兵刃相交,劍上的護手幾乎貼在一起,兩人都在使力,想要在力氣上勝過對方。

肯特是一位極有勇氣的騎士,可惜體力的差距是勇氣彌補不了的。

那金甲騎士的體型比肯特大,力氣也並非肯特可以比擬的,對方的力量通過劍刃傳過來,幾乎要讓他窒息。肯特咬緊牙關堅持著,可那兵刃相交之處到底離肯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肯特漸覺力不從心,他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再過幾秒鐘,就要被人劈成兩截。

真不甘心啊。

肯特的腦中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他一生之中值得紀念的畫面,只是一雙手臂還在堅持著使力,就在這時,肯特忽覺手上一輕。

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失敗了,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有一支長矛插在了兩人相交的兵刃之間,將對面傳來的大部分力量分擔了過去。肯特扭過頭去看那救了他性命的人,只見那與他同齡的年輕女騎士頂著一頭耀目的紅發,出現在他的身邊。

是愛麗絲!

肯特從來不知道,看見愛麗絲居然是這麽令人高興的一件事。

“謝謝。”他喘著氣向愛麗絲道謝,“你救了我一命。”

現在可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愛麗絲甚至無暇往肯特那邊看,只是輕快地搖頭,將對手的寶劍撥到一旁。她是從雲霰城堡一路趕過來的,到了陣前聽說肯特陷進敵軍之中,就立即趕來援助。如今看來,她來得正是時候。如果再晚一步,肯特準要死在對面那人的劍下。

肯特稍稍向後退了一點,給愛麗絲留出施展的空間。

肯特已經很久沒看見過愛麗絲在馬上與人作戰了,這幾年來,她身量又長高了,身體具有男性所不具備的敏捷柔韌,與人相鬥時顯得格外好看。

她□□的那匹“別扭”,已經到了顯得老成持重的年齡,雖然還叫著這個名字,卻早已經不像從前那麽愛鬧別扭,出落成一匹穩重又有經驗的戰馬。她跟它在一起久了,配合特別默契,甚至讓肯特覺得有點羨慕。

肯特很想過去幫她的忙,不過他已經發現,自己的能耐實在不足以給她帶來多少幫助,說不定還會讓她分心。想到這些,肯特只好作罷,決定幫她清理掉周圍的敵人,以免她專心對付那個金甲騎士的時候被人偷襲。

此時,還有另一個人也在看著愛麗絲。

他雖然停留在戰場中央,卻沒有穿任何鎧甲,看起來十分放松,與整個戰場的氛圍截然不同。事實上,肯特突然意識到,以這個人為中心的將近一百米內,除了那個金甲騎士以外,附近其實並沒有其他敵兵,似乎他動用了什麽特殊的能力,讓那些敵兵都繞到別的地方去了。

雖然最初見到他的時候,肯特對他的身份有些疑惑,但到了現在,見識過種種奇跡之後,肯特已經知道了眼前的人的確是一位神明。

肯特向瑟西裏安打了個招呼:

“想不到您居然也來了,我還以為神明不會參與人類的戰爭,”

瑟西裏安把頭轉向他,好像剛剛才看見他似的:

“人類的戰爭歸根結底是由神明挑起來的,肯特。不過我到這裏來並不是為了要參與戰爭……我是來看她的。”

瑟西裏安向著愛麗絲揚了揚下巴:

“我會一直在這裏看著她。”

此時,愛麗絲面對著眼前的金甲騎士,並不感到畏懼。

雖然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的確是她有史以來遇到的最危險的敵手。

這種危險感的來由與他龐大的體型無關,愛麗絲曾經對付過不少體型龐大的對手,知道那沒什麽可怕,她之所以感到緊張,是因為眼前的金甲騎士整體散發出一種……非人感。

給愛麗絲帶來這種感覺的,並不是他的全身金色鎧甲,愛麗絲遇見過不少武裝到牙齒的騎士,但他們都沒有給她帶來這樣的感覺。當愛麗絲接近他時,她感到與其說眼前這騎士是普通的人類,還不如說他更接近神明。

愛麗絲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或許他本來就處於人神之間,也或者是他身上的金甲掩蓋了他身上原本屬於人類的氣息。愛麗絲認為他應當不是神明,硬要猜測的話,愛麗絲想,他大概是接受了光明神力量的信徒。

瑟西裏安曾說,光明神不能離開他所在的位面輕易來到此間,但他可以將力量賜予他的信徒。眼前這金色的鎧甲似乎就是光明神力量的證明,那位神明似乎特別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無論是鎧甲、聖劍、還是王族的金色頭發。

“餵!”愛麗絲叫了他一聲,“你是光明神的信徒嗎?”

穿著金甲的騎士不出聲,只是舞動著手中的劍作為回答,他的劍也是金色的,揮舞起來的時候會有炫光晃來晃去,顯得很刺眼,讓愛麗絲覺得挺討厭。

“好吧。”她這麽對自己說,“我要快點把這家夥打敗才行,他晃得我眼睛疼。”

然而,愛麗絲的坐騎“別扭”卻不像它的主人那麽有勇氣。面對著眼前的騎士,“別扭”明顯有些不安。

愛麗絲輕輕地拍著它的脖子安撫它,讓它稍稍安定下來。“別扭”這麽多年來鬧過那麽多次別扭,到了這時候倒是格外顯得爭氣,在愛麗絲的安撫下漸漸恢覆了平靜。

在愛麗絲安撫“別扭”的時候,對面的金甲騎士並沒有閑著。他抓住這一機會發起進攻,指望趁愛麗絲分心的時候一舉將她擊敗。

他的劍術其實比不上愛麗絲,但憑借著少見的力量和格外鋒利的金色寶劍,還是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壓迫感。

自從十七歲那年,愛麗絲得到了瑟西裏安賜予的力量之後,她就再沒遇到過比自己體力更強的敵手,有的時候,她甚至會為自己的力量感到吃驚。但眼前這人在這方面似乎一點也不比她弱,值得她認真對待。

不過愛麗絲對自己的劍術有信心。

她的劍術經過了當世兩位大師的指點,早已臻於化境。這是人類智慧的結晶與刻苦訓練的結果,並非來自於神明,愛麗絲相信,哪怕是光明神,也無法賜予信徒這樣的技術。

她與金甲騎士來回打了幾回合,覺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取得勝利。

事情……真會有這麽容易嗎?

愛麗絲剛在心裏這麽嘀咕了一句,就發覺“別扭”似乎快要撐不住了。

兩個人騎在馬上鬥劍,愛麗絲雖然完全可以接得住對方的劍,但從對方的劍上傳導過來的力量壓在“別扭”的身上,讓這匹馬比平常多承受了幾百斤的壓力。事實上,雖然它一直都在忍耐著,但愛麗絲甚至感覺得到,“別扭”的腿都已經開始打顫了。

這到底該怎麽辦?

在這樣的爭鬥之中,哪怕一丁點失誤,也會導致非死即傷的結果。倘若“別扭”在這時候支撐不住跪倒下去,愛麗絲一定會被對面的金甲騎士所殺。

她的額上沁出了汗。

“瑟西裏安。”她悄悄在心中呼喚,“快來幫幫我。”

“別擔心。”他說,“有我在。”

這聲音不是從她身後傳過來的,而是如風聲吹過她的耳畔,就像他還未曾醒來,沒有獲得這與人類相同的軀殼那時一樣。當他的話音落下時,愛麗絲覺得她騎著的馬似乎發生了一點變化。

她迅速往下看了一眼,發現此時她騎著的並非“別扭”,而是瑟西裏安曾經變化成的黑色駿馬。

“別吃驚。”瑟西裏安的聲音又說,“我借用了你的‘別扭’的軀殼,等我們贏了之後,它還會回來的。”

這是瑟西裏安醒來之後,第一次以馬的形態出現。愛麗絲有點吃驚,但更多地應該說是感到驚喜。她知道瑟西裏安不是很喜歡變馬,但這種變化往往會讓她感到與他更加接近,畢竟,戰馬是騎士最好的夥伴。

有了瑟西裏安的幫助,愛麗絲很快將那金甲騎士逼到了絕境。愛麗絲知道,只需要再揮一次劍,她就能把他擊敗。

然而就在此刻,騎士的金甲突然發出刺眼的光芒,灼痛了愛麗絲的雙眼。

愛麗絲吃了一驚,下意識地用手臂擋了擋眼睛,如果不是瑟西裏安見勢不好迅速後退,她準要被那騎士砍成兩截。

“別慌。”瑟西裏安的聲音再次響起,“你能打敗他的,你有這個實力。就算他能借助光明神的力量也不要緊,有我在你身邊,你不用擔心任何神明。”

瑟西裏安的力量與他的話語一同湧入了愛麗絲的身體之中,她能感覺得到,她的心與他緊緊相連。

同調再次發生了,但這不只是同調。愛麗絲感覺到力量盈滿身軀,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愛麗絲獲得的,似乎不僅僅是瑟西裏安的力量,在這種交流之中,她好像獲得了神明的感官,她的頭腦前所未有地清醒,眼睛無比明亮,她覺得自己可以讓山巒碎裂,河流改道,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能限制她,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軀殼。愛麗絲相信,如果她願意的話,此時她甚至可以飛起來。

當她看向她的敵手時,那金甲放出的光芒不再能刺痛她,那騎士的行動在她眼前仿佛慢動作回放。

她不需要借助外物,她也不需要召喚雷霆,她就是雷霆本身,當她的劍與金甲騎士的劍相碰時,兩柄劍撞擊在一起,發出巨大的響聲,仿佛發生了一場爆炸。兩把劍相撞的地方閃耀著電光,幾乎要令人暫時目盲。

沒有人能旁觀這場戰鬥,這一次的對決本來應該發生在天上而非人間,但愛麗絲能透過光線看清楚他的動作,她發現她的敵手此時也增長了力量,或許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召喚了光明神,請神明賜予了他新的力量。但無論光明神給予他多少力量都沒有用,他畢竟只是肉體凡胎,而此時此刻,愛麗絲已然與神明合為一體,她就是神明本身。

這場對決應該要結束了。

金甲騎士的鎧甲上沒有縫隙,但頭盔與身甲是獨立的兩件,並沒有合為一體。瑟西裏安早就註意到這點,輕輕地提醒著愛麗絲:

“砍掉他的腦袋。”

愛麗絲聽了瑟西裏安的建議,看準了位置,揮劍斬下去。

金甲騎士的頭顱被直接斬落。

瑟西裏安載著愛麗絲從他身側跑過去,發出一聲慶祝勝利的嘶鳴,愛麗絲感到身下的馬匹再度發生變化,低頭看見它已然變回了她的“別扭”。

她一笑,轉過頭去看人形的瑟西裏安。那騎在馬上的神明仿佛剛剛睡醒似的,擡起頭來,與她對望。

就在這時,那失去了頭顱的騎士提著劍縱馬向她沖過來。

愛麗絲完全沒有提防,瑟西裏安比她反應快得多,立即過去擋在了她的身前:

“小心!”

沒有頭的騎士揮劍砍向瑟西裏安,瑟西裏安提起手臂抵擋,騎士的劍深深地砍進了他的胳膊,而愛麗絲看準機會,提劍穿透金甲,刺穿了那無頭騎士的胸膛。

說來也是不可思議,此前在戰鬥時完全無法砍動的金甲此時竟被輕易刺穿。或許因為它砍向瑟西裏安的那一劍已經耗費了它全部的力量。愛麗絲眼看著無頭騎士的身體喪失了最後的活力,倒在了地上,來自於光明神的力量消失了,他身上的金甲也變得暗淡,看起來好像生了銹的銅。

愛麗絲轉頭去看瑟西裏安的胳膊。

騎士的劍在瑟西裏安的胳膊上留下一大道焦黑的傷痕,這痕跡不像是刀劍能造成的,反而好像燒傷,看起來很可怕。

愛麗絲曾親眼看見他操縱閃電,難以想象他居然會被劍所傷。瑟西裏安卻好像全不在意,只是笑了笑:

“不要緊,這是神明更替的代價。”

就在愛麗絲與金甲騎士相鬥的這段時間裏,西菲利克斯軍突破了防線,沖散了敵方的隊伍。敵軍終於潰敗,四散而逃。愛麗絲策馬跟著軍隊一起追逐著殘兵,心中的喜悅溢於言表:

他們贏了!

占領了這個關隘,下一步就是挺進王都。愛麗絲明白,她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

兩日之後,西菲利克斯的軍隊抵達了王都。

王都城門緊閉,守備森嚴,易守難攻。不過當愛麗絲到達此處時,從東邊來的一隊法師也來到了王城之下。他們的使者向愛麗絲呈上塔主塔勒斯大法師的信件,向她表明,他們是帶著專門用來攻城的大型魔法陣,前來幫忙的。

“大法師怎麽知道我們要攻城?”愛麗絲吃驚地問。

“法師自有法師們的消息渠道。”使者這樣說著,向她微笑。

信件上面蓋著塔勒斯大法師的印章,看起來完全沒有問題。愛麗絲也就接受了法師們的好意。不過她提出,在正式開始攻城之前,她要先到城門前面看一看。

一隊士兵陪著她來到了城墻之前。出於安全考慮,她沒有穿能夠標識身份的鎧甲,而是披上了鬥篷,遮住她那一頭標志性的紅發。愛麗絲她向城墻上望的時候,她看到城墻上的雉堞後面站了一個人,愛麗絲看見他那金色的發絲,隨即認出了他。

與此同時,一陣風吹掉了愛麗絲鬥篷上的兜帽。

站在城墻上的埃蒂安也看見了她。

他們兩人目光相對,彼此都沒有說話。在眼前的場景下,昔日的相識仿佛已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兩個人站在相對的立場上,曾經的恩惠都可略去不提,就算是提起,也只能徒增尷尬。

說不上是想要打個招呼,還是僅僅出於某種已經沒必要了的禮貌,埃蒂安向她點了點頭。

埃蒂安沒有等她做出什麽反應,或者說,他並不想要看她的回覆,他只是孤身走下城樓,回到了王城之中。

誰能想得到,當初他向波茲塔城的聖殿主祭隱瞞這女孩的事,救了她的性命,然而如今她卻站在他的對立面,準備要傾覆整個國家。這樣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如果提前說出來,誰都不會相信。如果他當初就知道這些,他到底還會不會救她?

這樣的問題只在埃蒂安腦海中停留了一瞬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這種推想本身毫無意義。就算一切真能重來一遍,埃蒂安恐怕還是不會做出別的選擇,如果他的神需要靠著殺死一個小女孩來保全自己的位置,那麽他就不配被人崇信。

埃蒂安至今也不知道,如果把這個問題擺在光明神的面前,那位神明究竟會如何選擇。從前他曾經很確信,但現在……他也已經說不大準。

埃蒂安心裏很亂,他走到馬車旁邊,踏上了踏板。一個騎士跑來向他詢問守城時要采取的策略,他沒說話,只是擺了擺手。

埃蒂安名義上還是這些軍隊的指揮官,但事到如今,他還能指揮些什麽呢?有法師們在一旁襄助,就算王都的城池固若金湯,他也堅持不了多久。這座城池遲早會被攻破,光明神的信仰終將消失。

這件事,他在前一天晚上就知道了。

那時他手持聖劍,跪在小聖殿的祈禱室裏向光明神祈禱,心中始終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他不要求更多幫助,只求光明神能夠給與他一些啟示,哪怕暗示也行。然而神明始終沒有顯現。

埃蒂安跪在這裏,問出了與另一個世界的神子在獻身之前曾經說過的話:

“我的神,你為什麽拋棄我?”

這句子裏充滿痛苦,而光明神卻並沒有作答,好像他只是一尊無生命的石雕,並非真正的神明。

凝視著那雕塑的面孔,埃蒂安突然意識到,太晚了。

太晚了,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當他意識到這些的時候,無論做什麽都已經不再有意義。光明神信仰的衰敗並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這件事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有所顯現,只是那遲鈍的神明對此竟毫無覺察。

如果他比現在年長十歲,在十年之前成為大祭司,或許還有機會力挽狂瀾。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與當初全然不同,他已然不再有機會。

在顯現之時,光明神說埃蒂安是戰士,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他從少年時起就註定了要做一個聖職者,拿劍並不是他的專長。他第一次拿劍的時候就殺死了那個假冒的大祭司,他從來不知道,奪去一個人的性命竟會如此簡單。那讓他做了好幾個月的噩夢。

在那之後,一切都在不斷變化,不過幾年時光,他的手上已然沾滿了鮮血。每當埃蒂安起夜之後在水盆裏凈手時,他都會從鏡子裏看到一張寫滿了苦痛的臉,他曾經試圖說服自己,那是必要之惡,但這種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埃蒂安回到了小聖殿。

服侍他的聖職者捧著雪白的祭披迎上前來要為他更衣,他搖了搖頭:

“不必了。”

那聖職者捧著祭披淒惶地站著,露出一張不知所措的臉,每次埃蒂安對他說不必更衣的時候,他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好像這是一種懲罰。埃蒂安此前從未在意過這些,此時卻對這個人動了憐憫之心:

“你等一等。”

那聖職者向他鞠了一躬,捧著祭披跟在他身後。埃蒂安沒有理他,只是命人去將小聖殿所有的門全部打開。

小聖殿有七重圍墻,每一重圍墻上都有七道門,當守門人奉命將門全部打開時,光明從門外照進來,將整座聖殿照得極為明亮。這座小聖殿自從建成之日起,從未像今日這樣明亮過。

小聖殿裏的聖職者們吃驚地看向那些開著的門,又看向埃蒂安,埃蒂安站在圓形的殿堂中央,向著他們擺手:

“你們走吧,都走,離開這裏,不要再回來了。”

聖職者們呆立著,臉上的表情,似乎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麽意思。

埃蒂安沒有解釋。

他走向浴室。

小聖殿中的浴室是供他一個人專用的,有一個巨大的浴池,裏面裝滿了水,又在其中加入了芬芳的香露。有四位聖職者專門負責保持這裏的水溫適宜,晝夜不停。他走進去,最後一次在這裏沐浴,仔細地洗凈了他金色的頭發,梳理整齊。

等到埃蒂安赤||裸著從浴室裏出來時,小聖殿裏已經不剩幾個人了。

那個捧著白色祭披的聖職者還站在那裏,埃蒂安從他手中接過全新的祭披穿上,那人向他鞠了一躬,也走了。

埃蒂安向四周望了望。

這裏的大部分聖職者都已經離開,只有少數幾個人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埃蒂安知道,這裏面有一些人早就已經瘋了。與其說他們是被選來服侍神明的神仆,還不如說只是小聖殿裏的一件家具。他們的獨立人格早已經被摧毀殆盡,無異於行屍走肉。

埃蒂安有些不合時宜地想,或許他該感謝他的父親,在他年少時沒有直接把他送到這裏來。

旋即他又想到,如果他的父親真把他送來,前任大祭司會通過他的頭發顏色猜想到他的身份,而這顯然是他父親想要避免的事……於是那種慶幸的感覺又變得淡了。

如今他的父親已然癱瘓,口不能言,身體也不能動。雖然坐在最尊貴的位置上,卻是始終處在生死之間。看著他的那種樣子,埃蒂安甚至會覺得不可思議。當初他渴望這個人的關註,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然而如今那個人連便溺都不能自主,甚至不如一灘爛泥。每當看到他的時候,埃蒂安都會產生一種虛無感。

他究竟是在這裏做什麽啊。

小聖殿裏沒有一點塵埃,埃蒂安一邊想著,一邊赤著腳,走回到他的臥室。

光明神留下的那柄劍還掛在墻上,就算是神明已經消失,這柄劍卻並不會因此消失,只是顯得光芒暗淡。埃蒂安將劍從墻上摘下,在劍身上親吻了兩次。

這柄劍上還有達米安的血跡留下來。為著一種紀念,埃蒂安並沒有把它擦凈。當嘴唇接觸到劍身時,埃蒂安隱約嘗到了死靈法師的血味。那帶著笑的頭顱在他眼前浮現,此時此刻,像是在取笑他。

他從前不知道那笑容的含義,現在他知道了。

埃蒂安揮劍斬向旁邊的燭臺,這柄劍已經鈍了,沒法將燭臺斬斷,只是將它擊翻在地。蠟燭的火瞬間點燃了床幔,埃蒂安看著那火光,一動不動。

大火燒起來了,熊熊燃燒的火焰如紅色的不死鳥,落在他的手臂上,正如他十七歲時,光明曾經化作白鴿落在他的肩頭。

那時他還與任何罪惡都沒有關系,只是單純地相信著光明神,相信著父親總有一天會愛他,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相信著未來就在他自己的腳下。

那時候他所想的或許並沒有錯,未來總會變得更好的,只是那更加美好的未來之中,並沒有他的存在。

火焰將他完全吞噬了。

就在這時,外面發出轟地一聲巨響。

愛麗絲站在巨型魔法陣的中央,十三位大法師站立在她的周圍。當巨型魔法陣被催動時,王都的城墻開始搖晃起來。

城墻上的巨石一塊塊崩落,整座城墻如多米諾骨牌或者小孩玩的積木一樣倒下去,還不到十分鐘,這原本固若金湯的城池就已完全倒塌。

大法師們吃驚地彼此對望著,完全沒想到魔法陣會有這樣的力量。但愛麗絲知道這與魔法陣無關。

她爬上石塊,往城內望過去,當她站在斷壁殘垣之上時,愛麗絲看到了遠處沖天的火光。

她有點吃驚地往那邊看著,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大火熊熊燃燒,好像要燒盡了這世界上一切,將遠處的天邊都燒成了紅色。在火焰之間,隱隱約約還能看出原來的建築巍峨的影子。

這火焰在訴說著時代的謝幕,似乎也在預示著,一個新的時代將要開始了。

愛麗絲知道她應該組織士兵滅火,然而她自己卻怔怔地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那火苗一直燒到天上。

這情景壯美而悲哀,愛麗絲凝視著火焰,流出了一滴淚。

這滴淚水被瑟西裏安抹幹了。

他一直跟在她的身邊,沒有錯過她的一點表情。此時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麽東西。當他把那東西拿到愛麗絲面前時,愛麗絲看到,那是一簇紅色的酢漿草花。

這小花本來生長在墻腳下,當巨大的石頭落下來的時候,它卻一點也沒被傷到,仍然生機勃勃地開放著。瑟西裏安將這朵花夾在了愛麗絲的耳際,輕聲說了一句:

“迎接你的新世界吧,我親愛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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