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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撿來的少年(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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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撿來的少年(八)

阿樹做了一個夢。

夢裏, 春色滿園,宮墻碧瓦琉璃窗。

少女穿著繁覆華麗的鳳尾裙,臂彎上繞著金絲銀線繪出花紋的薄紗綾羅。滿頭環佩珠翠,耳垂細白, 墜著兩顆碧玉鈴鐺。

她拎著裙擺, 在長廊上匆匆跑過。

十裏畫廊沿山而建, 金磚玉瓦, 檐廊上盡數畫滿了歷代名家大作, 繁華富貴, 盡態極妍。

冷金色陽光落在身後。

清晨霜色未褪,薄霧翻滾在她的裙擺, 仿佛那些工筆繪制的山水花鳥盡數活了過來,一同隨著她向前跑。

叮鈴, 叮鈴——

是珠玉碰撞的脆響。

阿樹安靜地看著夢裏的小姑娘。

她仿佛不知疲倦,一直在跑。

畫廊長長到沒有盡頭,只是她身後陽光越來越弱,從正午燦爛的金光變得愈發深黯,逐漸褪成暖橙色的夕陽,摻雜了夜幕的藍, 一絲絲的被黑暗蠶食。

連裙擺上的花鳥也逐漸褪了色。

她到底要跑到哪裏去?

阿樹光是遠遠地看著,都覺得累了。下意識張嘴打了個哈欠——

在夢裏打哈欠?

阿樹一楞。

就在她楞神的瞬間,眼前畫面一轉。方才的小姑娘已經不在畫廊上,而是提著裙擺,跨過高高的宮殿門檻, 熟練地穿過內殿主廳, 走進一間側廳, 伸手掀起門上珠簾。

室內有琴音傳來, 是南宋郭沔的古琴曲,瀟湘水雲。

阿樹還沒想明白,她明明不通琴藝,為何一聽便能知道曲名。但目光下意識隨著掀開的門簾看進去,好奇地想要知道奏琴的人是誰。

珠簾匆匆掀起,又很快落下,碰撞出一陣細碎清脆的聲響。

阿樹只來得及往室內看了一眼,就再次被珠簾遮擋了視線。

好像是個男人。

白袍烏發,身姿頎長。像一枝冬日的梅,落了層細密的白雪,遠遠看去,說不出的素淡雅致,清貴出塵。

只可惜殿內天光晦暗,阿樹沒有看清他的容貌。

阿樹想走上前,再仔細看清楚些。卻只覺眼前一陣眩暈,周遭景色從近而遠地逐步褪色,頃刻之後消散成煙。

“……”

阿樹再次睜開眼,猛地對上床頭頂部垂下的碧紗床幔,是她去年專門讓管家去內陸定制的款式。

她這是回家了?

耳邊傳來一聲瓷器碰撞,是湯匙放回碗裏的聲音。

阿樹看過去,驚喜道:“哥哥!”

君景逢神色冷淡,避開阿樹撲過來的動作。僅用一根手指頭,就輕輕松松又把她按回被窩裏躺好,全然不打算理會她嗷嗷叫撒嬌的模樣。

他捏住阿樹的手腕,四指搭上凝神把脈。見她脈象平和,骨血中的極寒癥狀已經全部褪去,松了口氣,再將她的手放回被子中,四個角都嚴絲合縫地蓋好。

“哥哥……”阿樹眼巴巴地又叫了一聲。

君景逢坐在床邊,雖然沒有起身離去,但也不理會她。

阿樹輕聲細語地撒嬌:“哥哥,我渴了,想喝水。”

“我剛餵你喝下兩碗藥。”

“……”

怪不得覺得肚子撐得慌。

阿樹仍不死心,還在試圖和君景逢搭話:“哥哥,我喝水喝多了,想去更衣。”

“……”這次輪到君景逢無語。

女孩子家家的,就算他是她親哥,也不能這麽隨便說話。

到底是誰教她這些潑皮無賴的行為的?

君景逢在腦子中一想,哦,是他自己親自教的。

不,才不是。他又連忙在腦中否認。

雖然妹妹是他親自養大的,但他向來都是教她詩書禮儀,至尚武學。

就算她纏著他要看話本,他也是精挑細選,沒有找那些三流九教的臟東西汙了她的眼睛。

但君景逢不得不承認,阿樹將他拿捏得死死的,就是知道他吃這一套。她一撒嬌服軟,就算闖了天大的禍,他也能立刻消氣原諒她。

君景逢嘆了口氣,“真要去的話,我就讓鶯時進來。”

“現在又不想去了。”

阿樹眨眨眼,一邊瞅著君景逢的臉色,一邊手臂從被子下面探出來,順著哥哥的胳膊抱上去,像一只軟乎乎的大兔子,趴在他的懷裏。

“哥哥,我好像做了兩個夢。”

君景逢動了動手臂,讓阿樹躺著更舒服些。

小姑娘離開他這一個多月,估計是風餐露宿,饑不果腹,眼見著臉小了一整圈,顯得眼睛更大更圓,看起來可憐極了。

想到這裏,他心疼極了。

君景逢順著阿樹接話問道:“夢到了什麽?”

“第一個夢裏,我看到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一直在宮殿外的長廊裏奔跑。她跑了好久好久,跑得我都看困了。終於到了宮殿正門,她跑進去掀開簾子,裏面有個男人在彈琴。但我還沒看清那個男人的長相,我就醒了……”

阿樹說到這裏,不知為何覺得心裏有些遺憾。

但這個夢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和哥哥多說話,把哥哥哄得不生氣,這才是重點。

“嗯,第二個夢呢?”

書裏說人的夢境是很奇妙的東西,夢到任何光怪陸離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君景逢覺得,只要阿樹做的不是讓她難受的噩夢,其他都無所謂。

“第二個夢啊……”阿樹拖長語調,小心翼翼瞅著君景逢,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始胡編亂造:

“夢到我出去玩,結果遇到風暴船翻了。我被好心人救到一座孤島上,每天孤苦無依,只能等著英明神武的哥哥來救我回家。我癡癡等了好久好久,終於等到了哥哥,他是我的蓋世英雄,踩著七彩祥雲帶我回家。”

“……”

自家妹妹的糖衣炮彈著實威力煞人。

就算明知道她是在胡說八道,也忍不住心花怒放。

君景逢耳根一片通紅,他對上阿樹水汪汪的大眼睛,忍了忍,半天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說道:“踩著七彩祥雲的是孫悟空,不是我。這個話本還是我給你當時念給你聽的。”

阿樹無語。

活該你二十四歲還找不到娘子。

“咳,而且你私自跑出去還不跟我說這件事並不是夢,是真實發生的。”君景逢忽然冷聲道。他冷靜下來後,不再被阿樹忽悠。

一想到阿樹趁著自己不註意,偷偷帶著侍女出海,還遇到大風浪被卷到海裏失蹤了。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都在海中尋找,幾乎沒有闔眼休息過。

蒼茫大海無邊無際,找一個人就像是海底撈針般無比困難。就算君家上下全部出來尋人,也未曾在海中尋到阿樹的一片衣角。

他去遍了周圍二十四孤島,也甚至去了內陸沿海的各個海岸線,去尋找過每一個被救上來的人,甚至,還去停屍房辨認過每一具海中打撈的屍體。

不幸,亦是萬幸。

不幸的是,被救的人不是阿樹,萬幸的是,死去的人也不是阿樹。

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君景逢就絕對不會放棄。

還好,她自己回來了。

宛如天降般的,被一陣海浪直接卷上了碧隱島的岸邊。

他閉了閉眼,長嘆一口氣。

事情都過去了,妹妹是自己寵的,不能打也不能罵,只能耐心地和她講道理。

君景逢隱去阿樹空缺的這一個多月發生的事情,淡淡道:“七月七日那天晚上,海邊守衛同我稟報,說打撈上來一尊玉像,容貌與你極其相似。我一聽,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君家鮮少有人知道,阿樹身患一種怪病。

每年到了七月七日鬼節之時,阿樹身體會受到陰氣侵蝕,體溫驟降,渾身血液凝結成冰,看起來就像一尊玉石雕刻的等身人像。這一段時間內,她會呼吸停止,也不需要進食飲水。只有等到七日之後,她才會自動恢覆正常。

君景逢走遍天下也未曾聽過這種疾病。他探訪過所有神醫,也無人知曉如何解除阿樹身上的極寒癥狀。

“所以,並不是我去接你,而是你自己回來了。不錯,還知道回家。”

說完,君景逢試圖勾了勾唇角,讓自己顯得溫和一點,還甚至學著阿樹往常一樣,講了個冷笑話。

“……”確實好冷。

君景逢此時已是憤怒到極致,一陣陣後怕幾乎將他點燃。但他擔心控制不住嚇到阿樹,也知道她好不容易回家,心裏肯定也害怕。只能強行壓下一切情緒,陪在阿樹身邊。

但殊不知,他此刻面色冷峻,像一塊千年寒冰,棱角比鐵刃還要鋒利。他又一直用平淡無波的語氣說話,森森冷冷的,明明鬼節已經過去,還叫人覺得背後發涼。

阿樹咽了咽口水,小聲說:“哥哥,你這個樣子看起來好兇,好嚇人。”

君景逢磨了磨後牙槽,“我這個樣子不僅是看起來兇,我還好想打人。”

阿樹這下是真的被哥哥嚇到了,驚恐地睜大圓眼,呆呆眨了兩下。立刻將整個腦袋埋到君景逢懷裏,拼命往裏擠,仿佛只要不看到他的臉就不會害怕。

“……對不起哥哥,我錯了嗚嗚嗚嗚嗚。”

“起來!”君景逢堅持板著臉。

他們是親兄妹,阿樹已經過了及笄之年,不適合再這麽親密的抱在一起。

但君景逢最顧慮的,其實不是這個問題,女子名聲之類的話對他而言都是無稽之談。

他只是覺得,再讓阿樹這麽撒嬌下去,他就真的要舉手投降了。

阿樹就像沒聽見似的,厚臉皮往哥哥身上粘,撒嬌的好話一句句往外拋。

“唉,算了……”君景逢最終還是服軟了,“你別鬧騰了,我不生你氣。”

阿樹悄悄擡起半張臉,“真的嗎?”

“我何時欺瞞於你?”

君景逢擡起手,輕輕撫摸她柔軟如錦緞的青絲,“你剛睡了七天,除了今日早晨我見你體內寒冰融化,給你餵了些水,其他時候粒米未進。我去吩咐廚房做些你喜歡吃的,待會兒起來一起用午膳。”

阿樹燦爛一笑,乖巧地躺回被子裏,將被子四個角都壓得平平整整。

“哥哥真好!”

君景逢點點頭,很滿意阿樹現在乖巧的模樣,起身向外走去。走至門邊,他似是想起什麽,忽然問:“方才你說,你被救起時是在一座島上,是嗎?”

阿樹不明所以,還是答道:“是的,島上只住了一個人,是個獵戶。”

“我尋邊二十四孤島,都未曾找到過你。想來,那座島應該是傳聞中的隱島,而將你從海裏救上岸的,也不是獵人,而是鮫人。”

隱島?鮫人?

“在君家古籍中記載,碧隱島其實一直分為碧島和隱島兩座雙生島,只有鮫人才有進入隱島的能力。這也是為何我一直找不到你的原因。”

阿樹隱隱約約回想起,她之前看過的書裏確實記錄過這個傳聞。但她現在關心的不是這一點,而是——

她喃喃自語:“小川竟然是鮫人……”

可是書裏也記載過鮫人,只不過是魚尾人身的一種動物,說到底還是海魚。而非是顧臨川那樣,會說話會思考,從哪裏看都更像是人類啊。

阿樹躺在被窩裏,隔著層層薄紗簾帳,君景逢也沒發覺她臉上的驚詫。

他遲疑片刻,問了另外一件困惑他許久的事情:“阿樹,江湖不是什麽好地方。你為什麽一定要去呢?”

阿樹這次背著他偷偷離家,就是因為他先前拒絕了帶她去江湖闖蕩的想法。

可是,江湖紛紛擾擾,嘈雜又喧囂,最醜惡的人性和最貪婪的欲望,都一股腦地融化在這個江湖裏。

君景逢不明白,阿樹怎麽會對這種地方感興趣。

每次他養妹妹出現難以解決的問題時,都會去後山問問各位隱居的長輩。五年前阿樹吵著鬧著要去內陸,他就為此去了一趟後山拜見長輩。

一位長輩說:“年少的時候,好奇心強一些也很正常。君家的孩子不會有所顧忌,你要是實在不放心,跟著她一起去就行了。”

君景逢當然不放心。

整日把妹妹捧在手心裏,他都怕稍不留意化掉了,怎麽可能讓她去接觸江湖裏那些看似光明正大,實則暗藏無數陰謀詭計的生活。

另一位長輩見他冥頑不靈,忍不住勸道:“你沒有好奇心,那是因為你生性不似常人。但小丫頭不一樣,花兒一直關在室內不見陽光,是會枯萎的。”

君家生出的男兒,都跟千年的老海龜似的,沈悶乏味。因此君家世世代代隱居在碧隱,。若非前幾代出了個女家主,也不會舉家搬到內陸去生活。

君景逢怎麽會讓阿樹不高興,他只好退一步。從五年前開始,每年定期帶著阿樹去內陸轉轉,有意避開人群,只去往那些風景盛美、人煙稀少之地。

可是阿樹現在不滿足了,她想去江湖看看。

君景逢很猶豫,難道他又要順著她的意思,真的讓她入江湖?

阿樹仔細想了想,認真回答道:“世界的精彩不限於書冊記載,更不限於你帶我走過的那些山河湖海。就連同一樹叢開出來的兩朵花,也美的顏色各異。”

說到這裏,小姑娘坐起來,掀開床帳。

她迎著哥哥的目光,眼神亮晶晶的。

“有一次,我曾與哥哥站在山頂俯瞰懸崖之下,我看到了不僅是近處的薄雲白霧,花草樹木,還更有遙遙山脈之上的炊煙裊裊,人生百態。那時候我就在想啊,都說這浮世萬千,切莫辜負。”

切莫辜負……

也罷。

若是阿樹想要的,他君景逢必能為她取來。

就算亂世紛爭,他也必能護她周全。

只要……她別再次拋下他就好。

“好。”君景逢應道,“待你身體恢覆,我們就去內陸。這一次,我帶你入江湖。”

▍作者有話說:

阿樹:即將和哥哥開啟歡樂新地圖,歐耶!

被遺忘的某條魚:我馬上就到!

下一個故事還是阿樹×鮫人,然後“長篇任務”就算完成了。

接下來,寶貝們有沒有什麽想看的男主類型呀!

我可以開始寫新的大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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