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31章 貌美的琴師(十四)

關燈
元宵節後, 薛瑯幾乎每天下朝了都來陪阿樹玩。

燕朝桓身為逐漸擁有實權的太子,每天都有一堆政事要處理。等他將東宮書房堆積的公事處理完,擠出時間來陪阿樹用晚膳,卻總能看到薛瑯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 黏在清和宮的角角落落, 趕都趕不走。

三個人的晚膳顯得格外擁擠。

但燕朝桓又不好明著趕他走, 畢竟“薛瑯是昭和公主的未來駙馬”這件事基本已經板上釘釘了。

他只好有意無意地在昭陽帝面前多提提薛瑯, 說他區區一個兵部小侍郎的官職, 哪怕是國公府的二公子, 想要尚公主,也顯得太平庸了。

昭陽帝覺得此話有理。

然而如今並無戰事, 兵部軍士們都以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為主,京城裏著實沒有什麽好差事能讓薛瑯漲一漲資歷。

但一想到薛瑯是女兒未來的夫家, 昭陽帝權衡再三,給薛瑯找了個不怎麽危險又很重要的差事,只不過需要薛瑯離開京城整整一年。

薛瑯離京那日正是三月三,融融春意籠罩著大地,陽光的顏色格外繾綣溫吞。

京郊上空掛滿了風箏,五顏六色, 煞是好看。

阿樹正好計劃去千島湖別院小住,和薛瑯順路一道出了城門。

馬車一行人,緩緩行駛在京郊官道上。

阿樹掀起車簾,單手托腮,看著一旁騎馬的薛瑯:“也不知道父皇給你安排了什麽任務, 竟然只讓你孤身一人上路。”

薛瑯策馬上前, 替阿樹擋住側面吹來的風, “天氣還冷, 你把簾子擋上吧。”

他沒回答阿樹的問題。

此次任務關系重大,需要謹慎行事。昭陽帝知道他身手好,才叫他孤身一人前去暗自調查,而不是像往日的欽差大臣那樣大張旗鼓。

阿樹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她相信昭陽帝做這些事都是為她考慮。只是她還是有些擔心薛瑯,心裏不知為何有幾分難言的不安穩,就好像這次分開以後,兩人就再也見不到了。

胡思亂想些什麽呢。

阿樹晃晃腦袋,壓下心裏這些不吉利的想法,努力看起來歡快一些,“還好你是只大尾巴狐貍,有九條命。”

薛瑯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張玉面狐貍臉譜,單手按在臉上,遮住了半張面龐。

他騎在馬背上,視線略高於車輦的高度,眼眸微垂,睫毛落下一片陰影,陽光從側面穿過縫隙,切割出細碎錯落的光影,宛如碎玉橫波瑩瑩流淌。

少年沖著阿樹勾唇一笑,傾倒眾生。

阿樹眨了眨眼,暈乎乎地沈迷在這一片美貌之中,一時間將腦子裏那些莫須有的煩惱忘得一幹二凈。

終於把小公主哄開心了,薛瑯松了口氣。輕踢馬腹,更靠近了些馬車,將手上的面具遞給阿樹,輕輕覆蓋在她的臉上。

“阿樹妹妹要是想我,就把這個面具戴上,好不好?”薛瑯柔聲道,帶著不易察覺的誘哄和小心翼翼的試探,深怕阿樹直接拒絕他。

畢竟小公主身邊不缺貌美又有趣的人,京城裏各家公子不說,更有她身邊的那個琴師顧錦之,日日陪她打發時間。而如今他要離京一年,甚至鮮少有機會寄信回來,若阿樹不肯主動想念他,說不定兩個月後她能把他姓甚名誰都忘得一幹二凈。

阿樹對上薛瑯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眸底濃烈熾熱的感情一覽無餘。

縱使阿樹知曉,自己並無相同的感情,但也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匆忙垂眸避開,胡亂地點點頭,算是答應了薛瑯,要記得想念他。

薛瑯滿意地笑了。

又走了半個時辰,到了燕華山底的驛站。

薛瑯擡頭看了看天色,戀戀不舍地和阿樹告別,“接下來我要趕的路有點多,就不能送阿樹妹妹到別院了。我一定會及早完成陛下安排的任務,明年準時回京參加你的及笄禮。”

阿樹露出笑靨,“好,我等你回來,將笄禮觀禮者最好的位置留給你。”

薛瑯聞言,握著韁繩的手動了動。

他克制住想要伸手摸摸阿樹的念頭,剛要開口再說些什麽,阿樹卻主動從窗內探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衣擺,隔著衣物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一側,輕輕蹭了兩下。

然後飛快地放下手,縮回馬車裏,不肯再將臉露出來。

她故意擡高聲音,卻壓不住嗓音中從骨子裏透出的嬌嗔,“好啦,滿足你的心願啦。祝你此行順遂,平安歸來。”

阿樹掩耳盜鈴似的拉上窗簾,仿佛方才舉止大膽的姑娘另有其人。

薛瑯怔了半晌,低笑一聲,“你呀……”

聽著車簾外馬蹄聲漸遠,阿樹才再次掀起珠簾,看著薛瑯逐漸遠去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

可小公主的離別愁緒還沒升起,就見燕朝桓打簾子從馬車外進來,坐在她身邊,對她擠擠眼:“別看啦,也就一年光景,你的準駙馬就回來了。到時候指不定小別勝新婚,你就迫不及待的要嫁給他呢。”

“走開。”

阿樹冷眼啐了燕朝桓一口,鼓著嘴懶得理他。

燕朝桓不再鬧她,陪著笑臉,哄著阿樹吃了幾塊甜糕,才終於驅散了她眼裏的悶悶不樂。

阿樹在宮裏一直過著單純無憂的生活,別說生離死別了,從小到大身邊的熟人也從未離開她超過一個月。通常是她早上起來想要見誰,午膳過後就能見到她想要的人。

因此,這次薛瑯要離開長達一年的時間,無論阿樹對他是否懷有男女之情,她都會產生戀戀不舍的情緒。

“你這次要在千島湖呆半個月,我看你只帶了顧琴師一人,要不要再叫些人來陪你?”

朝堂上諸事繁多,燕朝桓只是將阿樹送到別院安頓,最遲後日他就要返回宮中,不能在別院陪著阿樹。

阿樹興致不高,搖頭果斷拒絕,“我就算再無聊,也不想宴請一群閨閣小姐,來我的別院吟詩作對。”

燕朝桓也不強求阿樹廣交朋友,像其他幾位公主那般長袖善舞,在京城貴女圈裏嶄露頭角。阿樹是他和父皇最疼愛的寶貝,自然是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言談舉止哪裏容得旁人置喙。

他伸手在桌案上撿了個橘子,仔細剝去白色脈絡後,一瓣瓣投餵給妹妹。

至於顧錦之,現在京城中無人不知他是昭和公主的隨侍,將來七公主出宮自立府邸,一定會帶著他。

原本只打算在千島湖呆半個月就回宮,奈何山裏景色著實宜人,空氣極佳,溪水潺潺,鳥鳴清脆,也沒有深宮紅墻裏肅穆莊嚴的壓抑感。

故而回宮的計劃也就一拖再拖,一直從早春新綠拖到深秋霜降。

昭陽帝也縱著阿樹離宮在外,從不催促她回清和宮。端午中秋的時候,他和薛皇後還特意將宴席布置在千島湖,免去了她下山回宮的車馬奔波。

昭和公主自幼體弱易病,太醫建議她時常保持心情舒暢,不宜思慮過多,情緒壓抑。昭陽帝將千島湖行宮送給阿樹,也是希望她能自由自在,過得開心愜意,遠離朝堂深宮的紛爭糾葛。

這大半年的日子,阿樹覺得自己變成一只快樂的小鳥,每日清晨睜眼看到窗外金燦燦的陽光,午後去千島湖上泛舟,融融暖風中微波蕩漾。

顧錦之一直陪在她身邊,奏琴對弈,作畫閑談。

偶爾趁著初一十五,京郊附近小鎮上有燈市,他們倆也會故意避開侍衛,獨自溜到街上去游玩,過的堪比神仙日子。

重陽節後,山裏的秋色愈發濃郁了。

漫山遍野,楓葉紅燼。

霜降那幾天,皇子王孫同一眾高門子弟前往京郊燕華山,設宴圍獵。

太子還專門派人來請阿樹同去游玩,但圍場在燕華山脈的另一邊,阿樹嫌距離遠,不肯前去。

不過,她也吩咐侍女們開始收拾回宮的行裝,打算等圍獵結束後,在京郊驛站同哥哥匯合,一起回宮。

清晨。

旭日初升之際,霞光破雲騰躍而出,宛如野火漫燒,連綿一片,景色極佳。

阿樹最近總是淺眠多夢。

一大早就被窗外鳥雀鳴叫聲吵醒,倚在窗邊軟榻上翻書,半垂著眼睫,有幾分興意闌珊。

窗外紅楓颯颯,仿佛將世間萬物都染成了熾紅色。

平日裏阿樹看到這般景色,常常讚嘆山光盛美。可今日不知怎麽回事,莫名有幾分心慌氣短,只覺滿眼的紅色格外晃眼。

本想叫烹雲關上窗扇,但更貪戀窗外薄金色的暖陽,疏影橫斜灑在矮榻上,斑駁的光影有幾分光怪陸離的美感。

索性隨緣。

早膳過後,顧錦之如往常一樣,來陪阿樹打發時間。

烹雲和煮雨自覺退到房門外,不打擾兩人相處。

掀簾行至榻前,他才發覺小公主面色不佳。一張不施脂粉的素臉有些蒼白,偶有陽光灑落,如玉般幾近透明。

阿樹正捧著一卷書讀的十分認真,似乎沒有註意到他來了。

顧錦之目露擔憂,垂落廣袖中的手指微動。片刻後走至一旁桌旁,拾起玉盞倒了一盞茶,指尖輕輕拂過杯沿。

杯中茶水泛起幾絲波紋,很快歸於平靜。

“公主,喝茶。”

阿樹這才發覺顧錦之站在面前。她伸手揉了揉額角,接過他手中杯盞一飲而盡。

繼而笑著說:“你來了。”

眼前的男子俊美無儔,烏發沈垂如雲,玉顏美如雕琢,氣質疏離清冷。縱使阿樹與顧錦之已經相識一年之久,每次看到他,都還會因為他的容顏,有一瞬間的楞神。

阿樹微微坐直身子,來了幾分興致,與顧錦之分享她方才早膳消食時,讀的一本新書。

是藏書閣裏新收錄的孤本經卷,叫《二入四行論》。

她翻開書頁,一字一句念到:“經書裏有句話我很喜歡,‘得失隨緣,心無增減,有求皆苦,無求乃樂。’我不信佛道,也不信鬼神,但有時候讀些經書,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

皇宮裏的生活並不算有趣,阿樹幼年時候體弱多病,鮮少出去游玩,只能在室內靜養。昭陽帝為了陪女兒打發時間,經常從皇宮浩如煙海的藏書閣中挑出有趣的書,編成故事讀給她聽。

但昭陽帝身為一國之君,大部分時間都很忙。因此阿樹常常一個人呆在藏書閣,有趣無趣的書冊都翻了個遍。

顧錦之安靜地聽著,唇齒間無聲念過“有求皆苦,無求乃樂”這句話,眉目微斂,掩下目光中幾絲覆雜情緒。

似是微諷,又似是悵然。

阿樹沒有註意到他的神情,捧著臉回憶起幼年的夢想,眉眼彎彎,“我兒時癡迷游記,想去看那山川河流,綿延峰巒。嘗深巷醇酒,品江南煙雨。好好做一回江湖兒女,灑脫忘情。”

“後來呢?”顧錦之問道。

“後來啊……”

阿樹嘆了口氣。

後來長大了,學會一點一點地接受現實。

她生而為大昭公主,享有無上尊榮的同時,也將承擔與生俱來的責任。

因此,她再也不談那些詩賦駢文裏的國土山河,不去暢想那些自由自在閑雲野鶴的生活。改了興致,去翻看志怪奇談裏的南柯一夢,街頭巷尾的話本戲折子裏,熔煉了數不清的有情人。

阿樹半開玩笑地搖了搖頭,“後來整日受到夫子摧殘,要學那些詩詞歌賦,吟詩作對,硬生生磨滅了我對讀書的熱情。”

“那公主緣何如今又重拾書冊?”

阿樹摸了摸鼻子,頗有幾分赧然。

“說來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但這話同清商說,也沒什麽。”

小公主微微揚起臉,發髻上沈墜的鳳珠瑩瑩潤玉,金絲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十分嬌俏可愛。

她笑著說:“前幾日翻了一折話本,許是心境和以往略有不同,竟覺得書中眷侶琴瑟和鳴,夫妻舉案齊眉,和和美美。”

“來年我要及笄了,就算母後不說,我也該收斂心性,熏陶培養文化人的氣質。偶爾也讀讀孔孟百家,經書文卷。日後大婚,興致來時,也能裝模作樣當一回話本裏紅袖添香的貌美佳人。”

這半年來,阿樹每隔幾日就會收到薛瑯寄來的信件,講述他路途遇到的風土人情,奇聞趣事,還經常捎帶著各種有趣的小物件,全是阿樹喜歡的東西。

上次中秋時薛瑯寫信送來,說他在當地的中秋燈市上,找到了一張同阿樹逛街時買過類似的狐貍面具,雖不及他後來親手繪制送給她的那一張精巧,但中秋節遠在異鄉,看到熟悉的東西也算有些慰藉。

阿樹看完信,當即就淚眼汪汪。

老狐貍第一次在外地過中秋,不能回來和家人團聚,格外孤苦伶仃。

眼淚都還沒擦幹,就拿起顏料畫了張狐貍面具,連同她的回信一起寄給遠方的薛瑯。

後來燕朝桓知道這件事,暗地裏痛罵薛瑯老奸巨猾,故意裝可憐,引得自家單純的妹妹同情他。

但表面上,他卻只能捏著鼻子認了,沒有戳破薛瑯。畢竟他也是阿樹未來的夫婿,若這些小技巧能讓阿樹真的喜歡上他,那自是皆大歡喜。

“……”

顧錦之站在榻邊,與榻上坐著的小公主距離很近。

只要他稍微俯身伸手,就能輕而易舉將她抱滿懷中,讓她渾身上下沾滿自己的氣息。更有甚者,將她壓在這張軟榻上,堵住喋喋不休、說盡了讓他生氣言語的小嘴。

但他沒有動。

同往常無數次阿樹提起薛瑯時一樣,耐心的聽著。面色平淡無波,矜貴疏冷之感似是從骨子裏透出,但獨獨在阿樹面前,有幾分雪霽初晴的溫柔。

他克制著用溫和的聲音道,“公主有心了。”

阿樹展顏一笑,罕見地露出一絲女兒家的靦腆。

這個話題到底是太過於私密,也就是顧錦之縱著她胡言亂語,要是讓上書房那些老學究聽到昭和公主那一席話,指不定要拍著大腿痛心吶喊“世風日下”。

先前她將顧錦之帶到行宮同吃同住,就隱約有聽說,上書房那邊的夫子跑到禦前說她有傷風化。但昭陽帝將這件事按了下來,只傳了口信問她要不要再叫幾人來陪她玩。

要真再叫幾個小公子來千島湖,那就坐實了荒.淫帝姬的名頭。阿樹拒絕了父皇的建議,說身邊有顧錦之一人足矣。

阿樹笑盈盈道,“清商,給我講個故事吧。”

說著,她汲著軟履下榻,將手中經書放回書架。

屋內有幾分涼意,阿樹撿起屏風旁的黛色薄絨鬥篷,輕輕搭在肩膀上。側身半倚在書架旁,信手撥弄了幾下書架旁掛著的小風鈴。

那是有次同顧錦之去街市游玩時,他送給她的禮物。

小公主烏發雪膚,美目明澈。日光從漫山燼染的秋葉罅隙裏漏進來,映在她白皙潤澤的小臉上,斑斕的光點跳動在盛著盈盈秋水的眸子裏,顧盼間落落生輝。

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大抵便是這般剔透精致的模樣。

阿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靜靜地等他講故事。

那雙足以讓天地萬物黯然失色的眸子裏,此刻獨獨只盛滿了他一人的身影。仿佛一塊獨一無二的瑰寶,被烙印了他的名姓。

顧錦之一時竟看迷了眼,身體裏的血液鼓噪喧囂著,幾乎要扯破皮囊奔湧出來。

“叮鈴……”

耳邊風鈴聲輕響。

碎玉碰撞的聲響細微清脆,清冷微涼,卻又像無盡寒冰,剎那間封印了一池沸水。顧錦之突然回神,用力閉了閉眼,神色狼狽地移開眼。

眼神中一閃而過的狼狽被倉促地掩藏起來,他摸了摸衣袖,強行將一顆飄飄蕩蕩晃悠在半空的心壓回來。

有時候,顧錦之自己也不懂,平日裏素來冷靜自持的人,為何只要一碰到昭和公主,就全然方寸大亂,一舉一動都被她牽著走。

亂了,亂了。

一顆石子投入湖中,噗通一聲,泛起層層漣漪。

▍作者有話說:

好久不見,嘻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