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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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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牧平踩下了油門。

四月初還不是芍藥的花期,為了這一捧早開的芍藥, 他昨天打了十幾家花店的電話。

出城的車很多, 上高速之前, 一路都走得不快。

沈小運坐在後座上, 拿出了一個飯盒,飯盒裏裝著桂花糖藕。

去年的老藕裏填了糯米焐熟了, 放涼切片, 蘸著糖漿吃,是老城清明時節的一道清甜好味。

沈牧平怕沈小運貪甜吃多了糖, 臨出門之前將店裏配送的蘸料只用刷子在藕上刷了薄薄的一層。

在香糯中認認真真地去捕捉那一點點甜,沈小運也吃得美滋滋的,像是在玩游戲似的。

路很長,長到沈小運吃了三塊糖藕又吃了一個青團。

沈牧平東西準備的齊全, 還有溫熱的茶水, 沈小運喝了兩口,神清氣爽地看著外面。

公墓建在山上,層層疊疊的墓碑前都有人在佇立。

今天是這裏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了。

沈牧平手裏拎著青團、酒和工具, 一邊往上走,一邊不時看看抱著花的沈小運。

墓地裏,沈小運的臉上也沒有平時嘻嘻哈哈的樣子了。

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一半被紅布遮掩著,沈牧平在前面站定,用自己帶來的兵工鏟清理掉了墓周圍的雜草,又用白色的毛巾將前前後後都擦了一遍。

沈小運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墓碑上寫了一個人名。

正在收拾的沈牧平擡起頭,看見沈小運把花擺在了墓碑前面。

又把青團也拿出來,堆疊好。

沈牧平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過節了呀,我們來看看你。”

她對墓碑上的名字說。

然後露出了一個很甜的笑容,比加了很多糖的桂花甜藕還要甜,比青團裏的紅豆沙餡兒還要甜。

春天裏的風有些幹,吹得沈牧平眼睛疼。

他揉了一下眼睛,走過去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心裏默默地說:

“以前都是她帶我來看您,也有很多年,是她自己來看您,今天我帶她來看看您……”

人對自己生來沒有的東西總是憧憬的,對沈牧平來說,他在很漫長的時間裏都憧憬著自己有一個健健康康沒有死在自己出生之前的父親。

這個憧憬註定無法達成,也就成了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拿起來的時候總是覺得裏面充滿了回憶,可舊的就是舊了,再不會有曾經那種真切的心情。

“我覺得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男人低著頭,這半年多來他想起了很多已經被自己以往的事情,比如他曾站在這裏挺著小胸脯說自己會好好照顧那個人的。

那年他五歲,他渴望長大,成為一個男子漢,然後保護該保護的人。

可是還沒等他真正長大,他已經把誓言忘光了,沒有人會跳出來抨擊他的言而無信,因為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語,可他自己知道,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身上多麽真誠,又被後來的自己多麽隨意地背棄了。

一只手伸過來,趕走了趴在芍藥花上的小蟲子。

“我跟你說哦,這個青團可好吃了,真的,沈牧平喜歡吃,老板喜歡吃,店員姑娘喜歡吃,蛋撻姑娘也喜歡吃,還有清蒸鱸魚阿姨也喜歡吃……”

沈小運掰著手指頭算了一圈兒,拽了拽沈牧平的袖子說:

“我們明天給陸奶奶和陳爺爺送青團去吧。”

沈牧平低低地說:“好。”

“可能您當年認識的,也是這麽一個女孩子,她會記掛著所有對她抱有善意的人,喜歡粉色的芍藥花,喜歡吃甜的,買新衣服就能高興得跳起來。後來她變了樣子,成了個要支撐一個家的媽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每天給兒子做不一樣的早餐,回家就洗衣服檢查作業,工作的時候是個態度強硬又執拗的樣子,很多人欣賞她、崇拜她……她讓自己成為了很多人想要成為的樣子,也成了一個用盡心血的母親,大概人生唯一的敗筆,就是有了一個不知好歹的兒子。”

“快一年了,我每天都在想我還能做什麽,讓她能享受到自己曾經付出過的一切,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做的真是太少了。”

粉色的花束在左鄰右舍黃黃白白的菊花裏顯得與眾不同,也是今日重見的兩人從前共同喜歡的。

在沈牧平的耳邊,沈小運還在說:

“你一定是個和沈牧平一樣帥的人。又高又帥,也會買點心。”

一定是這麽好這麽好的人,才能讓沈牧平這麽難過。

就連她都變得有些難過了。

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墓碑鞠了三個躬,帶著沈小運轉身往山下走去。

清風拂動紅綢,那紅綢是被貼實了的,不管怎麽被鼓動都不願意露出下面的另一個名字。

“再等等。”它像是在說話,“讓那個每年都帶著芍藥來的女人,再多享受些快樂吧。”

才上午九點,沈牧平看看坐在後座上打哈欠的沈小運,說:

“我們去看風景好不好?”

“啊?好的呀!”

從高速上下去,沈牧平拉下車窗,開車沿著運河邊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沈小運看著長長的河,看著,看著,就在湧進車中的春風裏慢慢睡了過去。

沈牧平怕她吹了頭,將車窗升上去了一點。

沈小運醒過來的時候,沈牧平正好在開車門。

“到家了?”

“沒有。”

一袋子青青翠翠的馬蘭頭讓他放在了後備箱裏。

“好久沒吃香幹拌馬蘭頭了,我買了一點。”

“嗯,我也想吃了。”

除了馬蘭頭,沈牧平還買了兩斤河蝦,還鮮活著。

沈小運對蝦的興趣更大些。

聽見沈牧平說要把蝦做白灼,她一點都不困了。

吃著熱乎乎的酒釀餅,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小帽子,回到家裏的沈小運得意洋洋地走來走去,小小姐趴在沙發上,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她。

沈小運一直說要給小小姐做一身旗袍,還寫進了小本本裏,幾乎每天都要跟沈牧平說一遍,沈牧平只能買了塊綢料子給小小姐做了個圍兜兒。

沈小運不滿意,小小姐也不滿意,沈牧平只好假裝看不見聽不見。

就像現在,沈小運吃完了酒釀餅又拿起那個圍兜兒要給小小姐系上,小小姐一路飛奔,繞著廚房的餐桌跑了好幾圈,最後跳到了冰箱頂上。

直到熱乎乎的肥蝦出鍋了,鮮美的氣息勾得滾圓的貓眼盯著餐桌,終於把小小姐給勾了下來。

胖貓落在地上,渾身的肉都顫了顫。

沈小運還在氣小小姐不肯穿真絲小圍兜的事兒,把剝好的蝦往桌子裏面推了推,等小小姐連白生生的小圓手都搭在了餐桌上,她又用一個空碗把蝦仁蓋住了。

“不給你吃。”她氣哼哼地說。

小小姐跳到了她的腿上,努力翻出了肚皮。

☆、第 47 章

和小小姐的“戰鬥”以沈小運最後的勝利而告終……只是在吃完了蝦仁之後, 胖乎乎的小小姐毫不在乎食言而肥這件事兒, 扭著屁股就走了, 絕不肯穿上沈小運手裏拿著的圍兜。

沈小運於是決定拋棄小小姐,她要帶著青團去看陸奶奶。

沈牧平同意了。

青團買了剛剛做好的, 桂花糖藕上要多放點糖, 還有醬汁肉和鹵雞爪。

沈小運還認真想了想自己最近吃的好東西, 結果什麽都想不起來,只能翻翻自己的小本本。

“哇, 我吃過這麽多好東西啊。”

看著自己以前美滋滋記下來的什麽清蒸鱸魚、油潑寬面, 沈小運越發覺得陸奶奶和陳爺爺真的很可憐了。

“天天呆在醫院裏, 能吃到什麽好東西呀?”

當然, 沈小運也看見了自己因為亂吃東西拉肚子了,螺螄很好吃, 但還是不要給陸奶奶他們帶了吧。像是探親一樣地收拾了很多東西, 沈小運坐在車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唉,要是陸奶奶他們能出來玩就好了。”

沈牧平說:“等他們好了, 就能出來了。”

心裏卻知道自己這個話是多麽的客套和敷衍。

沈小運又嘆了一口氣,兩條手臂抱在一起,眉頭都皺了起來。

看她不開心,沈牧平說:“我把你的平板也帶了出來, 你要不要教陸阿姨玩戳小雞?”

“可以麽?”

沈小運的眼睛亮了, 一會兒又滅了。

“陸奶奶要是喜歡玩了,我就要把戳小雞留給她了。”

雖然什麽還沒有發生,沈小運已經開始舍不得了。

沈牧平差點笑出聲。

最後, 沈小運還是沒有拿走平板,不是因為舍不得,而是因為她忘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連醫院裏都多了幾絲的鮮活氣息,沈小運走到陸奶奶的病房,看見陸奶奶一個人睜著眼睛躺在床上。

她渾濁的眼睛裏什麽都沒有。

沈小運看著她,覺得自己的心裏都變得酸酸的了,來的路上她偷吃了一塊桂花糖藕,也開心地瞇起了眼睛,現在那種甜蜜的味道已經退下去了,只剩下了讓沈小運歡喜不起來的苦澀。

“陸奶奶,我來看你了哦。”

陸奶奶看也不看她一眼。

沈小運把自己拎的大包小包都放在了一邊的櫃子上。

“我給你帶了桂花糖藕,放了可多糖啦。”

陸奶奶還是不理她。

“今天我去掃墓啦,山上空氣可好啦,還能看見有人在放風箏。”

桂花糖藕的盒子裏放了小叉子,沈小運用它把糖藕分成了小片。

把陸奶奶從床上扶坐了起來,沈小運用小叉子插了一塊糖藕放在她的嘴邊。

“我們先甜甜嘴哦。”

陸奶奶張開嘴,吃了第一塊,然後是又一塊、又一塊。

“今天我們還去了運河邊,堤壩都加固啦,以前那段的北排能力幾乎沒有,現在……”

沈小運撓了撓頭,她不知道自己在說的是什麽。

“北排。”陸奶奶擡起頭,嘴裏喊著糖藕忘了咀嚼,差點從張著的嘴裏掉出來。

“吃糖藕哦。”

沈小運用紙巾擦掉了陸奶奶嘴邊的口水。

陸奶奶慢慢嚼著,聽沈小運繼續嘰嘰喳喳。

“現在的蝦也好吃的,都有蝦子的呀,我今天吃了好幾個,我還吃了香幹拌馬蘭頭,我還吃了酒釀餅。”

陸奶奶吃完了第四塊糖藕,勉強算是吃完了一片兒,沈小運又讓她吃點青團。

“沈牧平說青團你不要多吃哦,不好消化的,我們吃半個好不好?”

沈小運還毛遂自薦:“我給你吃掉另外半個,好不啦?”

陸奶奶安靜著。

半個青團捧在手裏,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病房外人來人往,突然從門口傳來了很大聲的質問:

“你是誰呀?”

沈小運一點也沒被嚇到,回頭笑瞇瞇地說:“陳爺爺,我是沈小運呀。”

陳爺爺今天沒有穿著病號服,頭發梳的很整齊,衣服也穿得妥帖,只是腳上的鞋子還是醫院裏的拖鞋。

有點帥的嘞。

他不認識沈小運,可他大概認識青團,沈小運遞給他,他就抓過去吃了起來。

“陳爺爺,今天清明哦,你有沒有出去看看呀?”

陳爺爺悶頭吃青團,紅豆餡兒裏包裹的松子仁兒從他嘴邊掉出來,掉到了地上。

“沒有,沒人帶我出去。”

被青團吃得只剩了一塊青色的皮子,他才說話,很委屈。

沈小運看看陳爺爺身上的衣服,拿掉了他胸前的殘渣。

“我們吃桂花糖藕哦,還有醬汁肉。”

陳爺爺在一邊吃著,一邊聽沈小運跟陸奶奶獻寶。

“這個肉好多好多人排隊哦,可好吃了,雞爪也好吃,我都可喜歡了。”

說著,沈小運已經自己拿起了一塊雞爪啃了起來。

陳爺爺看著,抓起了一塊醬汁肉放在了嘴裏。

陸奶奶吃了一塊肉就不肯吃了,沈小運繼續說起了自己這些天見聞。

老城的春天是多美的一幅畫,一片柳葉,一座石橋,一艘小船都是說不完的故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穿著裙子招搖而過,幹凈帥氣的男孩兒忍不住拿眼睛偷看他們,還有操著老城方言的阿姨伯伯奶奶爺爺也都結束了一個冬天的蟄伏,穿著新衣服,走在融融的春風裏。

沈小運本來很開心的,可她越說,就越難過。

“你們看不見呀。”

她摳著床單的一角,那麽多好吃的東西,他們只能等人送來吃,那麽多好看的東西,他們能看見的卻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

越想越難過。

連雞爪都變得苦澀了起來。

“沈牧平帶我去做了旗袍的。”

沈小運打開自己的小包包,把裏面的東西掏了出來,找到了那張訂做旗袍的收據,上面畫了一個粗略的人形,標註了沈小運身上的尺寸。

看看那張紙,再看看穿著病號服癱坐在床上的陸奶奶,沈小運突然有了個想法。

“我們一起去做旗袍,好不啦。”

陸奶奶沈默以對。

“我帶你去看看老街,吃吃點心,然後做個旗袍,好不啦?”

“出不去,沒人帶,出不去。”

陳爺爺在沈小運的背後舔著手指頭上的醬汁,含糊著說。

“我帶陸奶奶呀,我帶陸奶奶,就出去了呀。”

沈小運覺得這個主意特別好。

她包包裏還有錢。

說幹就幹,沈小運把陸奶奶從床上扶了起來,找出一件外套讓她披好。

“等我們回來給你帶排骨哦。”

她“收買”陳爺爺。

可陳爺爺一直跟在她們身後,跟著她們一起走出醫院,上了出租車。

成功把陸奶奶“偷”了出來,是沈小運的心裏喜滋滋的,她還記著要給沈牧平打個電話,不然他會著急的。

一摸包包,沈小運傻眼了。

“我的電話呢?”

司機師傅偷眼看著他們三個人,一個一臉嚴肅有點兇的老爺子,一個面無表情看著窗外的老阿姨,還有一個沈小運。

沈小運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對司機說:

“您知道一個叫沈牧平的人麽?”

司機搖頭。

“噗”。沈小運的希望破滅了。

☆、第 48 章

沈牧平是在半個小時之後才知道沈小運和兩位老人一起不見了的。

陳老先生和沈小運看起來都不太像病人, 他們帶著一個陸阿姨一起離開, 很多人都看見了卻沒有生疑。

今天是清明節, 接自己家住院的病人回家的人有很多。

“保安看見他們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柳唯告訴他最新的消息。

看見沈小運扶著陸阿姨有些吃力,保安還幫著開了車門。

手裏捏著沈小運遺落在陸奶奶病房裏的手機, 沈牧平有些煩躁地捏了捏額角。

“陳老先生帶了黃手環, 她的脖子上也有你的聯系方式。”

面對柳唯的安慰, 沈牧平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醫院的保安科還在查那輛出租車的信息。

“清明節哦, 路上真是太堵了, 平時十分鐘的路啊, 快要一個小時啊還到不了, 你們三個老人家啊,我還是得給你們送到地方的。”

司機師傅打開車窗, 傍晚的春風吹進了車裏。

沈小運沮喪地像個小鵪鶉。

司機師傅要送她們去的正是上次那家旗袍店。

過節的日子, 老城本就不通達的路真的格外堵塞,又過了十幾分鐘, 沈小運付好了車費,扶著陸奶奶站在了旗袍店的巷子口。

陳爺爺一下車就往一邊走,沈小運還得拽著他。

旗袍店今天也放了店員休息,只有店老板一個人在, 她還記得沈小運, 笑著招呼她。

“要給陸奶奶做旗袍哦。”

沈小運沒忘記自己這趟的正事。

店老板找出了幾匹藍色灰色黑色的雅致料子,放在沈小運的面前。

沈小運把店門關好,又把陳爺爺摁在了椅子上, 才過去看一眼料子,看一眼陸奶奶,再看一眼料子

“不好看呀。”

沈小運覺得這些顏色顯得陸奶奶的白發更多了。

陸奶奶就在那站著,由著沈小運怎麽折騰。

選來選去,沈小運看中了一匹大紅色的真絲料子,上面有粉白色的梅花。

“這個好看的呀。”

老板覺得這個顏色真是太紅了,可看沈小運喜氣洋洋的樣子,她想說的話在舌尖兒轉了一圈,咽了回去。

選好了料子,量好了尺寸,沈小運一問價錢,不由自主地捏緊了自己的小包包。

“我只有……六百四十二塊,先給你五百塊定金,好不啦。”

看她怯生生的樣子,旗袍店老板說:“沒事的,上次沈先生一次買了那麽多件,我是放心你們的,跟你的旗袍一樣,等做好了我電話叫沈先生來拿然後付錢好了。”

“好的呀,好的呀!”

沈小運的頭點到一半,猛地擡起頭看著店老板:

“你、你這裏有沈牧平的電話呀!”

剛剛查到那輛出租車的消息,沈牧平就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餵!沈牧平!我的手機不見了呀。”

“咚!”

沈牧平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落在地上的聲音。

“你在哪裏?”

深吸一口氣,男人甚至顧不上生氣了。

沈小運乖乖地站在那裏,小聲說:“我在上次我們做旗袍的地方呀。”

沈牧平電話還沒掛,已經拔足狂奔了起來。

那家旗袍店距離這裏不遠,從路況來看,開車過去真沒有跑過去快。

“我是想一上車就給你打電話的呀,我電話找不到了。我就想給陸奶奶做一身旗袍的。”

沈小運認認真真地解釋。

“我沒生氣,你人沒事就好,現在就在那等我,陳老先生和陸阿姨也在麽?”

“陸奶奶在的呀,陳爺爺也……”

沈小運回頭,看見陳爺爺坐著的地方空空如也,旗袍店的門開著,外門也開著。

“我去找一下陳爺爺哦。”

說完,她就把電話放在了桌子上,自己摻著陸奶奶就往外走去。

一走出院門,沈小運就看見了陳爺爺。

他背著手站在一棵樹下,探頭看著枝頭的小鳥。

“你是誰呀?”

沈小運要抓住他的肩膀,他突然開口問道。

“我是沈小運呀!”

陳爺爺不認識她。

可他認識陸奶奶。

“你怎麽也在這啊?”

陸奶奶一如既往地沈默以對。

擁塞的車路上,有司機煩躁地摁下了鳴笛,分外焦躁擾人的聲音讓陳爺爺有些害怕。

“你是誰呀?”

他拽著陸奶奶的另一條隔壁問沈小運。

“我是沈小運啊。”

陳爺爺不認識她,拽著陸奶奶就往一旁走去,他的力氣大,步子又快,沈小運追得好吃力。

“不要走呀,我們在這裏等沈牧平來接我們呀。”

陳爺爺:“不認識你呀。”

沈小運:“我是沈小運啊!陸奶奶認識我呀!”

陸奶奶:“……”

這樣的對話進行了無數次。

他們穿過一條安靜的街道,又走了很遠,沈小運累得很,看見旁邊有一家鹵貨的店,她立刻說:

“我請你吃肉呀!”

陳爺爺終於不再拖著陸奶奶走了。

這個時候,他才終於說:“疼。”

“怎麽疼呀?”

陳爺爺擡起腳,他穿了一雙軟底的拖鞋,現在鞋底已經磨爛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石頭硌了腳,現在他藍黑色的襪子上臟成一團,還有些隱隱的血跡。

“得給你買雙鞋哦,你不要亂走了。”

陳爺爺再次強調:“我不認識你呀。”

沈小運突然覺得頭好疼。

沈牧平趕到了旗袍店,店老板滿含歉意地說等她關了店門去找人的時候,三位老人都已經不見了,今天店裏只有她自己。

沈牧平雙手撐著腿,大口地喘氣,外套被他搭在肩膀上。

“給您添麻煩了。”

“您太客氣了,我問過鄰居了,有人看他們往老街走了。”

沈牧平略喘息了兩下,又拔腳追了出去。

現在這個時候正是老街上人來人往的時候,他真怕沈小運會在路上被人擠了碰了,更不用說她還帶著兩個病情那麽嚴重的老人。

腳上穿著沈小運新買的拖鞋,陳爺爺吃著豬尾巴,走沈小運的身邊。

去旗袍店的路早就找不到了,沈小運想打車帶著陸奶奶和陳爺爺一起回去,可她越走,路上的人越多,怎麽都看不見出租車了。

“找不到車呀。”

沈小運一擡左手,陸奶奶的右手也擡了起來。

為了防著陳爺爺再走丟,沈小運還在買拖鞋的超市裏要了兩根塑料繩子,左手連著陸奶奶,右手連著陳爺爺。

有東西吃的時候,陳爺爺就很安靜,沈小運站在橋邊,終於有時間去想他們該怎麽辦了。

可她想不出來。

“怎麽沒有出租車呢?”

橋邊的花架上攀著一棵黃木香,進了四月,黃色的花苞密密地生了出來,有那著急的,已經開啟了繡錦似的黃花。

陸奶奶的目光落在嬌生生的花上,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

她在病號服外面穿了一件外套,是絳紅色的,腳上踩了一雙平跟鞋,風從她的頭發上吹過,她又眨了眨眼睛。

視線從黃花移到了河面。

沈小運還在很努力地想辦法,左邊的手臂被人拽著擡了起來。

“唉?陸奶奶?”

三個人連成了一串兒,陸奶奶往河邊走,三個人都往河邊去了。

“花,開了。”

蒼老的手指終於觸到了老街旁再普通不過的一叢黃木香,老人終於又說話了。

“是呀,花開了。”

沈小運也站在那兒,笑瞇了眼睛。

陳爺爺繼續低頭吃豬尾巴。

三個老人站在那兒,手都綁在了一起,來來往往的人都看見了。

有兩個年輕人從他們身邊路過,走上橋,一回頭,又走了下來。

他們看見了老人手腕上的黃色手環。

“需要我們幫您麽?”

沈小運搖搖頭,又點點頭。

“你們這個蛋糕,在哪裏買的呀?”

他們買的蛋糕是蛋撻姑娘做的呀!

吃過的點心,沈小運還是很能記住的。

沈牧平找了一路,問了一路,一邊確定他們的路線,一邊又確認了他們三個還是在一起的。

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蛋糕店,蛋撻姑娘看著沈小運和其他的兩位老人,只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了。

“你們這是怎麽回事?”

又累又餓的沈小運很委屈也很心虛,小聲說:

“你、你能幫我給沈牧平打個電話嘛?”

蛋撻姑娘一邊翻手機,一邊先讓他們三個排排坐好,又拿出了點心給她們吃。

“你這樣,沈先生是會急死的!”

沈小運縮了縮肩膀。

知道了沈小運他們在蛋撻姑娘的店裏,沈牧平揉了揉自己的腰,快步往老街邊上走去。

“拜托您了,千萬攔住他們。”

“我盡力。”

蛋撻姑娘話音未落,她的蛋糕店裏就爆發出了一陣慘烈的哭嚎聲。

作者有話要說: 一整個大情節,我既然已經想清楚了,就決定一口氣寫完,所以大概還有一更

☆、第 49 章

“我不認識你們!我要回家!”

陳爺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沈小運也被他從椅子上拽了下來。

“陳爺爺你別哭啊。”

沈小運在店員的幫助下解開了她和陸奶奶之間綁著的繩子, 用終於空出來的手拍了拍陳爺爺的肩膀

陳爺爺繼續哭, 不理她。

“我們吃點心好不好呀?”

點心也沒有了作用。

沈小運無奈了,只能蹲在地上看著陳爺爺哭。

“爺爺, 你家在哪裏呀?”

“我有家的。”

“我知道, 您家在哪裏呀?”

“我有家的。”

“是的呀是的呀, 陳爺爺有家的,你的家在哪裏呀?”

兩個人的對話幾乎要無限循環起來了。

蛋撻姑娘走到陳爺爺的另一邊, 舉起他的手, 看見黃色的手環上寫了聯系電話和住址。

蛋撻姑娘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只響了一聲就變成了電話被拒接的忙音。

“住的地方有點遠啊。”

“我不去那兒。”

收回自己的手, 陳爺爺繼續哭得像個孩子。

“他們不要我了。”

就算是沒了記憶,被拋棄的痛苦還是成了印記。

“我要去找秋秋。”

沈小運在一邊蹲得腿都酸了, 問陳爺爺:“秋秋是誰呀。”

陳爺爺還在哭:“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身上摸來摸去, 最後從胸前的兜兜裏摸出了一個錢包。

沈小運和蛋撻姑娘頭碰頭看著錢包裏面。

有一張發黃的照片。

拿出照片,翻來覆去地看看, 蛋撻姑娘突然嘆息了一聲。

亡妻張悅秋卒於……身在……

“他是想去墓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她小小聲地對沈小運說。

沈小運更小聲地說:“是不是秋秋已經……”

蛋撻姑娘點頭。

沈小運沈默了好久好久,才說:“我要是請陳爺爺吃一大塊黑森林,他是不是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蛋撻姑娘很想回答是。

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能被甜點治愈的生離死別。

沈牧平到了店裏的時候,陳爺爺已經不哭了, 沈小運看見他, 立刻耷拉下了腦袋。

外面華燈滿路,沈牧平滿頭大汗。

“我錯了。”

吸氣、呼氣,反覆了幾次, 沈牧平才說:

“你這樣,別人會著急的,我們可以請旗袍店的老板去醫院幫陸阿姨量尺寸,然後你去店裏幫她挑料子。”

對呀,可以這樣哦。

沈小運瞪大了眼睛,由衷地誇獎:

“沈牧平你太聰明了!”

沈牧平帶著他們三個人坐了蛋撻姑娘進貨的車往醫院走去。

蛋撻姑娘說自己晚上下班之後會騎著去把車開回家。

停車場裏,魏香蘭和柳唯帶著兩個老人的護工已經在等著他們了。

路走了一半,沈小運突然問沈牧平:

“要是回去了,陳爺爺是不是就看不見秋秋了?”

開車的沈牧平看了看沈小運,又看了看後面萎靡在一邊的陳老先生。

然後點了點頭。

沈小運沈默了一下,小小聲地說:

“陳爺爺今天穿著這一身衣服,是想見秋秋吧。”

清明,本該是生者與死者聚會的節日,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期待如此,也不是每個聚會都人員齊備。

沈牧平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正巧他的電話響了。

電話那邊,是陳老爺子暴怒的兒子。

“我告訴你姓沈的,我已經報警了!你媽就是誘拐!你也是幫兇!你們趕緊把我爸送回醫院,不然咱們法庭見!”

就連沈小運都聽清楚了電話裏的聲音。

她的神情變得更加沮喪了。

“我真的惹了大麻煩。”

“別放在心上。”

沈牧平開著車,緩緩流淌的車河裏,有過往的燈火劃過他的眼睛。

車子路過了一家花店,花店外面原本擺滿了紅紅黃黃的菊花,現在都已經賣得差不多了。

陳爺爺的眼睛看著那些花,嘴裏喃喃:

“秋秋。”

陸奶奶的手擡起來,搭在了陳爺爺的手臂上。

沈小運有點想哭。

等紅綠燈的時候,電話又響了。

是柳醫生的。

“陳老先生的兩個兒子現在已經到醫院了,我們副院長在皆接待他們。”

這次的事情他們整個科室連著醫院的保安都會受到批評和處罰,扣獎金幾乎是必然的,不過只要人沒事,別的都還好。

“不好意思,給你們添了大麻煩。”

沈牧平誠摯地道歉。

“沒關系,人沒事就好。”

沈小運坐在副駕駛座上,低著頭,手指揉捏著衣角。

“秋秋。”

陳老爺子又叫了一聲。

沈小運的一顆眼淚,“啪嗒”落在了她自己的手背上。

再過一個紅綠燈,就到醫院了。

沈牧平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

有一條路,通向城郊的墓園。

電話又響了。

他看了沈小運一眼,又透過後視鏡看了陳老先生一眼。

綠燈亮了,他腳踩油門,方向盤打向了一邊。

“陸阿姨,咱們晚一點再回醫院吧。”

沈牧平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將響個不停的手機關掉了。

“晚回去?”

沈小運擡起頭,眼睛裏像是藏著星星似的看著沈牧平。

“我們送陳老先生去看他妻子,好不好?”

“好的呀!”

沈小運歡呼了起來。

坐在後座上的兩個老人,一個依然沈默,一個有些茫然。

“陳爺爺,我們一起去看秋秋呀!”

“看秋秋?”

“對呀,我們看秋秋去呀!”

陳老爺子蒼老渾濁的眼睛,在一個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

“看秋秋!!”

有點破的二手車裏,因為這三個字頓時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沈牧平長出一口氣,解開了襯衣的口子,隨手打開了音響,不同於他喜愛的舒緩音樂,蛋撻姑娘著實要重上許多,響亮的搖滾聲撲面而來,竟然讓人覺得神清氣爽。

沈小運跟著音樂搖起了腦袋,她不僅自己搖頭晃腦,還帶著陳爺爺一起晃。

激昂的音樂裏,陸奶奶的手也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在了座位上。

“沈牧平!你是天下第一帥!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沈小運大聲誇獎著沈牧平,恨不能現在就有一首詩或者一首歌能讓她表達對沈牧平的讚美。

沈牧平問他:“你真這麽覺得麽?”

“對呀對呀!”

沈小運式的小雞啄米點頭法又出現了。

男人笑了,用手一捋頭發,他竟然跟著音樂的節奏唱了起來。

把沈小運都看傻了。

夜色中,墓園還沒有關門,有遲來的祭拜者還在,也有遲來的赴約之人,鄭重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穿著沈小運買的那雙十五塊錢的拖鞋,陳爺爺一步一步在墓園中走著。

沈牧平沒來過這裏,他打開了手機,調出了手電筒,努力尋找著張悅秋的名字。

電話又響了起來,他索性將電話卡抽了出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十幾分鐘之後,他們找到了那塊墓碑。

沒有青團,只有在墓園門口買來的花,和蛋撻姑娘給沈小運的一包黃油曲奇。

“秋秋,我們來看你了呀。”

墓碑前擺了精致的花圈和青團,雜草也都清理了幹凈,看起來陳老先生的兩個兒子對他們去世的母親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心意的。

可人不可能等待死亡將生的痕跡改變模樣,將疏離變緬懷,讓堅硬變柔軟,將無所謂變成追悔莫及。陳老爺子一屁股坐在了墓前,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他擡手摸了上去,蒼老的手指劃過了照片上那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的臉龐。

“秋秋。”

他說。

“我沒有家了,你走了,我沒有家了!”

墓園四周有白色的花開得正好看,陸奶奶彎下腰去,湊近了看花。

沈小運陪她一起看。

看著一個老人無助哭泣,誰都有些不忍心。

沈牧平退後幾步,把手機卡裝回了手機裏。

電話幾乎瞬間就響起。

“沈牧平!你們把我爸藏哪兒了?!”

“陳先生,我們和令尊在您母親墓前,他今天等了一天,只想著’秋秋’。”

電話那頭忽然變得一片寂靜。

“陳先生,今天過清明節,可能,對那麽一個常年住在醫院裏的人來說,他一年只有一次機會能來這裏看看,您說是麽?”

……

掛掉電話,沈牧平看見沈小運蹲在了地上,嚇得他連忙走了過去。

“你怎麽了?”

沈小運卻又站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跟陸奶奶說:

“是單數!”

“你們在幹嘛?”

回頭看見沈牧平,沈小運說:

“我在和陸奶奶猜單雙數。”

原來是在玩游戲。

可是陸阿姨這麽一個情況,是怎麽能玩游戲的?

“陸奶奶,你猜這這朵花的花瓣是單數還是雙數呀?”

陸奶奶哼了一聲。

“你猜是單數啊?那我數數!”

沈牧平看著她們玩了兩圈兒,終於明白了她們的玩法。

原來就是沈小運的自娛自樂。

只是,在陸阿姨“猜對了”之後,沈牧平看見沈小運把她“贏”的花摘了下來,陸阿姨竟然接了過去。

不遠處,陳爺爺哭完了,又摸著秋秋的照片,一張嚴肅至極的老臉上,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四更!躺平!

☆、第 50 章

人仰馬翻的一天, 終於到了尾聲。

沈小運餓了。

雖然在蛋撻姑娘那裏吃了點心, 可她還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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