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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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礵食國的夏拉草灘之西,臨近天極山主山脈之處,有一片密林。此林隱在迷霧之後,四季常青,凡人不可得見,便是當年祖媞神獻祭混沌時所列的通衢之陣的一處陣眼,名曰大淵之森。

林中有一中空巨木,其幹大若鬥室,內中置一闊大寒冰榻,冰榻之上一人仰躺,一人趺坐。仰躺之人一身黃金盔甲,首掩黃金面具,似沈睡著,又似死去了;趺坐之人白衣素裳,雙目閉闔,面極英俊,雙手結禪定印,氣度淵渟岳峙。

如此場景,乃是三殿下正對人主阿布托施展禁術藏無。

而國師粟及則在冰榻之外護法。

月餘前,冥主謝孤栦閱盡冥司二十一萬年的浩繁文書,終於將人主阿布托,也就是帝昭曦的溯魂冊給搜了出來,親自來凡世交給了連三。

厚厚一本溯魂冊,載錄了人主入凡後的數萬次轉世,最後一頁,記的便是他的今世之名。沒料到人主今世竟是個熟人。溯魂冊最後一頁堪堪載了八個字:熙國麗川季氏明楓。

據溯魂冊的追載,季明楓正是人主阿布托在凡世的第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世。

面對如此結果,國師十分驚訝,三殿下亦沈吟了片刻,卻並未說什麽。

當是時,北衛向大熙宣戰並強占了湖口諸縣的消息正好傳到連三的軍帳,身為主帥,他一時脫身不得。國師覺著,布兵打仗上,他除了升壇作法、燒燒符紙、求九重天上天君一家子多多賜福,他也幹不了別的什麽,然今次這場戰爭將由天君的小兒子親自掛帥督戰,試問他還升什麽壇作什麽法燒什麽符紙呢?他就想著做點別的為連三分憂。

聽聞國師有心將恢覆季明楓記憶之事全部攬到自個兒身上時,連三是很驚訝的。雖然國師在他跟前當差當得還可以,但基本上都是被他逼的。像今日這樣主動提議要包攬一件危險又覆雜的差事,從不是國師行事的風格。

送完溯魂冊後,在軍帳中一時也沒離開的謝孤栦乍聞國師所欲,對他刮目相看,一邊咳嗽,一邊指點他:“如此,你可先去醉曇山南冉古墓,那是人主之墓,他的仙身便存放在那裏。你入墓尋得人主仙身,將他帶去一個靈氣豐沛之處暫存,”他停了停,“需得註意,那古墓為守人主的仙身,墓中機關重重,你要倍加小心。”又緩聲,“而後你需來我冥司取憶川之水,縱然土伯和冥獸無需你再去馭伏,但守護憶川之水的蜪犬、獦狚二獸仍需你降服,它們乃本君年幼時自北號山所馴之獸,有些兇猛,你需小心。”

國師蒙了,因為他根本沒有料到這事是這麽覆雜的,他看向連三:“這事……難道不是我將季世子他捆來,然後冥主送我點憶川水,我再給季世子他灌下去……這事就成了嗎?”

三殿下點頭:“步驟,是這麽個步驟。”

孤栦君恍然明白了國師今日緣何如此義勇,收回了對他的刮目相看,並且不由得就要教導他一些做神的基本常識:“季明楓如今乃一凡軀,豈能承受近萬世的記憶回歸?若將那許多憶川水灌入一凡軀,屆時他承受不住爆體而亡也未可知。你們既要尋他的第一世記憶,此事無有人主仙身,斷做不成。”

國師悔之不疊,暗恨:“可三殿下當初明明說……”

三殿下笑了笑,把玩著手中的一只軍令:“我當初說了什麽?難道告訴了你不同的做事步驟?”

國師驀然想起來當初三殿下是如何說的。三殿下說,這樁事其實很簡單,通過溯魂冊找出人主,給他灌上幾碗憶川水,紅蓮子去了何處便可得知。是了,步驟的確就是這麽個步驟……

國師想死,補救性質地同謝孤栦打商量:“人主之墓貧道或可一闖,但憶川之水……冥主既已將人主的溯魂冊借了我們,何不再做個人情將憶川之水也贈我們幾瓶?”

孤栦君半點不講情面:“無規矩不成方圓,冥司有冥司的規矩,此事本君卻做不得人情。”

國師求助地看向連三。

三殿下鼓勵地對他笑了笑:“我信你,你去吧。”

國師心如死灰。

孤栦君忽想起一事,找連三說話:“說起來,若讓人主之魂回歸他遺留下來的那副仙體,無異於是讓他自無盡輪回中徹底蘇醒。”他皺眉向連三,“雖然神族遺留下的史冊中並未記載當日凡人在凡世安居後,人主為何要舍棄仙身步入輪回,但如今凡世已再不是當初的凡世,凡人們有了許多君王,他再不是人族之王,讓他蘇醒,可會於凡世有什麽妨礙?”

三殿下並不以為患,神色如常道:“無妨,終歸他早晚會醒,這時候讓他蘇醒,也不算太早。”

謝孤栦靜了一靜:“三公子心中有數便好。”

而後一個月,國師歷盡千辛萬苦,取回了人主仙體,拿到了憶川之水,還將季明楓本人藥昏了從平安城中虜了來,發掘了自身的無窮潛力。考慮到清醒著的季世子會有什麽疑問,國師日愁夜愁,最後他選擇了讓季世子一直昏下去醒不來。

一具仙屍,一位道士,一個昏睡之人,在大淵之森的樹洞裏待了十五日,等待著三殿下結束掉天下大事,來為人主換體凝魂。

連三在北衛求和的次日回到了大淵之森,用了七夜,將季明楓的魂魄自凡軀剝離,放入了那具金甲仙體之中,又以金丹催使魂魄與仙體相接,成功了。

次夜,國師盛來憶川之水,取下黃金面具,意欲灌入人主之口。

歷經歲月滄桑流變,不知過了多少萬年,其實黃金面具後就算是個骷髏國師也不會太吃驚,可偏偏面具揭開,那張臉卻年輕而鮮活;如玉雕成的一張臉,同季明楓一個模樣,像他從未逝去,只是睡著罷了。

國師大為震驚,三殿下倒不以為意,接過國師手中的憶川水,代他灌入了人主之口。三壺憶川水灌下去,三殿下決定趁人主未醒,先去他記憶中看看。

故而才有了大淵之森裏這樹洞之中,金甲勇士與白衣青年一躺倒一趺坐,一個凝眉定神專心施法,一個無知無識安然受之的情景。

卯時,閉眼趺坐的白衣青年重新睜開了雙眼,國師趕緊上前:“殿下,可看到什麽了?”

連三微微蹙眉:“被他發現了。”他瞥了冰榻上似在沈睡的青年一眼,揉了揉額角,“他應是快醒了。”他起身離開冰榻,立在一張玉桌之側,執壺為自己倒了杯水,卻只握著那水杯,半晌也沒有飲下。

國師在他身後遲疑著喚他:“殿下。”他亦恍若未聞,只是想起了方才在季明楓,不,帝昭曦,他想起了在帝昭曦內心中的所見。

大約因憶川之水喚醒了人主沈睡的記憶,但人主本人卻暫時未醒之故,潛入他的識海,無需三殿下操縱藏無突破他的心防,便自有久遠記憶似浪潮般襲打而來。

是個黃昏,陰沈的天幕似口鐵鍋,籠住下方的原野。原野之上的一個部族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屠戮,四處皆是血、屍塊和荒火。一個極小的人族孩子從那被荒火燎了一半的主帳中窸窸窣窣爬了出來。

孩子約莫三四歲,一臉臟汙,抱著一把小小的彎刀。甫鉆出帳子,他便發現了不遠處有一頭孟極獸正埋頭啃咬新鮮血屍,孩子立刻僵住了。那靈敏的猛獸亦察覺了他,倏地擡起頭來,一人一獸隔著荒火和硝煙對視。小小的孩子緊張地抿著嘴唇,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彎刀,野獸似被激怒,嗷地吼叫一聲猛撲過來。眼看那孩子就要命喪於孟極獸之口,半空中倏然出現了一道光,撞進光裏的猛獸竟在剎那之間化作了灰飛。

一雙少年自光中走出,均是秀雅的好樣貌,白衣少年擡眼四望,嘆息道:“又一個被帶累的人族部落。”

青衣少年撇了撇嘴:“人族弱小,向來依附於神族,如今神魔妖鬼四族征戰不休,小小人族,又豈能獨善其身,被帶累是必然,不過照這樣下去,他們離滅族倒真是不遠了。”

白衣少年瞧著不遠處戒備地望著他們的孩子:“尊上說過,只要救下這孩子,人族便不會滅族。”

青衣少年也將目光投向那孩子,手撫著下頦揣摩:“真是他?尊上沒有算錯吧?對了,怎麽尊上還不來?”

白衣少年垂眸:“父神又來姑媱山邀她入水沼澤學宮,興許應付父神耽擱了。”

青衣少年仰頭望天:“父神怎麽還沒放棄呢,被拒絕了得有十來次了吧,尊上她不喜歡上學,他來苦勸一百次,她也不會去的。”又嘆息,“其實我覺得,她不如去上上學的好,也好轉移轉移她的註意力,畢竟將所有精力都花在收集八荒異花異草上,越幹越癡迷,這也不是個事,太過寵愛那些花木,容易讓他們騎到她頭頂上。”

白衣少年責備道:“成天胡說些什麽。”

青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哪有胡說,莫不是你忘了尊上以玉罩覆其面、天下皆不識其顏的原因了?當初就是因她一心想將蓇蓉從她的嶓冢山老家移到我們姑媱山來,可蓇蓉她卻嫉她美貌,恨她長得比自己好看,非要她立誓今生不以真顏示人,才肯到姑媱,她竟然也答應了……”

白衣少年咳了一聲:“別那樣說蓇蓉,她不過性子嬌了些。再說,尊上至今依然最喜愛她,你如此說她,若讓她知道了,怕要將整個姑媱都鬧得翻過來,尊上聽了亦會不喜。”

青衣少年踢著腳下的石子,郁窒道:“所以我說尊上她不如聽父神的話去上上學,她在姑媱,滿山的刁蠻花草盡仗著她的喜愛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忽而有風起,青衣少年立刻閉了嘴,女孩子清脆的嗓音響起,又兇又嬌:“臭霜和,你又在說我什麽壞話呢!”隨著那聲音落地,一身玄衣的美貌少女在半空現出真形。青衣少年退後一步,嘴硬道:“我和雪意閑聊兩句罷了,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你壞話來著!”

被稱作雪意的白衣少年無奈地看了鬥嘴的二人一眼,目光轉向幾丈開外那孩子。孩子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位黃衣人,那人背對著他們,黃衫寬袍大袖,籠住纖長身量,發似鴉羽,未綰,亦未束,故而僅看背影,頗有些雌雄莫辨。雪意上前幾步喚了聲:“尊上。”

終於停止鬥嘴的青衣少年霜和與玄衣少女蓇蓉亦隨之上前,那人自然聽到了,卻只是微擡右手向下按了按,是讓他們都退下的意思。流雲廣袖中露出一點指尖來,冰雪似的極白,極纖雅。絕不是成年男子的手。

那人在那孩子跟前蹲下身來,似乎在打量他,然後開了口:“小乖。”是少女的聲音。那聲音如同春水流淌進春山裏的一團濃霧,極軟,極動聽,卻又帶著一點霧色的縹緲,不真切似的。

孩子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像是並不明白她口中的小乖指的是他。她卻似乎很喜歡這個稱呼,再一次喚他:“小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頭,“你願意跟我走嗎?”

興許嗓子被煙火熏傷了,小小的孩子,說起話來,童稚的嗓音竟有些啞:“我不,”他抱緊手中的小彎刀退後了一步,“我要去找我阿爹阿娘,我要和我阿爹阿娘在一起!”

“這好辦,”她回道,“你的部族已經亡了,你阿爹阿娘也去了,我們可以帶著你爹娘的骨灰一起走。”

孩子聽懂了她的話,這時候才知道部族已亡,雙親已逝,他驀地睜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雙眼一紅,豆大的淚珠便順著臟兮兮的臉頰滾落下來。他抽泣了一聲,卻又立刻忍住了,仿徨地望著眼前的神祇,然而眼淚卻不停地往下滾落。

她有些驚訝似的:“為何哭成這樣?”

孩子年紀雖小,卻已曉事,悲傷得無法言語。她轉過身來,看向身後站成一列的少年少女。說是“看”,也不盡準確,因她臉上覆著一張極精美的青玉面具。面具擋住了她的面容,旁人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所向,只是見她面向著三位隨從,仍舊好奇難解似的:“我也知人有七情,但從不知孺慕之情竟至如此。”又像是覺得那孩子哭得可憐,“你們有辦法讓小乖他不再傷懷嗎?”

離她最近的蓇蓉一臉憤憤,神情中現出委屈:“小乖小乖,尊上何時喚過我小乖!”一跺腳轉身跑了。

霜和望著蓇蓉的背影,一時倍感震驚:“這……她居然跟個小孩子爭風吃醋!”轉頭一看,尊上讓他們哄孩子,跑了一個蓇蓉,只剩他和雪意,他被點名的幾率太大了,趕緊先一步道,“尊上,我可不會哄孩子啊,我是朵蓮花,也不懂人族的七情,”試探著提了個建議,“興許我們讓他哭一會兒他就好了?”

黃衣少女轉臉向那孩子,回他道:“你不想哄小乖,那便去哄阿蓉吧,兩人中你總要哄一個。”

她這廂話剛落地,那廂霜和已不顧一切地奔到了孩子身邊,抱著他就開始和他玩舉高高。孩子只想一個人靜靜傷心,被少年折騰著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半點沒覺得趣味,伸手只想把少年撓得一臉花,可小胳膊小腿又夠不上,氣得眼淚流得更兇。

雪意陪著少女在一旁看著,兩人皆沒有出手阻止。半晌,雪意柔和道:“尊上初見殷臨、我和霜和時,便為我們賜了名,這孩子將會是您的第四位神使,照理說今日也當得您賜名,尊上想好給他起什麽名字了嗎?”

少女微微低了頭,一縷黑發滑落至脖頸處,那一段纖長的脖頸被那鴉羽般的黑發一襯,白得近乎透明,她想了想,而後輕聲道:“他是人族盼望了多年的光。昭曦是光的意思,從今以後就叫他昭曦吧,帝昭曦。”

那孩子正被霜和拋到半空,像是聽到了她的說話聲,費力地扭頭向她望來。

這一段記憶也正好於此時消弭。那遼闊的原野、原野之上快要被荒火焚盡的人族部落,以及蕭瑟煙塵裏一塵不緇的神祇們,皆似投在水中的影,水波一漾,那影便散了。

三殿下知道,他看到的是帝昭曦初遇祖媞神的情景。那黃衫少女既被霜和與雪意呼為尊上,必然便是祖媞。其實說來奇怪,大洪荒及遠古時代羽化的神眾們,幾乎都能在東華帝君的藏書閣中被尋到繪像,但唯有這位祖媞神,便是翻遍史冊,也難以尋得她一幅清晰繡像。唯一的一幅背影圖,還是來自兩萬年前。

彼時九重天重修史冊,因祖媞神獻祭混沌以使人族得以於凡世安居之事著實是樁大事,天君下令史官務必將此場景繪為畫卷收錄史冊。修史仙官們沿據過往仙箓寶冊的記載,窮盡想象繪出了彼時場景,然著實不敢冒犯祖媞神的神姿,故齊跪在東華帝君的太晨宮前,請與祖媞神同世代的帝君落筆繪出祖媞姿容。怎知帝君竟道他也從未見過祖媞的真容,讓他們隨便畫畫得了。史官們當然不敢隨便畫畫,據說是以三殿下的母後作為參考,揣摩描繪出了一個祖媞背影,大祭大拜後收入了史冊。

如今見之,當初史官們費盡心思繪出的背影,和本尊竟全然不同。其實照三殿下所想,他也認為那些史官們揣摩得沒錯,這位誕生於三十萬年前的光之神、真實之神,著實應如他母後一般大氣端然、莊重秀麗,且有些年紀了。他的確沒想過她會是位少女。雖見不到她的面容,但觀她的體態,聽她的聲音,若照凡人年紀來算,不過二八豆蔻年華。這多少令他有些驚異。

然不及他多想,帝昭曦的識海裏,先前那段記憶消弭之處,第二段記憶已接踵而至,在三殿下眼前徐徐鋪開。

是一處極高闊的洞府,洞中玄晶為頂,白玉為梁,明珠似星辰散布於梁頂之上,葳蕤生光。已長成半大少年的帝昭曦手捧一只天青色美人觚,緩步於青玉廊間。愈往裏,珠光愈暗淡。

在一副水晶簾前,少年停下了腳步,壓低聲音道:“蓇蓉君,你要的嶓冢之水我取來了。”言畢候了半晌,內中卻無人聲應答。

少年低垂著眼,再次出聲:“那我將它放進殿中了。”

他伸手撩開水晶簾,垂首跨進殿門,將玉瓶置於殿中一處珊瑚桌上,方擡起頭來,似想再說點什麽,然這一擡頭,卻整個人都怔住了。

數步開外,一道鮫紗隔出一方凈室。硨磲制成的浴池裏,有美人正浴於池中。鮫紗輕薄,美人靠坐於池壁,白致的手臂裸於池沿之外,懶倦地撐著額頭,似在小憩。即便浴時,臉上面具亦未卸下,不難猜出她是誰。

然而,即便她戴著面具,也不損浴中美態。高綰的漆黑的發,薄如蟬翼的雕著繁覆花紋的詭麗面具,硨磲與明珠的柔光之下潔白如雪的脖頸、鎖骨和手臂,穿過大紅的鮫紗,透出一種朦朧的近似迷亂的妖異。

少年昭曦著魔一般向前走了幾步,步伐竟很淩亂,鮫紗之後小憩的少女終於醒了。“昭曦?”聲音裏既無尷尬也無驚慌,只是有些訝異,“找我有事?”她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靠坐於池壁,微微轉過頭來,“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那溫軟的嗓音像是立刻解除了少年頭頂的魔咒,他突然清醒過來,但這清醒卻帶給他慌亂和無措。少年趕緊轉過身去,在她再次疑惑地叫他昭曦時,面頰騰地緋紅,來不及回答她,已邁步落荒而逃。

逃出寢殿的少年只顧埋頭走路,不料迎頭正撞上往洞中來的蓇蓉。蓇蓉穩住他的身形,不客氣道:“有妖魔鬼怪在背後追趕你嗎,你走得這樣急?”又看向他手中,“我讓你幫我取的嶓冢之水呢?”數落道,“你別以為我是在使喚你,我這是在歷練你,你一個人族,本來資質就不好了,不多歷練歷練,怎麽好意思做尊上的神使啊,你可上點心……”

少年蹙眉打斷她:“我已經將嶓冢之水放進你寢殿了。”

蓇蓉楞了一楞,喃喃:“尊上的浴池最近引天水養著蛇含花,她此時應是正在我殿中沐浴……”她猛地伸手握住他的下頦,迫使他正臉看她,那一雙嬌俏的杏眼驀地噴出火來,森然道:“你看見了?”

少年反手將她的手打落,不卑不亢睨視著她,若那張清俊的臉未染紅暈,大約會更有氣勢,他反擊回去:“尊上不是你的所有物。”

蓇蓉看了他好一會兒,冷笑道:“你也喜歡她。”

少年臉上紅暈更甚,卻冷聲道:“不和你相幹。”

蓇蓉徹底被他激怒,咬牙道:“我勸你收了這心思,這是為你好,她自光中來,註定了一生無情無欲,趁著尚未泥足深陷,你回頭還來得及。”

少年亦惱怒起來:“這話為何不對你自己說?”

短短一句話竟像是觸到了蓇蓉的痛肋,她臉上似笑似哭,纖細的手指直要點上他的鼻梁:“你!”她恨恨道,“不知好歹!”一跺腳跑了。

少年蹙眉看著她的背影,不知何時,雪意站到了他身旁。昔日的白衣少年如今已是穩重青年的模樣,說起話來依然淡雅和煦,雪意嘆了一聲,向他道:“別看蓇蓉平日裏嬌蠻任性,你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心裏一向是待你好的,這一次,她也真的是為了你好。”

少年似乎沒有想過深埋心底之事竟會一下子被兩個人撞破,垂著頭極是尷尬。

雪意停了一陣,問他:“你可知,光神最初是沒有性別的?”

少年震驚地擡起頭來。

雪意接著道:“光神四萬歲成人,成年之時方可選擇性別。蓇蓉遇上尊上時,尊上尚且沒有性別。蓇蓉貌美,天上地下難得一見,尊上想將她從嶓冢山遷至姑媱山,蓇蓉提了許多條件,尊上都一一答應了,包括從前霜和所說的一生不得以真顏示人這一條。”他嘆了口氣,“我們後來才知道,這是他們蓇蓉一族的族規,丈夫在遇到妻子之後,一生只能讓妻子看到他的真容。所以蓇蓉是將尊上當作丈夫看待的,初遇上她時,便一心想等她成年之後變作男子,好娶了自己。”他看向少年,“蓇蓉她是在尊上化性之前就喜歡上了尊上,她從沒想過尊上會選擇當女子,但即便尊上成為女子,她也無法再抽身,早已泥足深陷,所以你方才斥她勸誡你的那些話不如留給她自己,這話,很傷她。”

少年有些無措:“我……”他微微垂了頭,“我並非故意,只是……”大約生來就不是能在人前低頭的性子,終歸沒有將那句話說完整,反有些踟躕地問雪意道,“尊上那時候,為什麽要選擇成為女子?她既無七情亦無六欲,想是成男或成女於她而言都沒什麽所謂。”終歸是介意,抿著唇,聲音極低,像是說給自己聽,“她那樣寵蓇蓉,為了她而成為男子,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雪意沈默了片刻:“你說得其實沒錯,她生來無欲,心不在紅塵,故而成男或成女於她而言原本沒有什麽區分。但,”他緩聲道,“在她成人的前一年裏,有一晚,她做了一個夢。”沒有讓少年久等,他娓娓道來,“那是個預知夢。她在夢中看到了幾十萬年後,她將嫁給一位男神,為那位男神孕育後嗣,因此在她成人之日,她依遵天命,選擇了成為一位女神。”

少年似乎蒙了,一臉空白,血色漸漸自臉上褪去,他喃喃問:“那位男神……是誰?”

雪意搖了搖頭:“她沒有同我說,我只知道,那位神祇要在數萬年後才會降生。”

少年扶住一旁的洞壁,似痛非痛,似嘲非嘲:“我只知天命管的都是大事,何等可笑,天命竟還管神眾的姻緣嗎?”

雪意嘆了口氣:“天命不管姻緣,尊上的預知夢預知的也從不是小事。我猜,因天命需要她作為光神與那位男神結合,以誕下維系這天道循環的重要後裔,故而才會在那時候給她預示,讓她成為女神,以待她命中註定的郎君。”

隨著雪意的話落,明光葳蕤的洞府遠去,洞府中的白衣青年與玄衣少年亦隨之遠去,第二段記憶也在此處結束。

三殿下進入帝昭曦的識海,並非為了打探他的私隱,看到此處,其實有些百無聊賴。大約是憶川之水正慢慢起作用的緣故,那些記憶碎片猶如夕陽映照於海面的粼光,片片浮於識海之上,頃刻之間升至半空,化作團團封凍的磷火。

三殿下試著解凍了其中一團火焰。

第三段記憶中,帝昭曦已是青年模樣,與現世的季明楓別無二致,可見已不知多少年過去了,但祖媞的身量和打扮竟依舊如初。

正是黃昏時候,二人立於一方山瀑之前,似已說了好一陣話,但這段記憶卻是從這場談話的半中部分起始。

山瀑淙淙之中,不知祖媞說了什麽,青年昭曦面色隱忍,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成拳,好歹聲線尚算平穩:“你想要了解人族的七情六欲,是因你曾夢到的那位神祇是嗎?雪意說你當初之所以選擇成為女子,是因做了有關他的預知夢。”俊秀的青年終於沒能忍住,上前一步,咬牙問道,“在那夢裏你究竟看到了什麽,竟讓你想要放棄這天生無所欲求的神格,反而想方設法要去追求一個人格?”

那看上去總是超然世外的光神像是楞了楞:“雪意話太多了。”但也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她似乎想了想,“我並沒有想要放棄神格,只是想再修得一個人格罷了。”她不緊不慢,“屆時人族安居,我也完成了使命,此後將如何修行,上天著實也管不到此處,少綰和謝冥都很靠得住,一切都會安排妥當,讓你從旁照看,只是希望這樁事能萬無一失罷了。但是,昭曦,”她轉過頭來面向青年,“我告訴你這些,你卻是這個反應,是想讓我後悔告訴你此事了,是嗎?”春水似的聲音裏並無質問之意,卻讓青年白了臉龐。

半晌,青年苦澀道:“我的心尊上從來就知道,特地告訴我你將為了別人而修習七情,不過是為了讓我死心吧。蓇蓉君,還有我,我們在你身邊數萬年,你也不曾對我們……”他驀地憤然,“那人又何德何能,他甚至尚未降生,因了天命,尊上為他化為女身還不夠,難道還要為他染上人欲七情,徹底汙了這無垢的光神之魂嗎?”

她面向著遠方,一時沒有說話,許久,她突然道:“你方才問我,在那段預知夢裏我看到了什麽,是嗎?”她停了停,“我看到宮室巍峨,長街繁華,也看到大漠戈壁,遐方絕域,而他為我踏遍山河,輾轉反側,心神皆郁,愁腸百結。然後終於有一夜,他尋到了我,告訴我說,他喜歡我。這裏,”她擡起手來,依然是一身寬袍大袖,指尖自流雲紋的袖邊露出一點,輕輕點在胸前,“在他說出那句話時,很重地跳了一下,突然漾出五味,那滋味不可盡述,卻令我流了淚。我不知那是何意,但究竟那是何意,我卻極想弄清楚,否則夜覆一夜,不能安眠。”

她的聲音一向便有些縹緲,此時更是如同一個幻夢,但對青年來說卻真實得可怖似的,像長刺的蒺藜,紮得他疼。他喃喃道:“我……”

她卻將手向下按了按,制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言辭,繼續道:“所謂無所欲求,說的是不執著,那一晚之前的四萬年,我的確稱得上無欲無求,我對萬事都不看重,不執著,可那一刻我卻有了執著心。雖是天定的命數,可日覆一日,直至今日,我內心裏,卻是期待著數萬年後和他相逢,也期待著弄清楚那一夜那心動是何意,我所流的那些淚又是什麽意思。所謂光神的無垢之魂,自那一刻起,便已染了塵埃了,為何不是為你或者為蓇蓉而染,偏是為一個夢中人而染,你拿此題來問我,我卻也無解,你明白嗎?”

青年臉色煞白,用力地閉上了眼睛,良久,他慘然道:“我竟無話可說。”

而就在此時,二人面前的山瀑忽化作一個巨大的浪頭,瞬息之間,兩人已消逝於浪頭之中。

帝昭曦的識海之上,忽有玄晶高墻拔地而起,將記憶的磷火隔擋於高墻之內。高墻之上頃刻架起了萬千弓矢,三殿下反應極快,一個閃身,在箭矢奔襲而來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識,徒留下身後箭矢浩浩蕩蕩,將人主的識海攪動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憶川之水入喉之時,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看顧那些被憶川之水潤澤後、似春筍一般破土覆蘇的記憶之籽了,故而雖察覺到了連三潛入了他的意識,一時卻也無力築起心墻,將他阻擋於識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於人前,他終於蓄足精力奪回了自己意識的自主權,在那一剎那,進入輪回前的數萬年記憶、輪回以來的這十八萬年的記憶,以及此世今生作為季明楓的記憶,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為磷火的舊日光陰,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歸並凝合在了黃金盔甲所覆蓋的這具軀體裏。

昭曦想起了一切。

在連宋不曾看到的他的記憶中,他曾覷見過祖媞的真容,那世間難見的美貌使他震動傾倒,令他愈加深陷進這段沒有結果的愛戀。

後來,在臨近若木之門開啟的時日裏,他再次聽祖媞提及了那位令她動了塵心的神祇,她說他會是新神紀的水神。可少綰涅槃,若木門開,人族徙居,祖媞獻祭,九天之巔墨淵封神,新神紀開啟,他等了三萬年,帶著嘲弄和不甘,想看看她一心等待的水神將何等不凡,但水神之位卻空待了三萬年。

再後來,在沒有她存在的這個世間,他待得煩了,甚至開始懷疑她是否會真的再化光覆生,他難以挨受寂寞的枯等,於是將仙體留在了他為她修建的墓冢裏,轉身去了冥司,入了輪回。

再再後來,便是渾渾噩噩的、無終的輪回。那為八荒期盼了數萬年的水神也終於在這期間得以降生。而在他不知第多少次作為凡物輪回的旅途中,他同彼時尚且年少的水神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那時他卻無知無覺,竟忘了曾想要同少年一較高下的不甘,那一小段記憶,也只作為一枚小小的碎片,散落於他數千世的輪回之旅中罷了。若非憶川之水,怕是此生再也難以重拾。

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成玉便是祖媞。而水神,是連宋。

其實,自己和尊上終歸是有緣的,他想,否則他二人怎能在這茫茫輪回裏於千萬億凡人之中相逢相識呢?

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轉世,他在這輪回中混混沌沌飄蕩了這樣長的光陰,如今,終於等到了她的覆生。

但,既然是他和她有緣在先,上天卻又為何在此時讓水神臨世?

回憶過往,他確定連三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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