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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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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十億凡世的凡人們死後皆需入冥司,冥司空間有限,為了容下前赴後繼的幽魂們,故而冥司在時間上比之凡世被拉長了許多。冥司中並無日夜,單以時辰論之,國師他們所處的這一處凡世裏一盞茶的時候,便當得上冥司中的十二個時辰。

這就是說即便三殿下帶著小郡主在此處待上個十天半月,他們依然能在凡世裏明日雞鳴之前回到曲水苑中。國師松了口氣。須知要是他們不能準時回去,郡主失蹤一夜這事兒被發現後鬧出去,毫無疑問被丟到皇帝跟前收拾爛攤子的必定又是他。

他就是這樣一個倒黴催的國師。

一個時辰前三殿下將小郡主從輪回臺上帶下來,冥姬們便安排了一處宮室令他們暫歇下。小郡主倒是睡了,三殿下卻一直在院中自個兒同自個兒下棋。

連三一個神仙,精神頭如此好國師並沒有覺得怎麽,可季世子一介凡人,折騰了一夜,竟然也無心休憩,孤獨地站在廊前遙望郡主歇下的那處小殿,背影很是蕭瑟。

旁觀了一夜,季世子此時為何神傷,國師大抵也看明白了,只感到情之一字果然令人唏噓,幸好自己年紀輕輕就出家做了道士。

惘然道中那自稱飄零的玄衣女官來相請連三時,國師剛打完一個盹兒。

那女官稟明來意,靜立在一旁,三殿下仍在下棋,將手上的一局棋走完後他才起身,見國師候在一旁,隨口道:“你一起來。”

冥司中有兩條河川,一條忘川,一條憶川。

忘川在冥司的前頭,教幽魂們忘記,憶川在冥司深處,關乎的則是“憶起”。相傳一口憶川之水便能令幽魂們記得前世,而一碗憶川之水,能令幽魂們記得自己數世。問題在於經歷了思不得泉和忘川折騰的幽魂們,個個如同一張白紙,根本想不到要往憶川去,因而數萬年來除冥主和服侍冥主的冥司仙姬們,基本上沒人踏足此地。

遍布冥司的銀芒照亮了整條長川。

憶川說是河川,卻不見河水流動,滿川的水都像被封凍住了似的,但若說水是死水,被凍住了,河面之上卻又養著一川盛放的紫色子午蓮。半天星芒,一川紫蓮,碧川似鏡,清映蓮影。星芒與蓮影相接之處,一座玄晶的六角亭璀然而立。

玄衣女官就此停住了腳步,只恭敬做出一個相請的姿勢,然從河畔到河川中心的小亭,卻沒有搭建出什麽可行的小路。國師正要開口詢問如何渡川,只見連三已先行一步踏足在了那川中的紫蓮上,那紫蓮卻也未被踩壞,穩穩地承住了三殿下。國師便隨三殿下一路踩著這些紫蓮行過去,既覺奢靡,又覺神奇,再次真切地意識到凡世同神祇們居住的世界的確有許多不同,而凡人同天神們也的確有許多不同。

剛走近小亭,便聽到亭中傳出了一陣輕咳,打斷了國師的思緒,一個微啞的聲音響起:“聽飄零說,三公子想要拿到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冊。”耳聞人主阿布托這五個字,國師驚訝地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步入亭中:“上次見到孤栦君,還是在七千年前父君的大朝會上。”

亭中之人淡淡一笑:“三公子好記性。”那人站在一張書桌前,看樣子先前正伏案作畫。書桌亦是玄晶制成,只不過更為通透,案頭擺了盆幽蘭。他隨手將畫筆扔進筆洗,“實則我已醒了五百多年,只是近幾百年,三公子都不再參加天君的大朝會,故此你我沒有機緣得見罷了。”說完又咳嗽了一陣。

冥司之中能上九重天參加朝會者,除了冥主不作他想。國師目瞪口呆。凡世中稱掌管冥司的神叫閻王,閻王廟裏供著的閻王像無不兇神惡煞,但眼前這看著很有些病弱的、膚色蒼白的英俊青年離兇神惡煞豈止差了十萬八千裏。國師有點蒙。

三殿下淡淡:“大朝會是天君特意開給冥司和凡世的,我掌理四海,與凡世和冥司都不太相幹,幾千場參加下來,感覺其實沒什麽必要。”

冥主化出兩張玄晶座椅示意他們入座,又將手邊的畫作疊了一疊,在空出的桌面上化出一套茶具,邊沏著茶邊道:“八荒之中,也只有三殿下敢在大朝會告假,還一告幾百年了。”親自將茶沏好後,這位臉色蒼白、但從發冠到衣飾皆為暗色的冥主再次開了口,“三公子從來明見萬裏,應是料到了我請你來此是何意吧?”

三殿下低頭摩挲著冥主剛遞過來的白晶茶碗:“孤栦君是想同我做筆交易吧?”國師聽出來三殿下雖然用的是個問句,卻一點疑問的意思也沒有。

冥主又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停下來,神色中增添了幾分嚴肅:“不錯,神族之中,論在魔族中交游的廣闊,數來數去,只能數到三公子頭上。若三公子能替我在魔族尋得一人,那阿布托的溯魂冊,我必然雙手奉上。”

三殿下把玩著手中的白晶茶蓋:“孤栦君欲尋何人?”

冥主似是忍耐了一會兒才道:“青之魔君的小兒子。”

“哦,南荒燕家的嫡子。”三殿下看了國師一眼,“我記得……叫什麽來著?”

國師當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國師連青之魔君是個什麽鬼東西都不曉得,無辜地回看了三殿下一眼。

“燕池悟。”冥主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表情卻像是完全不想提起這個名字。

“一個神族要尋一個魔族,這魔族的身份還非同尋常,”三殿下笑了笑,“孤栦君尋人的原因是何?”

冥主沈默了好半晌:“是家姊尋他。”國師註意到冥主的神色有點咬牙切齒。

三殿下終於將那白晶茶蓋放了回去,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我是聽聞畫樓女君當初游歷南荒時,無意間救了一個少年。”

冥主微訝:“不愧是你,”停了停,“正是這個因由。”皺了皺眉,又是一陣咳嗽,緩下來後繼續道,“家姊孤傲,四海皆有聞,我也不知她為何竟救了一個魔族,還收了他為徒,醒來後看到她沈睡時給我的留書,也頗覺荒唐。聽說燕儺的這個小兒子除了長得好看外,別的一無是處。”眉頭擰得極緊,滿心不願卻逼不得已這個意思躍然眉上,“如今我仍覺此事荒唐,不能明白家姊她為何會收這麽一個蠢材為徒,但也不得不盡力,否則她醒來之時我無法交代。”

三殿下看了國師一眼:“你好像有話說?”

這種場合本不是國師能開口的場合,連三和謝孤栦一番對話國師也基本上沒太聽明白,不過關於謝孤栦說不懂他姐姐為何要收一個蠢材為徒這事兒,國師的確有自己的見解。國師遲疑了片刻,向謝孤栦道:“貧道是想著,冥主既說那位小燕公子長得好看,興許正是因他長得格外好看,令姊才破例收他為徒。”又向連三,有些訕訕地:“三殿下也知道這種事我們凡世有許多了。”

孤栦君立刻哼笑了一聲,不以為然:“若論容貌,四海八荒第一美人是青丘白淺,第二美人便是冥司畫樓,燕池悟再好看,總好看不過畫樓她自己,她為何要因一副不如她的皮囊而對燕池悟另眼相看?”

三殿下亦道:“八荒美人譜上,畫樓女君是略遜於青丘白淺,不過我也並不覺得白淺是最美的那一個,此事見仁見智罷了。”

聽得此言,謝孤栦面上現出滿意之色,沒再繼續為難國師。國師卻在心中搖了搖頭,想著冥主殿下你真以為三殿下潛臺詞裏誇讚的是你姐姐麽,你太天真了。

國師一時間覺得自己很是敏銳,但又有點心灰意冷,因他作為一個道士,其實不應該在這種事上這樣敏銳。好道士們,一般都不這樣。國師憂愁了片刻。

沒多久連三便辭別了謝孤栦。

回程時國師沒忍住一顆求知好問之心,煩了連三一路。一路下來,國師才明白白冥主謝畫樓與黑冥主謝孤栦姐弟執掌冥司有些特別:這兩姐弟自出生之始便從不同時現世,白冥主執冥司時黑冥主沈睡,黑冥主執冥司時白冥主沈睡,因此謝孤栦才會說他姐姐留書給他令他照顧小燕。

同時,國師也明白了連三為何突然要尋找人祖阿布托的溯魂冊。

原來來冥司時三殿下已詢問過紅玉郡主關於南冉古書中所記載的祖媞神紅蓮子之事,但郡主回憶中,原冊中對祖媞神仙體化為紅蓮子後的去向並無記錄,他們所見的那一頁空白,在原冊中亦是一片空白。查找祖媞神的線索因此又斷了。

不過正巧他們此行是來冥司,冥司中藏著凡人的溯魂冊,故而連三他便順道來跟冥主借一借阿布托的冊子。

若阿布托仍在輪回之中,溯魂冊中可覓得他今在何世,又為何人,找出他來灌上一大碗憶川之水,便能知道那顆紅蓮子究竟去了何處,說不定便能尋到祖媞神的芳蹤。

國師此前一直懷疑連三壓根將尋找紅蓮子這事兒給忘了,乍聽他已將此事推進到這個地步,很是欣慰。

連三幹正經事兒的時候,國師還是很願意為他分憂的:“所以殿下讓我一起來見冥主,是因換阿布托溯魂冊這樁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是嗎?”國師很是主動,“此事上殿下若有什麽差遣,只管吩咐便是,粟及無有不從。”

三殿下看著他,面露困惑:“你能幫什麽忙?”

國師比三殿下還困惑:“如果我什麽忙都幫不上,殿下同冥主議論這樁大事卻帶著我,這是為何呢?”

“順道。”

國師跌了一下:“順道?順道……是何意?”

三殿下奇怪地看了國師一眼,像是不理解為何這麽簡單的事情他都看不明白:“有你在院中守著,你覺得那位自尊高過天的季世子,會去和阿玉說清楚,同她道歉嗎?”

國師自然一向是妥帖的國師,否則先帝朝也輪不著他來嘔心瀝血,但他們修道之人不問人心,國師在對人心的理解上毫無造詣。國師很納悶:“可郡主心結已解,此事已經了結了啊。”

“阿玉的心結因他而起,他同阿玉沒有說清,就不算了結,否則我讓你將他帶來這裏做什麽?看我打架好玩嗎?”

國師還是不太懂:“但殿下在輪回臺上不是已然問過郡主是否解脫,我雖沒聽到郡主的回答,可離開輪回臺時,我看郡主的確是已經釋然的樣子。我不是很懂殿下為何要讓季世子再單獨見郡主一次,這豈不是節外生枝?”

大約是怕不回答他他就能繼續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三殿下權衡了片刻,忍住不耐回答國師:“季明楓其實很清楚蜻蛉之死,最大的罪責應該在誰身上,當日責難阿玉,不過為了一己私心。”他淡淡道,“阿玉信任我,所以當我告訴她錯不在她時,她能接受這個說法;季明楓這個罪魁則應該告訴她真正錯的是誰,她才能徹底從這件事中出來,她那份並不太恰當的負疚感早已深入骨髓,將它們徹底剔除並不容易。而我將她帶來這裏,要的就是徹底二字。”

國師了悟,感佩不已,今夜他防火防盜就防著連三和季明楓為了成玉打起來,不曾想三殿下心中的賬簿竟是這樣,倒顯得他是個十足的小人了,不由慚愧:“殿下胸懷博大,看事又看得這樣真切明白,真是叫我輩汗顏。”

三殿下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恭維。兩人一路前行,沒再說什麽,半盞茶後便回到了院中。

在入內院的月亮門前,果然瞧見小院深處一株如意樹下,季世子同郡主正站在一處。國師見三殿下停下了腳步,他也就停下了腳步。

探頭望去,只見小院中銀芒漫天,在樹冠籠出的陰影中,季世子同郡主相對而立,兩人身姿皆很高挑,衣袂隨夜風而舞,遠遠看去如一株妙花伴著一棵玉樹。

郡主背對著他們,應該是沒發現他們回來了,季世子一雙眼只專註地望著郡主,看樣子也沒發現他們站在月亮門旁。

國師兌起耳朵,並未聽到二人說什麽,無意中偏頭,嚇了一跳。

三殿下面沈似水,神色若冰。

國師也不是個蠢人,想了片刻,有點明白,不禁凝重:“是殿下你說要讓他們徹底了結,要讓郡主徹底解開心結,他們兩人現今這般獨處,還是你特意給他們制造的機會,可此時您瞧著他們站在一處,卻又這樣生氣,”國師兩手一攤,“您這是何苦呢?”

三殿下面無表情地問他:“我有生氣嗎?”

國師點了點頭。

三殿下依然面無表情:“可能因為做的時候是一回事,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

國師不敢回答,察言觀色道:“那我去把郡主帶走?”走了兩步忍不住折回來勸諫,“要不然還是以大事為重罷?”

三殿下沈著臉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反對以大局為重,半晌,拂袖道:“我出去吹吹風。”

國師忍住了提醒三殿下這裏風就挺大的,順從地點了點頭。他覺得方才自己真是白感佩了也白慚愧了。

成玉方才睡醒後瞧屋子裏沒人,因此去院子裏尋連三,她在院裏晃了一圈,連三沒瞧見,卻看見了季世子。她本能地覺得需避一避,但剛走到這棵如意樹下,便被季世子給攔住了。季世子的臉色不太好。

她覺得她同季世子有點無話可說,因此站那兒有點尷尬,也沒察覺連三進院子了。

她沒說話,季世子也沒說話。直到她有點煩躁起來,季世子終於開了口:“我知道你已從過往中解脫。”

他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成玉就楞住了,然後在頃刻之間遍體生涼,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世子是覺得我不配得到解脫,因此又來提醒,是嗎?”

她的目光中浮上來許多情緒——有層次的情緒,那些層次極為清晰,先是不解,再是疼痛:“……我那時候是壞了世子的事,但之後我不是留下南冉古書彌補了世子嗎,世子為何,就非想要看到我痛苦呢?”

季世子幾乎立刻擡起了頭,他看著她,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我並不想讓你痛苦。”他急促道。

她方才的反應全在他意料之外,同她說那句話之前他想過很多,他想她也許會恨他,也許會責罵他。他沒有想過她沒有憎恨,沒有責難,她甚至連抱怨也沒有,她只是誤解了他。可他卻寧願她此時能同他發脾氣,打他也好,罵他也好,那些都比不上這樣的誤解來得誅心。他從前總以為讓她遠離是好的,但此時卻真切地發現沒有什麽比她的誤解更讓他感到痛苦。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古墓那一夜我說的那些,並不是我的真心話,並非是你害死了蜻蛉。”他終於說出了早該說出的話,“砍斷化骨池上那座索橋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兇。”

成玉一怔,猛地擡頭。

“是孟珍的侍女砍斷了索橋。”他繼續道,“她的侍女精通毒瘴,對醉曇山亦十分熟悉,我們到漕溪後令她守著古墓。那古墓開啟之後,除非闖墓之人死在墓中或成功出來,否則墓門不會關閉。蜻蛉在你之後入墓,看到蜻蛉入墓後,她自作主張砍斷了索橋,想將你們困死在墓中。”

他的臉色蒼白,目光中含著苦澀,落在她怔忪的面容上:“連將軍是對的,蜻蛉沒有遺憾,她的職責是保護你。她是影衛,你還活著,她便不會有任何遺憾。”

好一會兒成玉才反應過來,她後退一步扶住了如意樹的樹幹。

是了,她想起來了,那一夜的確有人砍斷了索橋,正是因索橋被砍,蜻蛉才犧牲了自己將她送到了對岸。但事發後是季明楓在第一時間告訴了她是她害死了蜻蛉,她在劇烈的疼痛中接受了這個說法,因此便忽視了還有一個元兇,是那人砍斷了索橋,直接導致了蜻蛉之死。她也從沒有想過要把蜻蛉之死歸在那元兇身上,仿佛那樣做,便是在推脫自己的罪,會令人不齒。

如今她當然不再那樣偏激。她沈默了許久:“那你……”她想問問如果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明白這件事是怎樣的道理,那時候卻為何……可一時又覺得似乎也沒什麽必要。因一切都過去了,蜻蛉已順利入了輪回,而她,也不再為此事痛苦了,雖仍思念著蜻蛉,卻也發自內心地釋然了。

季明楓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主動回答道:“當夜我會那樣震怒,口不擇言,是因為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是……”

她沒有說話,只靜靜聽著他的解釋。但這一刻他卻無法出口,告訴她什麽呢?

告訴她他對她的所有傷害都來源於他的癡念,都來源於……他喜歡著她?不過是一個拙劣的借口罷了。事實就是他傷害了她,他是她這一年來噩夢的根源。若連這一點他都無法面對,他今後又要怎樣控制自己的心魔,不再繼續傷害她?因此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後他道:“沒有什麽可解釋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看著她問出今夜他最想問的一句話,“你可以原諒我,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嗎?”

她當然十分吃驚,像是他同她致歉,祈求她的原諒,比方才他告訴她害死蜻蛉的元兇是誰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議似的。他將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看在眼中,那每一個懷疑的表情都令他心臟鈍痛。

她靠著如意樹的樹幹,終於,她回答道:“其實談不上什麽原諒不原諒。”她微微低著頭,似在思索,“當夜世子以為我毀了南冉古書,壞了王府的大事,會那樣責難我,我能理解,這並非世子的錯,我也從未怪過世子。只是世子……”

她擡起頭來,微蹙了雙眉:“為什麽要和我重新來過呢?”

她困惑地道:“若世子是因覺得愧疚,想要補償,又知道我過去一直想同世子做朋友,因此才提及要重新來過,那其實大可不必。”

她依然蹙著眉:“從前是我不懂事,而我如今已經明白,季世子不交……”似乎覺得所要用及的詞不大妥當,她頓了一下,換了一種說法,“世子不隨便交朋友,”她笑了笑,“而我是個沒用的郡主,世子其實無需勉強,我和世子的緣分就止在麗川,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聽出來她是想說他不交無用的朋友,驀然之間每一寸血管都泛出了涼意,手指握得發白,緩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是誰告訴你,我不交無用的朋友?”

她沒有說話,卻很禮貌地笑了笑。宗室貴女的笑法,是委婉的拒絕,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意思。

他抑制住一身涼意,半晌,低聲道:“你並不是個無用的郡主。”

正如輪回臺上連三所說,能破南冉古墓取得南冉古書,那並非一般人可以辦到。他從前總是評判她天真不知世事,卻是他自視太高。以為古書被毀的那一夜後,他又帶著影衛闖過三次古墓。

前兩次闖墓,她仍被關在麗川王府中,他折損了三十名良將,然而連古墓的巨石長廊也沒有走過。而後便是她的離開,她離開了,卻留下了以她的筆跡抄錄成冊的五本古書在王府。孟珍要強,即便拿到了古書,仍偷偷去闖了那古墓,誓要同她一比高低。他領著侍衛們將孟珍自巨石長廊的迷陣中救醒時,醒來的孟珍在回光返照的最後一刻,不得不承認,是她低看了成玉,她遠不及這位中原的嬌嬌郡主聰慧能為。而後孟珍帶著遺憾和不甘死在了墓中。

事實上,他們所有人都低估了她。這位來自京城的年幼郡主,她有著絕頂的智慧和勇氣。連三用了那個詞,非凡。的確,唯有她拿到古書從那座噬人的古墓中全身而退了,唯有非凡才能如此。

可此時,她卻對他的認可毫不在意似的。從前他誤言她無能弱小,她放進了心中,今日他說出了真心話,她卻並沒有將這句話當做一回事。

她安靜地站在他面前,沈默了片刻,而後笑了笑:“我沒有什麽好,世子從前也是知道的。”雖笑著,那笑卻未必真心,因他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點親近,甚至不及他們初見時的那個月夜,那時候他至少在她眼中看到了信任,但此時,那裏面什麽都沒有。

他傷過她,因此她絕不會再信任他。

那笑將他刺得生疼,可她還要繼續說話,用極規整、極客套的語聲告訴他:“世子說的我都知道了,關乎過去我已全然沒有心結,望世子也不要再有芥蒂得好,這樁事我們從此後便不再提起了吧,那麽我就先……”說著便要走。

“你若不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成為朋友,”他疾走兩步攔住了她轉身的腳步,擡眼認真地看著她,“從前總是你追著我跑,這一次,就讓我追著你吧。”

方才的所有吃驚加起來都不及她此時的吃驚,她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開口,目光中流露出不解:“世子何必?我們其實連做朋友都很不合適,世子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時候,我們不如就此……”

他卻打斷了她,想要握住她的手,看到她懷疑的眼神,發僵的手指頓在了袖中。他蹙著眉,像在說一句誓言,很認真地再次同她重覆了方才的話:“這一次,讓我做那個追在你身後的人。”

同季世子分開後,成玉頗楞了一陣,同季世子這場談話讓她感到很是疑惑,因在她心中,季世子毫無疑問是討厭她的。

當初煩厭著她,讓她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他;認為她天真無能而低看她,希望她能早日離開麗川王府別再給他找麻煩的也是他。她的確難以理解今夜世子的舉動。他竟然說一切都是他的錯,還想再同她做回朋友。

她方才對季世子所說全是真心話,她的確從未恨過他,因站在他的立場,她從未覺得他有什麽錯,他當然可以對她有偏見,他也當然可以不想交她這個朋友。他也說過我覺得你煩這種話,是了,他當然也可以覺得她很煩。

那時候她的傷心其實同他沒什麽關系,都是她自找的,因此明白過來後,她便收了性子淡了心。

季世子想一出是一出,此時又說希望和她重新開始,但她其實早已做出了選擇:她和季世子,不太適合做朋友。

然季世子今日如此言辭切切,滿心同她示好,她若一力拒絕,倒顯得氣量狹小。她嘆了口氣。其實,若不是極要好的那種好友,萍水相逢能互相點一點頭的平淡之交,他們倒也做得。想到此處,也就釋然了。

一擡頭看到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旁的國師,成玉轉頭就把方才的煩惱忘了,一意同國師打聽起連三的去向來。國師一臉深思,看著她欲言又止:“你是不是不太懂季世子他對你……”

成玉莫名其妙望著國師:“季世子對我很是愧疚?我雖覺得沒有必要,但季世子如此說,我也信他,國師大人又想要說什麽呢?”

國師在心中為季世子默哀,他聽到郡主對他的稱呼,立刻想起了自己是個道士。一個道士,真的很不應該參與他們這種兒女情事,國師咳了一聲閉了嘴:“沒有什麽。”他道,正色指了指月亮門外,“將軍在外頭吹風。”提醒了她一下,“將軍心情不太好,郡主你小心些。”

成玉尋著連三沒花多少時候。

冥司中冥主住的宮城建在輪回臺後。

入得城門,能見到數座孤島浮於半空,宮室皆位於浮島之上,浮島之間則以廊橋相連。

成玉順著一陣悠揚樂聲來到一座銀裝素裹的浮島跟前。

島上籠著一片雪景,仔細一看又並非雪景,蓋因遍布浮島的林木天生銀枝銀葉,樹林中的小路也皆由白石壘成,因此看上去像剛下過大雪一般。

成玉跟著樂聲步入面前的白葉林,沒走上幾步,眼前豁然開朗。

白葉林環出的一座泉池中,數位紅衣舞姬正立於水面之上翩翩起舞。在舞姬們自一個花瓣陣列中散開的一刻,成玉瞧見了方才被舞姬們擋住了的連宋,他正靠坐在一張白玉長椅上提著酒壺喝酒。

一名舞姬白色的水袖向著連三多情地拋去,輕薄的綢紗自他撐腮的左手拂過,拂過他的手背,亦拂過他半張臉。成玉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她記得琳瑯閣的舞姬們也有這一手。姑娘們這樣做的時候,那綿軟的身段,嬌艷的臉蛋,再和著水袖中暗藏的旖旎花香,她一個姑娘她有時候都要被迷得暈暈乎乎。

連三微微擡眼,那舞姬腰肢一扭便要倚去他懷中。卻在那一瞬間,舞姬拋出去的純白水袖突然化作了萬千碎片,又化作一簾雪花,飄飄蕩蕩自半空落下。三殿下則往後靠了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舞姬被連三冰冷的眼神嚇得楞住,生生頓在了他跟前,另有一個機靈舞姬一個旋身轉到那飄零的雪花之中,輕輕拽了那拋袖舞姬一把:“還不入列,不要毀了這支舞敗了三公子的興。”

舞姬們重舞作一列,雪花也在此時落盡。

在那落盡的雪花之後,成玉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連三看到了她,他的目光穿越整個泉池落在了她身上。她不知那目光中含著什麽,只是凝在她臉上時,叫她感到沈甸甸的。

成玉想起來國師說連三可能心情不大好,這麽看來果然是心情不好了。

待她繞過泉池走近時,他已收回了目光,又開始自顧自喝起酒來。他生氣也罷,心情不好也罷,她反正從來不懼怕的,因此在他的長椅邊兒上找了個位置拿袖子隨意揩了揩就坐了下來,渾不在意地和他搭話:“國師說連三哥哥你就在院子外邊吹風,怎麽卻吹到這裏來了,叫我好找。”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來這裏做什麽?”

泉池之上舞姬們一曲舞畢,一個長得尤其好看的舞姬從遠處靜候的侍女手中端了新的瓜果酒食呈上來,成玉一邊從漆盤中挑水果一邊道:“來帶你回去啊。”

“回去做什麽?”

這可不像她原始見終見微知著的連三哥哥能問出的問題,成玉拎著一串葡萄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地:“就休息一下,然後回凡世啊。”

連三喝著酒沒有再說話。她覺得他有些奇怪,因此仔細瞧了瞧他的臉,但那張臉除了特別好看以外,別的她也看不出什麽來,她想了想,又問了一句:“你是還不想回去休息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那托著漆盤的紅衣舞姬在此時微微一笑:“小姐擔憂三公子之心令人動容,但小姐如何知道三公子在此處就不是休息了?”是有些發沙的聲音,卻似陳釀的果酒一般,有一種熟透了的好聽。

成玉反應過來這就是方才為那個拋袖舞姬解圍的機靈舞姬。

那舞姬淺淺一彎眉眼:“實不相瞞小姐,三公子難得來一趟冥司,我們姐妹其實每人都備了一支拿手之舞想呈給三公子一觀。但若小姐此時帶三公子離開,我等的心願豈不就此落空了。”這話其實說得有點逾越,但由眼前這舞姬說出,卻並不令人生厭。

成玉托著腮幫等她的下文,便見她果然抿了抿唇,唇邊的一雙梨渦也很令人喜愛:“今日我主為三公子設下這舞宴,雖是小宴,但照冥司的規矩,若小姐要提前帶三公子離開,卻需同我等比一比本事。今次不如就同我們比一比舞技如何?小姐同我等一比,既全了我等獻舞給三公子的心意,而若小姐舞技在我等之上,那一定更能取悅三公子,三公子大約也更願意同小姐回去,小姐以為如何呢?”

明明這裏最能做主的人是連三,但這紅衣舞姬偏偏來問她,這是看準了連三不會有意見。連三方才同自己說的那幾句話,也的確看不出他有想要中途離席的意思。

成玉一邊剝著葡萄一邊覺得這舞姬果真機靈,但問題是她根本不會跳舞,比這個她必輸無疑。不過好在她是個經常逛青樓的郡主,根本不覺得在這種事情上輸給別的女孩子有什麽要緊。有這麽多姑娘想要跳舞給連三看,這,這很好啊,她也很想看啊。

“這個提議太好了,就這麽辦吧。”她放下手裏的葡萄興高采烈地對紅衣舞姬說。

三殿下的酒壺一個沒拿穩摔在了地上。

樂音揚起,舞姬們挨個兒在泉池之上獻舞,果然各有妙處。成玉雖然自己不會跳,看過的舞卻多。宗室郊祭的祭祀舞,她觀過;宮中宴享的大曲舞,她覽過;蠻族進貢的胡舞,她也欣賞過;加之她沒事兒還去逛青樓,民間的那些俗樂舞她更是門兒清。

她雖然在這上頭如此見多識廣,但今夜也被冥姬們的舞姿給鎮住了。真正是身形未動,神韻已出,而且這些冥姬,她們的身段真的軟。

成玉看得入神,精彩處還要同連三點評:“你看那個雲步,果真如騰雲而行,真是輕盈優美。”“這個橫飛燕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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