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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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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知的是,學劍之說,本就是成玉一片私心一點小聰明。她原本想著為了能在季世子跟前兜住,起早一些跟著蜻蛉意思意思學幾日也不妨事,幾日後拿自己著實沒有根骨這個借口將此事廢掉便罷了。

然當她次日提著把小劍去找蜻蛉時,在院中小塘旁餵鶴的蜻蛉看到她卻挺驚訝:“郡主這個時候,怕是不應該來找我學劍吧?”

成玉一頭霧水:“我來早了麽?那我等蜻蛉姐姐你餵完鶴再來。”

在她提劍欲走之時蜻蛉叫住了她:“郡主知道有個擅打探消息的影衛做你的護衛,有什麽好處嗎?”

不及成玉回答,自顧自道:“世子院中有兩個書房,一個南書房一個北書房,北書房是議事之地,在拒霜院最裏側,一向把守甚嚴,旁人難以靠近;而南書房,可謂整個王府中藏書最豐之地,前臨煙雨湖後倚松濤小閣,因此處不存什麽要緊文書,故而守得也不如北書房嚴密。世子他閑暇時愛在此處消磨時光。”

蜻蛉停了一停,一雙笑眼望向成玉:“今日,世子便有許多閑暇。”又道,“其實近日,世子都算閑,可能要閑好一陣。”

成玉楞了好一會兒,睜大眼睛:“咦?”

蜻蛉將一尾小魚扔給展翅近前的孤鶴,好笑道:“咦什麽咦,難不成郡主竟是真心想同我學劍?”她轉身看向成玉,目光在她一張漂亮小臉上流轉了一會兒,笑言,“我只問一個問題,郡主此時是想同我學劍,還是想去找世子?”

成玉訕訕地:“蜻蛉姐姐你看出來了啊。”

蜻蛉含笑。

成玉提著劍柄在地上畫圈圈:“我是想找世子哥哥玩啊,可他是冰塊做的,就算你告訴我他現在在書房,那我要是師出無名地去找他,也一定會被他扔出來的,他一定還會質問我為何不好好同你練劍,”她嘆了口氣,“他啊,他很難搞的。”

大概是她稚氣的言語和天真的情態取悅到蜻蛉,蜻蛉抿了抿唇,手指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敲:“小笨蛋,難搞,是因為你欠一點策略。”

世人有許多詞匯,用以形容遇到一個天生便與自己相合之人,譬如“一見如故”,譬如“一拍即合”。

成玉覺得自己同蜻蛉便是天生相合。成玉是靜安王府中的獨苗,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妹妹,但她從小就想要個姐姐。

她想象中的姐姐美麗聰慧,下能禦王府,上能制朱槿,對她疼惜憐愛,會給她大把錢花,還從不關她禁閉,她有什麽心事都能說給她聽,她就會幫她拿主意。

蜻蛉雖然不能給她很多錢花,但是她聰慧多思,了解她的心事,還願意幫她出主意,因此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將蜻蛉當做是個護衛,而是將她看做了自己的姐姐。

因在麗川王府中,除了交好季明楓外,她其實也沒有什麽別的心事和願望,因此蜻蛉幫她出的主意基本上都圍繞著這有且僅有的一個主題——“如何搞定季世子”。

而因蜻蛉她原本就是季明楓的影衛,對世子可謂了解甚深,更要命的是她還精於打探消息,故而一出賣起季明楓來,簡直一出賣一個準。

成玉非常明顯地感覺到自從蜻蛉來到她身邊後,她在搞定季明楓這樁事情上的如虎添翼。

譬如蜻蛉教給她的去書房歪纏季明楓的小策略,就十分有用。

“學劍這個借口如何了結?這個簡單,你去書房見著世子時,便推到我頭上,說我教了你一招兩式後見你著實沒有根骨,不願再教你。既然沒有根骨,你便也斷了此心,但在春回院中閑得無聊,想找他借幾冊書打發時間。

“兩三冊書世子他自會借你,但此時還不宜提你想在他書房中待著看。你將書拿回來,兩個時辰後還回去,就說你閱得快,已看完了,想再借幾本。這一次得了書,你半個時辰後就還回去,說這次挑的書不如人意,你挑著看了幾頁,不是很有興致,想換幾本。

“世子自會允你換書,換完後你假意翻幾頁,說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趣,若拿回去看,最後卻覺得沒有意趣,又要走一段長路來找他換,來來回回挺麻煩,不如就在南書房中看一會兒罷了。”

成玉照著這個法子,這些說辭,竟果然在季明楓的南書房中賴出了一席之地。

且第二日她再去南書房,挑了書假裝自然地坐在昨兒落座的圈椅上垂目翻閱時,世子也沒有趕她。世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重新將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書信之上。

蜻蛉吩咐過她,便是世子不趕她,也不可得意忘形,這幾日切忌主動同世子搭話,一定要裝出個真心向學的模樣,這樣才能長久賴在南書房中。賴得長了,時機自然便有。中途也別想動什麽小腦筋行什麽小聰明,因這些對世子統統不管用,能得世子高看一眼的,唯“耐心”二字罷了。而時機,世子什麽時候願意主動同她搭話,什麽時候便是時機。她耐心候著便是。

成玉很讚同蜻蛉這個見解,她是個有毅力的人,因此即便季明楓寡言到她若不開口南書房中便能整日無聲這個地步,她也楞是忍住了自個兒想說話的欲望。

頭兩日的確難捱,但第三日她發現了南書房中某本小冊竟是以她不識得的文字寫成,令她大感新奇,一心想要讀懂此書,不知不覺倒將一個假向學弄成了一個真向學,一不留神就在南書房中向學了六七日。

第七日上頭,當成玉已全然忘記了自個兒來書房的初衷,只一心埋頭苦讀之時,蜻蛉所謂的時機,默默然降臨在了她的頭頂。

申時初刻,秦素眉秦姑娘蓮步輕移來到了南書房中,給世子送來了一盅百合蓮子甜糖水。

成玉前兩日才搞明白她如今研讀的文字乃霍塗部的古文,這幾日為了便宜查閱資料,她泰半時候都將自己埋在與梁齊高的書架之間,據守在查書的高座之上。若有一個外人進入書房,其實壓根瞧不見她。因而秦姑娘入內時便沒有瞧見她。

秦姑娘在外頭一邊盛著糖水一邊同世子說了兩句貼心話:“方知近幾日你都在南書房中習字看書,你身邊那兩個伺候的小廝心粗,料定記不得你春日裏愛喝糖水。雖曉得你看書時不愛人打擾,便是我惹人煩罷,想想還是照著你的喜好燉了一盅給你送來,蓮子是我自采,百合亦是自種,便是季文記得吩咐廚房做給你,估摸廚房也燉不出這個口味,你嘗嘗看。”

季明楓嘗了一口。秦姑娘輕聲問他:“還成麽?”

季明楓回道:“不錯。”

“真的?”秦姑娘語聲中含著顯見的和悅,“那明日這個時候我再燉一盅送過來罷。”卻又輕呼了一聲,“哎呀,差點忘了明日我要陪王妃去報恩寺進香,只有後日再燉給你了。”

季明楓道:“隨你有空。”

秦姑娘笑道:“那後日還是蓮子百合?”

秦姑娘的聲音緩緩飄入成玉耳中,成玉只覺那聲音十分柔婉,如春風送綠,令人聞之心怡。

自成玉踏入麗川王府,雖見秦素眉也有好幾次,但其實沒怎麽在近處聽過她開口。此時真切聽得秦姑娘玉口開言,她自覺終於明白為何連千金難買一言的季世子也願意同她多說話了。

秦姑娘她著實有把好嗓子,光聽她說話便有調絲品竹之樂。

成玉在心中暗暗讚嘆。

她一邊讚嘆,一邊站到了書梯頂端,欲取一部束在書閣最高處的霍塗古語詩集。不料手一滑,偌大一冊書啪一聲摔在了地上。

秦姑娘輕喝一聲:“誰?”

成玉扶著書梯下來撿書,聽到這聲輕喝正要應答,卻聽季明楓聲無波瀾:“大約是老鼠。”

老鼠?她一個不小心最後一階沒踩實,啪嗒自個兒也摔了下去,所幸最底下那一級離地不高,摔下來其實不疼。

她揉著腦袋坐起來,有些憤憤,心裏很不可置信:老鼠?我?老鼠?

便在此時,季明楓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說你是只老鼠,你還真跑地上打滾去證明你自己了?”

成玉回頭,季明楓繞過第一面書架走過來,一只手撿起落在地上的古詩集,另一只手遞給她,握住她的手輕輕一拽,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成玉對季明楓說她是老鼠這事兒很是憤慨,但又不敢太過憤慨,指著身後的梯子小聲辯駁:“做什麽說我是老鼠,我又不是故意弄出聲響,剛剛我從書梯上摔下來了,摔得還挺疼呢。”

季世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整日在書閣中窸窸窣窣翻來翻去,那就是老鼠。”又道,“果真摔疼了便讓蜻蛉帶你回去,找個大夫看看。”

她當然不想蜻蛉帶她回去,立刻道:“哦那其實也沒有摔得那麽疼了。”撇著嘴揉了揉手腕,這時候才註意到一同站在書架旁的秦素眉。

秦姑娘神色裏含著震驚,但在與她目光相接之時已壓下了這份震驚,彎了彎嘴角朝她有禮一笑,又有禮一福,聲音溫溫和和道:“不知郡主亦在此處,卻是素眉失禮了。”

成玉揉了揉鼻子:“秦姑娘何處失禮,倒是我取書時不大留意,擾了二位暢談之興,且不用管我,你們談你們的,我還有本書要取一取。”

季明楓問她:“還有哪本書要取?”

成玉道:“《霍塗語辨義》,”有點疑惑,“可秦姑娘不是還有話同世子哥哥你講麽?”

季明楓將目光移向秦素眉,秦姑娘也看了一眼世子,臉白了一下,但幾乎立刻回覆了容色,現出個溫婉笑容來向著成玉道:“我其實無事,本打算這就走的,因聽到此處響動,才多耽擱了一時片刻。”矮身向成玉一福,“那麽素眉不打擾世子同郡主讀書,便先告退了。”轉身時臉上仍帶著方才的溫婉笑容,但仔細留神,會發現那笑容有些僵硬。

不過成玉彼時並沒有註意到秦姑娘的神色,秦素眉關上書房門時,季世子飛身攀上書架抽取了一本挺厚的書冊,落地時隨手扔給了她,成玉低頭一看,羊皮封面上正是“霍塗語辨義”五個大字。

她謝過季世子,愛惜地將書冊上的灰塵拍了拍,抱著兩冊書跟著季明楓繞過書架去到外室,在往常看書的圈椅上坐定,便開始翻閱起來。

直讀到第二十頁,成玉她才突然想起來,她來此處,似乎不是來念學的。她終於記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應過來世子今日竟破天荒同她說了好幾句話。

照蜻蛉的意思,世子主動開口之日,便是她可以耍點小聰明去親近他之時了,這時候絕不至於她一開口同他套近乎,他就將她趕出書房。

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啪一聲合上了書,坐在窗旁的季明楓聞聲看了她一眼。

唔,不可忘形。她咳嗽了一聲,假裝無事地撿起那本《霍塗語辨義》掩住了自個兒半張臉,待世子收回目光,才越過書緣又偷瞄了他兩眼。

季世子一邊喝著糖水一邊臨窗閱書。

窗前有青槐綠柳,堪將吐翠新枝列於戶牗,似一副綠簾攬住門窗。慵懶日光穿過簾隙游入室中,平將一間端肅的書室扮出幾分和暖春意來。

便連季世子這麽個冰塊在這一室暖意一室春意之中,看上去也沒那麽冰冷難近了,故而成玉瞄著瞄著就忘了遮掩自個兒的目光。

季世子被她盯了半柱香,擡起頭來:“想喝?”

成玉眨了眨眼。季世子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她。

成玉立刻蹭了上去,沒有錯過這個同季明楓搭話的時機,自以為親近且不失自然地開口:“世子哥哥請我喝糖水麽?”抓起湯匙來給自己盛了多半碗,“謝謝世子哥哥了,那我就嘗一嘗吧!”

季世子看著她這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聽著她這行雲流水的一套言辭,默了一下:“我應該沒有表達出邀請你品嘗的意思吧?”

成玉楞住了。但盛都盛了,她盯著手裏的瓷碗,幹笑著給自己找臺階:“呵呵,盛都盛了,一碗糖水麽,世子哥哥你不要小氣。”順勢喝了兩口,糖水入喉,立刻皺眉,“我天,這也太甜了!”

季明楓看了她一眼:“我覺得剛好。”

“這樣甜,還剛好麽?”七個字脫口而出時成玉才想起來,方才秦姑娘說這一盅甜湯乃是照著季世子的喜好所燉。也就是說,季世子就是喜歡這種甜得發膩的口味。只有小孩子才愛吃甜得發膩的甜食,季世子竟然也愛吃這樣的甜食。

成玉覺得這可太新奇了,她就像發現了新大陸,捧著瓷碗探過去一點兒,與季明楓僅一書之隔:“世子哥哥你居然喜歡吃甜食啊,你有點可愛啊!”

季明楓:“……”

成玉退回去將只喝了兩口的糖水放回托盤:“你喜歡這麽可愛的口味,但我就不太喜歡這種小孩子的口味,太甜了,我不喝了,謝謝啊。”

她說完這一番話,看季世子始終沒有回應,覺得可能是因為在季世子那兒,每天和自己說多少話是有額度的,方才他已經和她說了好幾句話,今天的額度用完了,因此他又不想理她了。她也沒有太失望,來日方長嘛,她就打算退回去重新看書了。

沒想到季世子竟攔住了她:“喝完。”

成玉第一反應是,咦,今天的額度居然還沒用完麽?第二反應是:“呃,喝什麽?”

季世子拿指節在瓷碗前叩了一下:“你自己盛的甜湯。”

成玉盯著那甜湯看了半晌,選擇了拒絕:“我不喜歡這麽甜的。”

季明楓無動於衷:“我知道,”他擡起頭看著她,面色冷淡,唇角卻彎了彎,“你不喜歡,才請你喝,不喝完明天就別來看書了。”

成玉呆了呆:“你……”她有些反應過來了,雙眉蹙起,狐疑道,“我不喜歡喝,世子哥哥卻一定要我喝,是不是因為我剛才說了你可愛,你才非要灌我喝這個啊?”她趕緊為自己辯解,“但是可愛,其實是一句稱讚人的好話來著,我是因為……”

季世子打斷她:“你是還想再喝一盅嗎?”

她立刻搖頭。

季世子淡淡:“你不想喝,也可以不喝,不過明天就別過來南書房了。”

成玉懊惱:“怎麽可以這樣!”

季世子沒有理她。

成玉磨蹭了一會兒,終歸還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著鼻子將一碗甜糖水灌盡,又立刻摸到一只大茶缸,將一缸子茶水也灌進肚才緩過勁來。

終歸還是不服氣,不禁小聲嘟噥:“但是你很可愛,這真的是一句好話來的,我們用可愛這個詞,難道不是我們想稱讚一個人的時候,才用這個詞的嗎,世子哥哥你為這樣一句好話難為我,真是太小氣了。”

季世子翻了一頁書:“看來你真的想再喝一盅。”

成玉沒忍住做了個鬼臉:“你不要再拿這個威脅我,已經沒有糖水了。”又搖頭唏噓,“你這個人啊,真的是不講道理。”

季世子放下書,看著她:“我可以讓素眉再現燉一盅。”目光落在空了的托盤上,“比這個還甜,然後我定住你,給你灌下去。”

成玉楞住了:“你不可以這樣!”

“我可以這樣。”季世子神色淡然,“因為我這個人真的很不講道理。”

“你……”成玉懨耷耷地垂下了頭。

季世子問她:“還要繼續和我辯論嗎?”

她懨耷耷地搖了搖頭。

季世子滿意地點頭:“不辯了就回去好好看書。”

這一日在南書房中剩下的時刻,二人便全然在看書中度過了,一看就看到了酉時二刻華燈初明。

在出拒霜院的路上,成玉回憶了一下自己下午的表現。然後,她反省了很久。

那之後,季世子今天再沒同她說過話,連她方才離開書房同他道別,他也只是嗯了一聲。

她覺得,她大概率是惹季明楓不高興了。而且她很快找到了癥結所在。

她可能真的不該說季世子愛吃甜食很可愛。

季世子他是個身長八尺的英偉青年,為人處事又冷峻淩厲,似他這樣的青年,可能確實不喜歡別人說他可愛。

哎。她有些煩悶地撓了撓頭。

像秦姑娘就很懂世子,適才她雖沒有覺得秦姑娘同世子說的那幾句話有甚特別,但事後回想,秦姑娘說話可謂句句都能熨帖到世子心中。

譬如秦姑娘知道世子看書不喜旁人打擾,送甜湯來時便說是自個兒惹人煩才要給他送來;再譬如她留秦姑娘同世子繼續攀談,秦姑娘聽世子說要幫她取書,便含笑先說自己要走,不攪擾他二人讀書。

她雖沒聽過秦姑娘同世子說更多的話,但已可以料想,秦姑娘應是不同世子擡杠的,也不專挑世子不喜歡的話湊上去討沒趣。

可她,她就委實太愁人了。

哎,今日,今日已然這樣了,只好明日再接再厲罷。

可明日她見著季世子又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這也是個難題。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愛聽什麽。

她滿懷心事地一路走出拒霜院,面上糊著一片愁容。

她這滿面的愁容被躺在拒霜院外的早櫻樹上一邊喝著酒一邊等她的蜻蛉瞧了個正著。

成玉同蜻蛉傾訴自己的愁緒,一愁世子不好捉摸,二愁自個兒不夠善解人意,主要還是愁世子不好捉摸。

蜻蛉將手中的酒葫蘆蕩了幾蕩:“依我看,你們今日處得甚好麽,再好沒有了。在世子面前,你本心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本心想如何對他便如何對他,著實沒有必要像秦素眉那樣刻意討好。”一笑,“世子他……不一定喜歡你像秦姑娘那樣待他。”

蜻蛉的話讓成玉有點糊塗,但她也沒有深究,見蜻蛉一副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自個兒也有了一點信心,高高興興和她一道回春回院了。

次日成玉並未如往常一般一大早便去拒霜院。因昨夜和蜻蛉對飲,蜻蛉同她說起菡城城郊青雀山莊的鶯啼乃是麗川府春景一絕,言彼處絕非是俗地,年年總有許多才子驕客前去聽鶯。

蜻蛉話不多,但極擅言,因此講起這一處踏青聖地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仿佛果真瞧見游人以酒求詩,才子扶醉聯句,而佳人調弦相和之景。

成玉對才子們聯詩沒有什麽興趣,但對歌姬們的唱和大有興致,被蜻蛉之言勾得心裏直癢癢,次日一早便和蜻蛉前去青雀山莊聽鶯去了,至申時三刻才回到府中。

因她是個運動少女,並無一般小姐們的嬌弱,走了大半日玩鬧了大半日,也不覺十分辛苦。回府後想著平日在南書房中看書要看到酉時,她此時過去還能趕得上到季明楓跟前點個到,因此未想什麽便去了拒霜院。

是日天好,成玉踏進拒霜院,老遠便望見了季明楓。南書房挨著煙雨湖,湖畔遍植煙柳,雜了幾株杏樹,綠絲霏霏,春杏馥馥,一派春好之景。

成玉走得近些,瞧見季世子一身藍衫,手握一卷,臨窗而坐,清俊非常。但世子的目光並未落在書頁之上,世子他微蹙眉頭遠望著湖景,不知在想什麽。

成玉隔著好遠便揮起手來同季明楓打招呼:“世子哥哥!”

得她聲音入耳,季世子微微一怔,從湖上收回目光望了她一眼。但世子並沒有回應她,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開了,又重新投向了湖中。

成玉揉了揉鼻子,全不在意地朝書房門走去。世子不搭理她是個常事,她並不在意,至於世子方才皺眉觀湖……季世子今日可能不大開心。

那她不應該來打擾季世子啊今天,應該讓他獨處,人不開心時不是都喜歡獨處麽?可來都來了,轉身就走也不大好,或者應該先進書房問候一下季世子,然後再找個借口離開?對,這麽辦很妥當。

她就推開了書房門,問候了一下季明楓,接著在自個兒的圈椅跟前胡亂磨蹭了兩下,忽然想起來似地:“啊,答應了蜻蛉姐姐今日要和她一起繡雙面繡,我怎麽又跑到南書房來了,世子哥哥,我還有點其他的正事,今日我就……”

季明楓看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打斷她:“那算什麽正事。”頓了一頓,伸手點了點桌面,“過來喝糖水。”

成玉一楞,果見季明楓身前的書桌上擺了只白瓷湯罐並一只白瓷碗。她不大明白他叫她喝糖水是什麽緣故。難道她昨日說他一句可愛他竟記恨到了今日,曉得她討厭喝甜糖水,因此備好了這個專在此候她?他不至於如此罷……

成玉狐疑地探身過去,季明楓已將糖水盛好,擺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則執筆開卷,在方才翻閱的書冊上批註什麽。

成玉虛瞟了一眼,世子察覺到她的目光,亦擡眼看她,她趕緊收回了目光,磨蹭著顧左右而言他地誇讚起世子那一筆書法來:“一般來說用軟毫筆寫小楷容易將字寫得沒精神,但世子哥哥你這一筆字卻是形神俱得,你可真厲害啊!”

世子沒有理她這一茬,右手筆耕不休,左手食指在盛著糖水的白瓷碗前點了點,言簡意賅道:“喝。”

成玉又磨蹭了會兒,許久,她道:“世子哥哥,我其實不太喜歡吃甜食……”

世子的筆停住了,擡頭看著她:“所以?”

“所以我覺得,”但見季世子眉峰蹙起,她突然想起來今日世子不開心。不是昨日才反省過自己麽,便是沒有秦素眉解意,她也不能這種時刻上去觸黴頭啊。她立刻打住了,直挺挺地轉了話鋒,臉上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所以我覺得……雖然我尋常時候不愛甜食,”她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句,“但這是你給我留的糖水,既然是世子哥哥專程給我留的,我就不該挑食啊。”說著一邊觀察著季明楓的神色一邊端起了白瓷碗,見季世子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她一點空子也鉆不了,只好破釜沈舟地抿了一小口。

糖水沾唇,她咦了一聲:“這個百合蓮子糖水怎麽是涼的?”

季世子淡淡:“你來遲了,糖水涼了,是糖水的錯?”

她認錯認得倒快:“是我的錯。”但終歸還是不想喝。

她躊躇了半晌,又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出來:“不過我想,既然涼了,我還是不喝這碗糖水為好,”她神色真誠,“這也是為世子哥哥著想,因為,”她探過去一點,為他講解這事兒的內在邏輯,“你看啊,這個涼掉的糖水,萬一我一喝,結果喝病了,最後會麻煩誰來照顧我呢,當然是世子哥哥你啊,豈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季世子看也沒看她一眼,提筆蘸墨,波瀾不驚道:“麻煩不了我,齊大夫就住在你隔壁院子,他治吃壞肚子很是在行。”

成玉心裏咯噔一聲。呃,她大意了,世子不像小花和梨響那樣好騙,她一個在山匪窩中還能安之若素、又跟著他一日一夜趕路也全然無事的郡主,要讓他相信她突然嬌弱得能被一碗涼湯放倒,的確是為難他。

她端起那白瓷碗,不情不願地嘟噥:“那我喝就是了。”

然糖水入腹,才發現竟然還挺好喝。成玉很是吃驚,狐疑地向季世子:“今天這個怎麽不太甜的?是你和秦姑娘講不要燉那麽甜嗎?不對,秦姑娘今天不是去進香了嗎?”

季世子聞言頓了頓筆墨:“天底下只秦素眉一人會燉湯嗎?”

“哦,不是秦姑娘燉的,那這是誰燉的呀?”她小口小口地邊喝邊問,看季世子不回答,她開了句玩笑,“總不可能是世子哥哥你燉的麽。”

季世子突然擡頭:“怎麽不可能是我燉的?”

成玉沒有立刻回答。成玉嗆著了。嗆著了的成玉咳嗽著問了季世子一個問題:“世子哥哥你專門給我燉的?”

世子沒有回答。

成玉拍著胸口試圖讓自己從嗆咳中緩過來:“真、真的嗎?”

季世子終於受不了似地回道:“燉給自己喝,燉多了。”

成玉總算停住了咳嗽,不解道:“可你喜歡吃很甜很甜那種很可愛的口味啊。”

季世子挑眉:“你再說一個可愛試試。”

成玉不說話了。

季世子淡淡:“我今天不想吃那麽甜了,不可以嗎?”

成玉點了點頭:“那好的吧,那是可以的。”

但世子在甜湯上的口味始終令她好奇,成玉忍不住問:“你也喝甜的也喝不太甜的,那你覺得不太甜的好喝一些還是甜的更好喝一些?”

今天世子竟沒有嫌她話多,反而問她:“你覺得哪一種好喝?”

她將手裏的白瓷碗擡起來:“當然是這個好喝啦。”又沒話找話,“從前我總以為若論燉糖水,我們梨響才算燉得好,沒想到世子哥哥你也燉得很不錯啊。”

季世子垂頭在書上寫了幾筆,待她將一整碗糖水都喝完,突然淡淡道:“那我做的和你們家侍女做的,相比如何?哪一個更好?”

成玉脫口而出:“當然是梨響……”眼看季明楓神色不善,她機敏地頓了一下,“她比不過世子哥哥你了。”

季明楓停筆看了她好一會兒。成玉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季明楓又不是傻的,她如此說話在傻傻的小花跟前蒙混得過去,在季明楓跟前怎麽蒙混得過去。

看著季明楓冰冷的面色,成玉內心不無感慨,今天,她又惹季明楓不高興了,她可真是個天才啊。算了,今天先回去吧,跟蜻蛉取取經,明天再接再厲好了。她將碗放回去,在季明楓能凍死人的視線裏垂下了頭:“我可能還有點事,我先……”

季明楓冷冷道:“回去坐好,看書。”將方才批註的書冊扔給她,便低頭忙別的再也不看她一眼了。

厚厚一本書冊砸進成玉懷中,她覺著有點眼熟,翻到封皮一看,正是她這幾日忘我學習的那本霍塗語辨義。她隨手往後翻了翻,便見到季明楓的小楷註解,全是難點釋義。越往後翻越是吃驚,她不禁開口:“世子哥哥你……”

季明楓冷冰冰打斷她:“想學霍塗語便好好學,一時去聽鶯一時又去刺繡,何時才能學會?”

成玉楞了楞:“我其實是學著玩兒,沒有那麽……”

季世子看著她,眉眼間俱是嚴厲:“要學就好好學,沒有什麽學著玩兒。”

成玉努力理解著季世子的隱含之意,半晌,有些疑惑地問:“那世子哥哥的意思是,我現在,不可以回去是麽?”

季世子揉著眉心:“這是個好問題,你說呢?”

成玉默了片刻,又問:“那明日……是不是也需早早過來呀?”

季世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好學習該是如何一回事,我覺得應該不用我教你,聞雞起舞,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囊螢映雪,你可能都聽說過。”

成玉楞楞擡頭:“聞雞起舞就不用了罷,卯時就雞叫了,即便我那時候就來南書房念書,世子哥哥你也一定不在啊。”她一頭霧水,“又不是上學館,那樣早我就一個人跑到這裏來念書,太傻了。”

季世子另取了一冊書,低頭翻了幾頁:“你怎麽知道我一定不在?”

“因為南書房不過是你閑暇時候消磨時光的一個地方罷了,哪有人閑到卯時雞叫就開始消磨時光的。”

季世子淡淡:“也許我就是那麽閑。要不然我們試試看?”

成玉默了一默,季世子這就是要和她較勁了,和季世子較勁她是贏不了的,她立刻就放棄了:“那我還是不試了……”她想了一會兒,硬著頭皮,“但是我覺得世子哥哥你日理萬機,更應該多多休息,我們著實沒有必要聞雞起舞,所以……”

季世子將手中翻了幾頁的書合上,遞到她手中:“將此書看熟了,你再來同我談條件。”

成玉低頭一看,季世子專為她挑揀出的書冊上頭印著鬥大幾個字——霍塗部千年古事。是本史書。看這個書名,是記載了霍塗部整整一千年歷史的一部史書。

成玉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一下書冊的厚度,足有三寸,她覺得此書這個厚度對得起一千年這個時間跨度,同時她也對麗川的書冊裝訂技術感到了由衷的敬佩。

成玉兀自對著自個兒左手分開的拇指和食指發蒙,季世子看著她:“怎麽了?”

她發愁:“這個厚度……還全是霍塗古語……我感覺我一時半刻可能看不大完……”

季世子理解地點了點頭:“所以你要加油。”

“……”

這一日成玉在南書房中直坐到點燈時分,季世子才準許她離開。

自此,成玉過上了每日伴著東天的啟明星前去拒霜院南書房畫卯念書的可怕生活。

熟識成玉的人都知曉,紅玉郡主她雖有種種不靠譜之處,但她穎慧絕倫,一歲能言,兩歲識字,三歲時靜安王爺教她文章,她便能過耳成誦。雖因長在十花樓之故,一天學塾沒上過,只是跟著朱槿讀讀書,但到八九歲時她已將十花樓中上千藏書翻了個遍。翻完十花樓的,又去宮裏借歷代皇帝藏於皇家藏書室源遠閣中的。旁人看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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