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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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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下,卻令知曉這段過往的諸仙們都覺得,它殞得有些冤枉。

關於紅蓮仙子長依為何會伴桑籍闖鎖妖塔,最後還為了桑籍同小巴蛇能得救而命喪鎖妖塔,天上諸仙們的想象力有限,私底下傳來傳去,不過兩種說法。

一說因長依同二殿下桑籍乃是密友,長依此舉乃是為好友兩肋插刀,彰的是大義二字。一說因長依她戀慕著桑籍,此舉乃是為愛舍身,成全他人殞舍自己,彰的是大愛二字。

關於後一種,膽大又性喜傷春悲秋的仙娥們每談及此,便忍不住多說兩句。多說的那兩句無非是,長依真正傻,縱然她是為妖而後成仙,需絕情絕欲,她愛上桑籍其實是犯禁,但左右都是犯禁,為何不愛上三殿下。二殿下一心戀著條小巴蛇,她戀著二殿下這也是空戀,三殿下才是真正為她好的良人,聽說三殿下為了救她急急從南荒趕回,毫不猶疑舍掉半身修為只為救回她一口活氣……如何如何。

如小仙娥們所議論,當日長依她神魂俱滅,三殿下確是毫無猶疑地散了半身修為,只為斂回長依的一口氣息,而後三殿下他將她的這口氣息凝成了一顆明珠,還欲尋天族聖物結魄燈為她結魂造魄,令長依她能再生為仙。正因如此,才有許多傳聞,說誰能想到風流無雙的三殿下竟也能有一顆癡心。

癡心。

連天君都信了三殿下救長依乃是因對長依有癡心。

紅蓮仙子長依私闖鎖妖塔,照著天規,魂斷塔下乃是她當受的懲罰,三殿下卻罔顧天規,令天君震怒。元極宮中天君怒目三殿下:“情之一物,縹緲如夕霞晨露,無形無蹤,最不牢靠,世間本沒有什麽情值得你散去半身修為,你今日為長依犧牲至此,當有朝一日情消愛散,你必為今日後悔。世間本沒有什麽長存之情,本君日常瞧著你游戲八荒,以為你早已懂得此中道理,本已很是放心,今日卻眼見你因情徇私,實令本君失望,你太過魯莽!”

三殿下彼時臉色還有些蒼白,卻並不把天君的盛怒當一回事似的,三殿下他也的確一向如此:“父君教訓得是,”他笑了笑,“不過,世間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會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吧,我從前沒有見到過,如今,”他頓住了沒有再細說,只道,“有時情大於法,的確於法不容,但破了這法,似乎也沒什麽可後悔。”

天君臉上訝色與怒色並存,大抵是未曾料到一向不當情是個什麽東西的三殿下竟說出此番言語,瞧了三殿下許久,而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元極宮。

天君寄在三殿下身上的厚望,天步其實有過耳聞。是從前有一回東華帝君同三殿下下棋時提及,說天君有意讓三殿下承襲仙逝多年的墨淵上神的神職,做天族護族的戰神。論戰名,三殿下在整個天族的少年神君中,確然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天君的毛病是,他一向認為不為世情所動搖之人方能成就偉業。因此被他看上要委以大任者,他第一堂課要教給他們的,便是如何做個無情的神君。天君私底下更偏愛三殿下一些,也是這個原因。

端肅的大殿下與清正的二殿下瞧著是無情之人,卻著實是有情之人,而風流的三殿下瞧著是有情之人,卻從不當情是個什麽,其實是最最無情之人。

這天資靈慧的小兒子,戰場上從未有過敗績的少年神君,性子雖是閑散了些,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但他聰明強大,最妙的是世間無情可動他,無情可擾他,他便是活脫脫為護族戰神這個神位而生。

但有一天,這樣完美的小兒子卻同他說,世間大抵也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有時候,情大於法也沒有什麽。

天君覺得這太有什麽了。他在淩霄殿中苦苦思索了兩日,第三日有了主意,顧著三殿下的身體,再次親臨了元極宮。

元極宮的玉座上,天君淡淡道,他會親自去上清境請靈寶天尊補綴紅蓮仙子長依的仙魂,而後令長依以凡人之身在一處凡世重生。

凡人有壽限,一壽一甲子,正正六十年,他允三殿下去凡世陪紅蓮仙子六十年,不過要封住周身法力,若這六十年裏三殿下能對紅蓮仙子深情不變,證明這世間果有不悔抑或是不因時因事而轉移的真情,那他便認可三殿下他所說的情可大於法,屆時他會讓紅蓮仙子重回天庭,再賜神位,令其重列仙班。

而倘若三殿下他對長依之情果然如夕霞朝露,連六十年都撐不過,那他今日如此舍棄修為救護長依,便是大大的魯莽,長依會身入輪回永為凡人,他也需去西天梵境佛祖跟前清修七百年靜心斂性。而後接任護族戰神之位,此是給他的教訓。

這便是那個賭約。

天步記得當時三殿下驚訝了好半天,但他也沒辯解什麽,反就著天君的意思接下了這個賭約。

天君是誤會了,誤會得還挺深。

長依,二殿下,三殿下之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外人雖不甚明了,但天步打小跟著三殿下服侍,瞧著總比外人要清楚些。

九重天上都說避世在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是最有神仙味的神仙,因帝君他數萬年如一日地待在三清幻境裏頭,唯有四時之錯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能引得他老人家註意一二。但有時候天步想,帝君他不將那些小世情放在眼中,乃是因帝君他上了壽數,這並沒有什麽;三殿下他年紀輕輕,在此道上與帝君比之卻也不遑多讓,這就十分難得了。

大概因三殿下他生來便是四海八荒最適合當神仙的神仙罷。

譬如與和三殿下年紀相仿的大殿下二殿下做比,三位皆是身份尊貴的少年神君,大殿下有欲,他的欲是凡事都要強出兩個弟弟;二殿下亦有欲,他的欲比大殿下高明一些,乃是於四海之內壯天族之威名於八荒之內建不世之奇功;而三殿下呢,瞧著三殿下他身邊美人一茬接一茬,像是個風流無邊的樣子,似乎是最該有欲之人,但於三殿下而言,這世間萬物為空。三殿下內心沒有任何欲望。

她從前在“空”這個字上頭並無領悟,只是有一回聽三殿下同帝君飲茶對弈論法,提到了空這個字。他們談得高深,她沒有聽懂,因三殿下願意成全她們的向道問佛之心,她琢磨一陣沒有琢磨明白,便在私底下討教了三殿下。

天步記得,彼時伴在三殿下身旁的美人是義水神君的小女兒和蕙神女。天上那時候盛傳三殿下應是對和蕙神女十分中意,因這位神女已伴了他四月有餘。東海之上千重白雲掩住的雲山之巔有鹿鳴鶴嘯,風姿妍麗的和蕙神女靠坐在一株萬年古松旁,正輕攏慢撚地彈一張七弦琴,偶爾望向三殿下的眼神中盡是繾綣傾慕之意。

站在一旁提筆描繪和蕙神女的三殿下聽到自己問他何為“空”時,並未停下手中的畫筆,他嗓音微涼:“世間事物,皆有流轉生滅,無恒常之事,無恒常之物,亦無恒常之情;萬事無常,有必成無,無中生他物,又必成有,但這流轉生滅中卻沒有什麽是抓得住,能恒常的,這便是空。”

她兀自不解,瞧著不遠處的美貌神女,輕聲問道:“那麽此刻對殿下來說,也是空嗎,空,難道不是令人乏味?殿下覺得此刻乏味嗎?”

三殿下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漫不經心地答她:“空令人感覺乏味?”他笑了笑,那笑容含著些無聊意味,淡淡掛在嘴角,“不是乏味。”他說,“空是令人感覺荒蕪。”

天步一直記得那日說“空是令人感覺荒蕪”的三殿下,他的眼中是神族難得的美人,筆尖也是這位難得的美人,那張畫靈性俱現,至少說明三殿下他看著美人時並沒有敷衍,但那時候三殿下他的神色,卻有一種世間萬物都不值一提的百無聊賴。

是以,因三殿下散修為救長依這事而將三殿下他就此傳成一個情種的種種傳聞,天步聽在耳中是覺得有些可笑的。

令三殿下動容的,並非是長依,而是長依對桑籍逾七百年不變的那一份癡情。

大約“無常之空”令三殿下他感覺荒蕪,他未曾見到這世上有“非空”之物,而長依對桑籍那份恒久的癡情,令他覺得那也許會成為一種“非空”,因此令他格外珍視罷了。

他舍掉一半修為也要令長依保住性命,不過是因為,只有活著的長依才能向他證明這世上也許真的有“非空”之物。

仙途漫漫,皆是荒蕪,這一切三殿下他都看得透透的,但三殿下他大概並不愛這樣荒蕪的漫漫仙途。所以三殿下他自己有時也會說長依於他而言不同,她確是不同的,只是這不同,同兒女情長全無關系罷了。

日頭烈起來,街上喧鬧聲益甚,這是人間。

天步瞧著眼前一臉愁思的少女,她長得頗似長依,此時臉上的表情更是像極了當初長依避在偏處一人為桑籍傷情的時候。

但如今她已記不得桑籍。

片刻前她問道三殿下對長依是如何想的,對她又是如何想的。誰能料到長依在凡世重生,卻對三殿下生了情意?

天步再次嘆了口氣。

煙瀾她對三殿下生出情意並非好事。

凡世中的確有那樣充滿旖思的話本,說什麽英偉天神降臨凡世千般苦尋萬般苦尋只為尋回失散的前世真愛之類,戲臺子上演一場就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婦兒哭一場。但那終歸是話本故事罷了。那樣為愛如何如何的天神,決然不會是這四海八荒的年輕水神,九重天上的連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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