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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甜水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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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宇拉開奔馳車門, 坐進副駕駛。鄭誠舟上車以後,打開儀表盤下的抽屜,想要找到他所說的那樣東西。秦宇卻說:“等一下, 你先把車開遠一點。”說著他轉過頭,透過車窗望向樓上。

陳新月家是東南朝向, 而單元門朝北, 所以陳新月從家裏是不能直接看到樓下的。但是耽誤時間久了, 保不齊陳新月會走出家門,通過樓道裏的窗口往下張望。若是發現鄭神舟的車遲遲沒有開走,她就一定知道出問題了。

鄭神舟打著車子, 一直開出小區, 停在了一處僻靜的林蔭道邊。秦宇對他說:“謝謝。”鄭神舟揉了下青腫的臉,說:“先想想回去怎麽說吧。”接著他嘴裏又“嘶”了一聲,不知道是碰疼了, 還是痛苦於不知怎麽跟老婆解釋。

秦宇摸出手機,給陳新月發了個短信, 親戚家裏有事, 我去幫忙,晚點回去。

陳新月很快回短信, 宋浩宇家出什麽事了?

秦宇語塞,隨後打字, 是另一個親戚。他又說,你先吃飯吧。

等了快一分鐘,陳新月說,你燒的排骨也很好吃。

秦宇不自覺笑了, 然後他將手機收起來。鄭誠舟從抽屜深處找出一袋東西:“給你看看這個。”

鄭誠舟手中是一個發黃的塑料袋,袋口紮緊, 裏面裝著零零散散的小本子,都像是電話本,文具店零售兩三元錢的那種。

“我這人,工作態度比較嚴謹。以前打車不像現在,都要打表,以前出租車都是張嘴要價的,遇到外地人還能多要點。我每拉一單活,都在本子記上一筆,晚上回到家裏,算算今天一共拉了多少錢,減去油錢,就是今天賺的。”

塑料袋系了死扣,鄭誠舟挑了半天才解開來。他拿出其中一小本:“你看,就像這樣記的。這本是五年前的了,我跑出租的最後一個賬本。”

秦宇接過本子,翻開來,每頁上欄標明年月日,下面是每個單子的始發地,目的地,裏程數,車費金額,都以藍色圓珠筆清晰書寫。小本子的橫格較窄,鄭誠舟記錄時幹脆橫跨兩行,每個字都大大方方。

秦宇擡起頭,鄭誠舟在袋子裏繼續翻看其他本子:“我這習慣一直保持著,後來不跑出租了,給政府開車,也記錄,每天跑了哪裏,接了誰,哪位領導吐在車裏了。有一回,一個大人物上了車,喝得滿臉通紅,臨下車我就勸了一句,領導,醉酒傷肝,您這個月都應酬五次了,身體比工作重要,犯不上啊。這領導酒醒之後,特地把我調到身邊,給他專人開車了,說我心思細,特別適合當司機。”

鄭誠舟說著笑了下:“不瞞你說,陳新月她媽,也是看上我這個優點了。當年她這樣跟我說的,雖然掙錢有限,但是心細可靠,會關心人,每天都能準時回家,是個過日子的。”

秦宇把手裏的小本子遞回給他:“那七年前的賬本呢?事情發生那天,你也記錄了吧。”

鄭誠舟這才反應跑題了,他說:“那本不在我手裏了。”

秦宇疑惑,鄭誠舟說:“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事,那個本子,當年我交給警察了。”

鄭誠舟把塑料袋放到旁邊,拿出一個本子作展示:“我不是跟你說,那位客人給了我五百塊錢嗎,其實事情全過程是這樣的。當時我把客人拉到了目的地,然後按照習慣,掏出本子記錄,那客人卻異常敏感,忽然質問我在寫什麽。我說,就是記記賬,留著自己查看。客人卻從後排一把搶走了本子,把正在書寫的那一頁扯掉了。我當時有點懵,不明所以。隨後客人也發現自己失態了,把撕壞的本子扔給了我,警告我不要亂寫,然後又塞給我五百塊錢,讓我等他兩個小時,隨即開門下車了。所以這五百塊錢,既是車費,也有賠償撕壞的本子的意思。”

鄭誠舟攤開小本子,講到記賬的時候,他就作出拿筆寫字的姿勢,說到撕壞本子,他就真的扯掉一頁,然後把本子砸向自己,同時作出滿臉懵逼的表情,整套講解活靈活現。

秦宇皺眉問:“那這個客人,就是主要嫌疑人啊,怎麽警方沒有抓他?”

鄭誠舟說:“當年警方第一次憑著畫像找到我時,我費了老大力氣,解釋清楚自己是個出租車司機。警察排除我的嫌疑以後,就去追蹤其他線索了。當時我不知道這涉及命案,警察不再深挖,我也沒有多想。我一開出租的,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這個客人算不得太奇怪的,只是錢給的多點罷了。之後隔了幾個月,警察才第二次找上了我……”

警方沒有深挖了?那他們去調查什麽了?遺留的指紋,還是可疑的監控?什麽結果也沒有調查出來啊,兇手至今仍在逍遙。

秦宇深深呼了口氣,他知道,他不配埋怨警方。當年是他自己躲得遠遠的,排斥回家,甚至排斥見到警察。有一回,警察來學校裏找他,站在班級門口詢問兩個同學,秦宇看見之後轉身就跑,一路跑出了校門,連書包都沒敢回來拿。他仿佛什麽都怕,他害怕同學們異樣的眼神,害怕警察嚴肅而同情的話語,尤其害怕面對那個血淋淋的事實——他的母親被殺害了。這個世上沒有媽媽了,於是他什麽都怕。

警察或許以為他受到了刺激,所謂描繪出的可疑人員,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出租車司機罷了。或許還會認為他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配合警方調查,甚至胡亂說了一個路人,耽誤了警方寶貴的精力與時間。

秦宇苦笑,問:“警察怎麽還會第二次找上你?事情過去幾個月,案子已經掛在那沒人管了吧。”

鄭誠舟說:“找上我的,不是別的警察,你知道是誰。”

秦宇說:“我怎麽會知道是誰。”

鄭誠舟不作聲看著他,那兩道笑紋都似有深意。秦宇說:“我真不知道是誰,我什麽警察也不認識,當年我見到警察就躲。”

鄭誠舟說:“來找我的,是陳春警官,陳新月的父親。”

秦宇腦中轟然炸響了,仿佛聽不懂他這句話。整個人如同墜入霧裏,卻有一根清明的光線照進來,引導著他,朝著那真相踏足過去。秦宇瞪大了眼睛,喃喃:“陳新月,他爸?七年前,初中的時候,陳新月他爸就去找過你,調查我母親的事情?”

鄭誠舟忽視了秦宇的震驚,沈浸在了自己回憶裏。他說:“其實,我跟陳新月的母親,就是在這個機緣下認識的。案子發生那年,陳新月的父母已經離婚了很久了,女兒歸父親,但是陳春每個月都帶著陳新月去見一次母親,無論工作忙不忙,都要抽出空來,許多年來一直堅持著。那段日子,陳春為了調查案子,來找過我幾次,漸漸熟悉了起來。一次,他跟我在警局對面的餐館裏見面,帶著女兒一起來的,打算跟我談完話,再帶女兒見母親,兩件事約在同一個餐館裏,跟我約的是三點,跟陳新月母親約的是四點。

那是我第一次見陳新月,覺得這小女孩挺乖的,上初中,穿著校服,愛學習,我跟她爸陳春談話,她就坐在旁邊桌子上寫作業。快到四點的時候,陳春被一個緊急電話叫走了,而陳新月的母親剛踏進餐館門。陳春很不好意思,拜托我一定要將陳新月的母親送回家,車錢他轉給我。

陳新月的母親性格比較強勢,幾句話就能聊出來。她的性格跟陳春確實不合適,陳春當警察的,什麽事情拿主意拿慣了,兩人在一起那就是火星撞地球,但她是個好女人,生動可愛。我們在車上聊了一路,多半是她說,我聽,車子開到了地方了,她沒說夠,我也沒聽夠,於是加了聯系方式,之後我們相處了六七年,直到去年,我跟她求婚了。”

秦宇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緣分,只知道楞楞地聽著鄭誠舟講。

鄭誠舟嘆了口氣,說:“我們在一起以後,陳春就不再帶著女兒找母親了,是為了避嫌。陳新月自己也不願意來見她媽,關系就慢慢遠了。陳春他……我真挺佩服他的,那麽多離婚的,沒見哪個父親能把女兒照顧得這麽好。真沒想到他會出這樣的意外,一想起來,我心裏就很不是滋味……知道陳春出事以後,陳新月母親在客廳裏呆呆坐了一整晚,然後她跟我說了一番話,我聽了真的難過。她跟我說,離婚以後,陳春怕照顧不好女兒,本來是不敢要的,但是仔細一想,怕她一個中年女人,離了婚,再帶著孩子,就不好嫁了。”

鄭誠舟再次嘆了口氣,說:“這是個真男人,真的。”

秦宇說:“我知道。”

鄭誠舟擡起眼睛,沖他點了下頭:“在陳新月眼裏,她爸肯定更好。沒準在背後她還罵我呢,沒關系,我都接受。陳新月是個乖孩子,就憑我第一次見到她,認認真真寫作業裏的每一個字,我就知道這孩子錯不了。”

“鄭叔。”秦宇猶豫一下,開口時還是加上了敬稱,“當年陳春為什麽開始調查我母親的案子,他跟你說過原因麽?”

當年的秦宇雖然躲避警察,不願配合,但是主要負責案件的幾名警察他還是見過的,陳春並不在其中。更何況,案子已經過去了幾個月,陳春為何忽然開始調查,是他自己願意挑起重擔?還是,有人委托了他呢?

鄭誠舟想了一下:“倒也沒說原因。但是當時陳春明顯還有其他工作,十分忙碌,卻仍然抽出空檔,著手調查這個案子。”

秦宇問:“那他有查出什麽嗎?關於你拉的那位客人,他都問過什麽?”

鄭誠舟說:“具體記不清了,我給你大概回憶回憶。”秦宇點頭,鄭誠舟想著說:“陳春第一回 找到我的時候,我其實挺不耐煩的,於是把之前跟警察講過好幾遍的話又對他說了一遍,表示我只是出租司機而已,拉客路過純屬偶然。陳春顯然是做過功課的,思考比其他警察多了一層,懷疑我拉的那名客人有問題,讓我回憶一下客人的樣貌,看看能否畫出畫像。說實在的,我沒留意那個客人的長相,只是不經意瞥了幾眼,五官都記不清晰,畫肯定畫不出來,但是讓我見到本人,沒準能夠辨認出來,人都有個整體氣質。第二回,陳春把我叫到警局,給我看了一些錄像,都是小區附近的監控,我並沒有在其中找出那位客人。第三回,陳春把我的出租車檢查了一遍,我知道他是想提取一些指紋啊,頭發啊之類的,但是這期間內我洗過兩次車了,他也沒有什麽收獲。

也就是這一天,陳春跟我交了底,告訴我事關一起命案,我拉的客人可能是殺人嫌疑犯。我當時嚇了好大一跳。從警局回家以後,我拿出本子算帳,忽然醍醐灌頂,當時那個客人把我的本子搶過去撕了,本子上一定留有指紋啊,這不比搜車管用多了。於是第二天約了時間,我就把賬本交給了陳春。”

秦宇立即問:“那個本子,最後交到了陳春手裏?”

鄭誠舟說:“對。之前沒有警察跟我說是命案,我也沒太上心。早告訴我是追查殺人犯,我就能早點想到了,指紋一定派得上用場啊。”

秦宇緩慢點了下頭,鄭誠舟忽然又想起了什麽,說:“對了,你問我陳春為什麽插手這個案子,我想起他說過一番話。陳春跟我最後一次談話,約在飯館裏,當時陳新月在旁邊桌子上寫作業。我們談完,陳春也有事要回警局了,陳新月收拾好書包,背著走出飯館,陳春跟在後面,忽然對我開口說,被害人是一位母親。他看著陳新月的背影,又說,被害人也有個孩子,跟我女兒讀同一年,因為家裏出了事,不願意背起書包上學了。然後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再想起什麽,隨時聯系我,我不想讓孩子們失望。我聽得心裏五味雜陳,我想,這或許是陳春插手調查這個案子的原因吧。”

即使已經過七年了,如此話語,秦宇還是聽得鼻子一酸。有一件事情可以確認了,陳新月曾經悄悄拜托她的父親,調查他母親的案子。他的名字曾經出現在年級前十的大紅榜上,可是事發之後,他卻幾次三番逃出校園,曠課已成平常。或許她路過班級門口,看到了他空空的座位,或許她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了他家中的變故,於是她央求當警察的父親,能不能把案子接過來查一查。查的水落石出最好,如同大海撈針也罷,只要接近真相一步,就能把他往救贖的道路上稍微拉一拉。

秦宇感到胸腔中回蕩著一股感動的情愫,卻又更深厚覆雜,令他哽咽說不出話來。

車中長談,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其間鄭誠舟因為正在講話,掛掉了一個電話,現在他打了回去,然後對秦宇說:“我得回去了,老婆催了。”

秦宇沖鄭誠舟深深點頭,感謝他告訴了這麽多舊事。

鄭誠舟說:“行了,不打不相識。你自己回去,走路沒問題吧。”

秦宇臉上稍微掛彩,但腿腳還是沒問題的。反倒是鄭誠舟,之前腿上挨了幾腳踹,秦宇低頭瞅了一眼,沒好意思多問,只是說:“沒問題,我這就回去了。”

秦宇抱起棉被下了車,埋下腦袋對車裏囑咐:“今天晚上的談話,麻煩別告訴陳新月。”

鄭誠舟一擺手:“放心,她不願意搭理我,想說都沒機會。”

秦宇關上車門前,又想起來,捎帶著問了一句:“對了,鄭叔,當年那個本子被客人撕了,但是你記錄完了麽?”

鄭誠舟說:“沒有啊,我剛寫上日期,始發地和目的地還沒寫完,就被搶過去撕了。”

秦宇說:“始發地是哪裏,你還記得麽?”

鄭誠舟說:“記得,當年陳春也過問了。就在三曲舞廳對面的馬路邊。”

三曲舞廳,秦宇不由楞了一下,又是三曲舞廳,一切這樣湊巧。好像冥冥之中,一切事情都繞不開那個地方。

鄭誠舟說了聲走了啊,秦宇沒回過神,下意識把車門給他關上了。

前方路燈拉長了影子,黑色奔馳鉆進了忽明忽暗的道路裏,行駛不過百米,車屁股亮起剎車燈,在紅燈口停下了。

秦宇腦中忽然炸響了一個念頭,他掏出手機,拼命翻找照片,同時朝那紅色的車尾燈追了過去。

“鄭叔,鄭叔!”

紅燈轉綠,鄭誠舟正要起步,忽然感到車身被拍了幾下。秦宇將將追上來,趴在車上上氣不接下氣,把手機伸進車窗裏面。

“這個人,你當年拉的客人,是不是這個人?”

鄭誠舟皺眉仔細盯了一會,眼神逐漸釀起不可置信,隨後擡起頭來:“就是他!我就知道,看到照片我絕對能對上號,這個人有種有爺們又娘氣的氣質。你怎麽會有照片?”

秦宇大口喘著氣,也看著照片,說不出話來。

手機屏幕裏,清晰顯示著周大千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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