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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甜水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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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問題, 秦宇向上沒有瞅見人影,但他聽見腳步響了,似乎那個人主動下樓了。秦宇後撤兩步, 又晃出一根煙,夾在手裏。

這個人低著頭下樓梯, 秦宇首先看到一頭棕黑的頭發, 應該是後蓋得顏色, 發質很幹,好像紙紮的。頭發一晃,秦宇看清他的臉, 五官利落, 長得是帥,好像某個男明星。直到這人也站到了窗邊,秦宇才想出來, 有點像年輕時候的陳冠希,側臉比正臉更像。

秦宇喀噠把煙點了, 往旁邊讓了一步, 然後拿煙盒遞給他。

這人說:“謝謝,我有。

秦宇點了下頭, 沒有收回手,直接問:“孫巍, 是吧?”

孫巍看向他,楞了一下。秦宇說:“你不認識我。“孫巍說:”是不認識。可你認識我,你是我爸生意那邊的?他欠了你錢,還是答應了你什麽事, 我都管不了,你直接找警察去吧。”

他明顯很戒備, 甚至想走,秦宇趕緊說:“誤會了,我不是來找茬的,我不認識你爸。”孫巍問:“那你是?”

秦宇說:“我認識許一朵,算是朋友。“

孫巍臉色立刻亮堂了,腳步也站穩了:“奧,朵朵的朋友啊,她跟你提起過我?你也在這,是她讓你來找我的?她知道我沒開車?”

這話問的,秦宇真是不想給他潑冷水,女孩什麽態度他自己心裏還沒數麽。秦宇朝樓道指了指:“我剛才一直站在這抽煙了。”

孫巍明白過來,唇角挑了一下:“哦,你聽見我打電話了,怪不得。”他點了下頭,把秦宇的煙盒接了過來,點了一根。兩人對著窗外各自抽了幾口,過了會,孫巍偏頭問:“怎麽在警局還能碰見,你在這工作?”

秦宇說:“陪朋友來辦事。”

孫巍瞇起眼抽煙:“辦事,警察局沒什麽好事。”秦宇說:“這倒是。”孫巍低頭輕輕撣煙頭,“我是最後一次來了,這段時間,隔三岔五被揪過來問話,我都快吐了。”

秦宇問:“你父親,現在還在國外?”

孫巍沒有吭聲,秦宇直接繼續說:“聽人說起過你父親的事,你這段日子也挺難的。”

孫巍不由苦笑,然後望著外面:“我爸這回也算是出名了,是,他還在國外逃著呢,哪個國家都不知道。警察也各種盤問,但我是真不知道。他手下那些員工都來找我,躲都躲不掉,我說了,我爸早就不管我了,也壓根沒聯系過我。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筆錄,之後我爸的案子跟我沒關系,我什麽都不知道。”

秦宇點了下頭:“如果真不知道,那是好事。”

孫巍夾煙的手頓了一下,之後轉過身看著秦宇,像是打量,然後問:“你是許一朵的什麽朋友?”

秦宇說:“我是宋浩宇他哥,跟許一朵,間接認識的。”

孫巍輕輕哦了一聲,似乎快把這個人忘了,只是琢磨著:“宋浩宇啊,好像高中是一個班的。”說完他停著想了兩秒鐘,不知有沒有想起宋浩宇長什麽模樣。

之後秦宇安靜抽完了煙,原本他想就許一朵的事情,旁敲側擊聊兩句的,也算是替宋浩宇的感情生涯探探路。可是從孫巍態度來看,他壓根沒把宋浩宇當作情敵,甚至都不記得有他這號人。如此輕視,秦宇也沒法再問什麽。

孫巍靠在窗邊,微微仰著頭,立起的頭發像是風中揚起的雜草。秦宇餘光看著,越發覺得這人像陳冠希,總之一舉一動都像是在拍電影,他屬於那種痞帥型的,時而還憂郁,這些特質都招女生喜歡。

按滅煙頭,秦宇在心裏替宋浩宇嘆了口氣,也不是徹底沒希望吧,只是敵人會比較難搞。

孫巍也抽完煙,邁開了一步:“謝謝你的煙,味挺沖,什麽牌子。”他拾起煙盒看了一眼,然後又擱回窗臺上,沖秦宇擺了下手,“行,走了啊。”

秦宇簡單回應一聲。孫巍繞到了樓梯口,準備下去一樓,但他無意朝走廊那邊瞥了一眼,整個背影忽然僵住了,仿佛不可置信。

緊接著,他直接朝著那邊沖了過去,只聽得腳步奔在空曠的地板上,隨後他喊道:“周大千,你……”

聲音一下被捂住了,似乎警察控制住了他。

秦宇皺眉,趕緊跟了過去。只見不遠處走廊裏,兩個警員鉗住了孫巍的胳膊,把他往後面拖,曹志偉領著周大千站在原地。

似乎他們剛從會議室出來,正要去隔壁211跟陳新月見面。周大千這個人似乎毫無變化,依舊箍著緊身衣,寬肩窄腰,胸背健壯,此時他雙臂抱在胸前,以一種松弛的姿態站在原地,一點也不擔心孫巍會撲上來。

孫巍被迫越離越遠,掙紮著對周大千道:“你個叛徒,我爸的事全是因為你!你就是個騙子,你以為你洗清了麽?誰信你誰是傻逼!”他扯著胳膊,擡頭看著一邊的警察說,“聽到了麽,你們如果信他的,你們就是傻逼。”

曹志偉沖著警員說:“禁止喧嘩,再吵就把他關一晚上。”

孫巍又望向他,小聲冷笑:“傻逼。”然後他腳步黏在地上,身體掙紮了一下,“我自己走,別拽了,聽到沒有,我自己走。”

警員感到他動作幅度變小,才慢慢放開了。孫巍胳膊一甩,向後踉蹌了兩步,才站穩了。他拍了拍衣袖,冷眼望著走廊那邊的人,然後什麽也沒說,轉身快步走了。

路過樓道口,經過秦宇面前,孫巍一下頓住腳步,看著他:“你來陪朋友辦事,你朋友不會是那個周大千吧。”

秦宇說:“不是。”

孫巍快速點了下頭,低頭要走,秦宇拿出手機:“等等,加個聯系方式。”孫巍又看向他,秦宇只是說,“以後有得聊。”

孫巍幾下輸入手機號,秦宇給他撥回去了。然後秦宇裝好手機,沒忍住,還是問:“為什麽說周大千是騙子?“孫巍眼神直著,秦宇又問:“他跟你父親有什麽過節?”

這時一名警員跑了過來,對秦宇道:“你跟我過來。”孫巍看了他們一眼,沒再說話,主動轉身下樓了。

曹志偉站在211會議室門口,正在教育另一名警員:“怎麽搞的,誰負責的,問完話就不管了?每次開會都強調,要一對一,要把民眾送到大門口,留人在樓裏亂躥算怎麽回事,當逛大街呢。”

警員說:“小劉負責的。”曹志偉瞪眼:“叫小劉今晚,不,明天早上來找我。”這警員一個立正:“收到。”

曹志偉腳步一轉,又看向秦宇:“你們兩個認識,怎麽還聊上了?”

秦宇說:“剛才一起抽了根煙。”

曹志偉說:“這裏是警察局,是讓你們到處溜達的?”

秦宇笑了:“曹隊,我答應等陳新月一起走,你們在屋裏私密談話,我只能呆在樓道裏了,你也沒派人跟我一對一。”

曹志偉又想瞪眼,但又忍住了,整個表情明顯一滯。隨後他擺了擺手,對警員說:“210空了,打開門,讓他進去等。”

秦宇走進210會議室,裏面有套黑色小沙發,皮子很舊了,坐墊明顯下陷出了一個凹坑。秦宇往上面一坐,感覺半個屁股頓時都陷進去了。他扶著兩邊扶手,仰頭向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就靜靜靠在了那裏。

僅僅隔著一道墻,隔壁的會議室裏,陳新月在,周大千也在,好在還有一屋子警察,不少都是她父親的熟人。就說那個叫曹志偉的老警官,工作態度嚴厲,但是唯獨也給她面子。秦宇此時相信,這個警察局對於陳新月來說,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她會得到很好的保護。

秦宇閉目養神,剛開始沒睡著,腦子裏的事情像連環畫一樣轉來轉來,最後想起了傍晚餐廳裏,陳新月舉著餐刀,對著廖成龍喊,不許動。

其實那把餐刀是圓頭鈍刀,切牛肉都費半天勁,又隔著一米多長的桌子,根本對廖成龍造不成威脅。但是當時她的胳膊發著抖,每個表情都是真真實實的緊張。

秦宇忽然就想到了當初自己在超市裏找百元鈔,老板顧客都不當回事,他逼得沒辦法了,一把抄起了門邊的掃把,喊著都不許走。

他們的心情是真實的,急切的,但是又不被人看到,只能靠虛張聲勢來擴充勇氣。那又怎樣呢,即便是吹鼓了的氣球,即便爆炸聽得一響,那也算是回應。

後來夜晚越來越迷糊,秦宇朦朧中聽到門開了。他微微睜眼,驚覺窗外天都泛亮了。

陳新月默默坐進他旁邊的沙發裏。秦宇撐著扶手,坐直起來:“結束了?”陳新月說:“結束了,一會有人送我們回去。”

秦宇掐了掐鼻梁,讓自己醒了醒神,然後他問:“那案子?”

陳新月又說了句:“結束了。”

秦宇瞅著她,察覺情緒不對,起身說:“我給你倒杯水?”

陳新月說:“周大千回去了,廖成龍也回去了,案件結果不變。秦宇,我不喝水。”陳新月擡起眼睛,於是秦宇又坐了回去,屁股再次陷進坐墊裏。他靜靜等著,直到陳新月再次開口了。

“廖成龍和陳玲玲沒有關系,對陳玲玲有意思的,是他的弟弟。這也是他弟弟墜樓的原因。”

秦宇楞了:“他弟弟?”

陳新月說:“ 他們都是老鄉,從小一起長大的。廖成龍和他弟弟先後進城,都通過陳玲玲介紹,在周大千公司裏謀得了一份職務。廖成龍因為會開車,性格又比較踏實,所以前幾年一直給周大千當司機,工作相對清閑。他弟弟沒有其他長處,只能在工地上做些活。差不多一年以前,廖成龍發現他弟弟跟陳玲玲有不正當關系,經常偷偷私會。”

秦宇不由重覆:“他弟,跟陳玲玲?”

陳新月說:“我們之前思路沒問題,只是猜錯了人。是廖成龍的弟弟曾經跟陳玲玲在一起過,後來陳玲玲嫁給周大千,兩人就被拆散了。婚後周大千繼續花天酒地,本性難改,陳玲玲過得也比較煎熬,某次機緣之下,就又續起了舊情。廖成龍發現這件事以後,一邊勸弟弟回頭,一邊又要幫忙瞞著周大千那邊,畢竟他們幾人都在周大千手下做事,一旦被發現,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秦宇說:“廖成龍的弟弟已經死了,畢竟死人不能發聲。”

陳新月輕輕點頭:“我也怕這些說詞是他們串通好的,可是之後我看到了證據,聊天和通話記錄,周大千提供的……周大千發現了他們的私情,並且收集下了證據。廖成龍的弟弟墜樓是在晚上,那時已經不是施工時間了,他前往那棟大樓其實是去跟陳玲玲私會的。大樓裏鋪著工人午休的床墊,很柔軟,他還帶了一瓶酒,這樣很有野趣,這些都是他們在聊天記錄裏說的。那天晚上,廖成龍作為司機開著車,周大千在後座上收到了一條消息,忽然就讓他開去那棟大樓。廖成龍心知不好,明白周大千是去捉奸的,等到了大樓底下,趕緊停好車,悄悄向他弟弟通風報信。”

秦宇聽到這,已經大概能猜到是墜樓怎麽回事了。

“他弟弟怕下樓跟周大千迎面撞上,於是往樓上躲,跟陳玲玲兩個人還是分開跑的。他弟弟可能那晚喝多了酒,也可能太驚慌了,忘記了大樓頂層還沒有修繕好,一腳踏空,然後整個人跌了下去。”

秦宇默默點了一下頭。誰的責任呢,是周大千捉奸造成的麽,是廖成龍報信造成的麽,若論責任,也只能怪他自己做錯了事。

陳新月視線低著,繼續說:“小兒子去世以後,廖開勇進城,了解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苦苦哀求周大千,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不要讓他的小兒子走了,還要背著奸夫的名稱,入土也無法瞑目。周大千對廖開勇避而不見,廖開勇也一直守在城裏沒走,直到一天晚上,他終於在茶館門口等到了周大千。那時候周大千剛剛跟我爸談完話,他指著我爸的背影說,我已經把出軌證據交給警察了,你有什麽事,去跟警察溝通。他其實是想擺脫廖開勇的糾纏,可是沒想到廖開勇一心只看重兒子身後名聲,那麽他想出的主意,就是把證據強行搶回來……”

陳新月言語頓住,隨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兀自笑了一下:“我一直想知道真相,可是我沒想到所謂的真相裏……我爸這麽無辜。”

秦宇長久靜默無言,陳新月低頭發了會呆,然後疲憊地靠在了沙發上。秦宇這時說:“不是說兇手主用左手?”

陳新月說:“廖開勇常年修理自行車,左右手都同樣有力氣。案件的調查結果裏,那柄扳手上只有廖開勇一個人的指紋。其實真相講明白,廖成龍也就沒有作案動機了,他是左撇子,只是巧合而已。再加上廖成龍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案發那天他兒子做心臟手術,手術一直進行到深夜,他始終陪在手術室外面,還簽了字,醫院都有記錄,昨晚在餐廳裏,他只是閉口沒講。”

秦宇輕微點頭,也明白了為什麽廖成龍聊到他弟的事情會臉色大變。因為他弟死得不光彩,他父親拼了命也要掩蓋真相,他又怎麽願意輕易講出來呢。

秦宇問:“半年前,警方為什麽不把真相告訴你?”

陳新月說:“當時周大千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警方,廖開勇殺人證據確鑿,已經足夠定罪了。陳玲玲出軌這件事,他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只有我爸知道真相。這半年以來,他作為線人,始終受到保護,真相就一直埋藏起來了。剛才周大千還對我說,他除了我爸,誰也不信任,如果不是我堅持追究,他是不願意說出實情的。”陳新月瞥開眼,笑了一下,“虛情假意,他只是不想惹火燒身罷了。”

隔了一會,她又開口了:“不過,事情還是有些蹊蹺的,我爸跟周大千見面那天,屬於交接行動,他身上是配槍的。但是被襲擊之後,那把槍丟了,當時廖開勇掏走了我爸身上所有的物品,卻並沒有那把槍。”

秦宇說:“夜裏被其他人撿走了?”

陳新月說:“作案現場在巷子裏,是監控死角,只在兩端有監控錄像。那裏距離三曲舞廳不遠,我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一次。那段巷子旁邊有一堵兩米高的墻,如果有人撿了槍,又翻墻跑掉了,是有可能的。警察在周圍搜查了很久,尤其調查附近的一些亂玩亂跑的孩子,但是始終也沒有找到。”

偌大的辦公室,每句話都蕩起空曠回響,陳新月望向微微泛亮的窗外,過了一會,說:“剛才,曹叔跟我說,這次反腐掃黑行動,我爸也追記一份功勞,還要讓我再次領獎。”說完她怔怔想了一會,忽然低了下頭,然後站了起來,“走吧。”

秦宇說:“現在?”

陳新月說:“對,我們走吧,不用他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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