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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旋轉舞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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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網咖的這條巷子走到頭,右拐能看到一片老小區,秦宇小時候的家就在那裏。小區八十年代建的,磚紅小樓最高五樓,他家住一樓,窗外帶個小院子,院裏種著西紅柿,小米辣椒,還有蔥蒜之類的。秦宇趴桌前寫作業的時候,經常有鄰居敲敲窗戶,想要討要兩顆新蒜,或者家裏炒菜缺蔥了。

秦宇按照母親囑咐的,讓他們盡管摘,有時跳出窗外,落在地上,跟鄰居說明,這邊兩棵蔥可以拔了,那邊的比較嫩,還可以再長幾天。

院裏緊挨窗戶底下砌了一片磚地,布置了一張木桌和兩條板凳,適合曬著太陽喝茶。但在秦宇僅存的印象裏,他爸秦明朗從不喝茶,只愛喝酒,還有偶爾下象棋。秦宇小學時候性格皮,坐不住,只喜歡跑跑鬧鬧的游戲,反而宋浩宇挺老實,來家裏玩時,陪他爸在院子裏下過兩次棋。

第一次是他爸手把手教宋浩宇象棋規則,第二次兩個人對弈,他爸讓了一車一馬一炮,兩人打了個平手。他爸難得露出幾絲笑臉,誇宋浩宇有潛力,還醉醺醺拍了拍他的頭頂,象棋這東西下完不算,回去要多琢磨,才能進步快。

宋浩宇回去乖乖琢磨了幾天,卻沒等到第三次對弈。期間夜裏,秦明朗醉死倒在街邊,等清早被人發現,身體早都硬了。他手裏死攥一只酒瓶,直挺挺的像根木頭。白酒潑了一身,他渾身都是酒味,但他可能沒有聞起來那麽醉。

那個時候,秦宇剛上小學二年級,他沒哭,他媽也沒哭。

後來秦宇慢慢才明白了,他沒哭,是因為沒那麽愛他爸。而母親沒哭,是因為恨他爸。在秦宇印象中,父親一直是個酒鬼,一張醉醺醺的嘴裏能說出什麽可信的話呢,就算說愛他,那也是鬼話。再往前推,在秦宇很小很小的時候,或許在秦宇還沒出生的時候,父親應該有好的時候吧,否則怎麽能娶到他媽呢。否則,在他鬼哭狼嚎醉倒在床上時,他媽怎麽能心甘情願一口一口餵他喝粥呢。

秦明朗死後,鄰居再也不來家裏摘菜了,院子裏大蔥長得半人高,結了一片白花花的蔥花,像是大顆大顆的蒲公英一樣。宋浩宇也幾乎不來家裏玩了,改成秦宇去他家裏蹭飯。那時候滿峰餃子館剛開業,舅舅舅媽在樓下忙得腳打後腦勺,秦宇領著宋浩宇進廚房,說,哥教你炒個西紅柿雞蛋怎麽樣。

宋浩宇說,哥,我想吃紅燒排骨。

秦宇說,你家不是有本菜譜麽,拿來咱們研究研究。

後來他們還真把紅燒排骨做出來了,做熟了,熟了就是好吃。站在竈臺前面啃排骨時,宋浩宇問,哥,姑父去世了,大姑也總是不在家,她去哪裏了。秦宇說,我媽啊,她要賬去了。宋浩宇問,要什麽賬?秦宇說,我爸的朋友,騙了我爸很多錢,我爸活著的時候沒要回來,我媽接著去要。

宋浩宇問,有多少啊?秦宇說,好多萬。

那個年代,對於兩個三年級的學生來說,萬元已經是巨款了。宋浩宇驚嘆,錢要回來了,你跟大姑就能過好日子了。秦宇說,錢要回來了,哥請你去飯店裏吃紅燒排骨。宋浩宇說不,哥,別亂花,錢要攢著。秦宇說,攢著幹嘛呀。宋浩宇啃著排骨想了半天,說,錢攢起來,然後大姑也開一家餃子館。

那時候趕上下崗潮,秦宇父母選擇相繼下崗,父親靠著一點積蓄跟朋友合夥做生意,母親在家帶孩子。現在父親去世了,母親如果能把賬要回來,將來作為本金做個生意,也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秦宇到底還是年紀小,居然還期待了一下將來。

如果能把賬要回來,就好了。如果那麽輕易就能把賬要清,如果日子能勉勉強強過下去,父親何至於天天酩酊大醉,消愁全借於酒,最後一了百了呢。

原來母親不是恨他爸,而是恨他爸沒眼光,交了個讓人死不瞑目的朋友。

夜裏的網吧也安靜了,安靜是相對的,是要靠襯托的。大廳裏劈裏啪啦敲著鍵盤,沙發那邊兩個陌生人鼾聲此起彼伏,秦宇點上根煙,打火機“喀噠”響那麽一下,就是極致的安靜。

從小經歷導致的,秦宇很少喝酒,尤其不碰白酒。煙酒這東西,缺了一邊,另一邊往往就得下狠勁。秦宇手指夾著根煙,在面前的電腦裏編輯郵件,按照通廣建築有限公司的招聘要求,把自己從頭到尾誇了一遍,簡直是條條符合,樣樣靠譜。之後他讀了一遍,覺得誇太過了,又把一些誇張的詞句修改了一下,例如將相關工作經驗豐富,改成了,有能力勝任這份工作。將一定能在工作崗位上發光發熱,改成了,樂意為公司效力。

之後他把郵件停留在編輯頁面上,沒有點發送,又開一個網頁,想看個電影,不知道看啥。游戲也早都不打了,虛擬世界裏爭個勝負,沒意義。秦宇松開鼠標,靠在沙發裏緩慢抽著煙,目光靜靜找上陳新月,他看她單薄的後背,柔軟的發絲,呼吸的起伏,這是獨一份的單向的打量。

從最開始,她坐在醫院門外,他站在遠處的黑路上。

她出現在沙發上,他停留在家門口。

到現在,她趴在身旁,疲憊地睡熟了。

他始終沒有看清的她的臉。秦宇瞇起眼,想象不到她任何的表情,只有淡漠的聲音,繃直的脊背,和明亮的、偶爾躲閃的大眼睛。

多好的小姑娘啊,聰明,漂亮,亭亭玉立。如果他是她家長,只會打心眼裏感到驕傲,必須要努力工作,多賺好多錢,給她買車買房,讓她不受任何一個臭小子欺負。疼她都來不及,何至於把她扔到這慌亂無措的大環境裏,直面危險重重的敵人,獨自造矛造盾,孤身一人抵擋這世間萬千洪流。

不該啊,這樣的家長都不該。無論殉不殉職,無論有何苦衷,撒手走了都是不該,都要受一輩子埋怨。孩子把你當成全部的牽掛,你就必須撐住了活下去。撐不住,傷害就都拋在身後了,走了就該被埋怨一輩子。

秦宇抽著煙手抖,閉眼慢慢吐氣,煙灰簌簌往下掉。

他想,都過去那麽久了,他媽都走七年了,他爸走了多久,十多年吧,算都算不清。遇到了陳新月,好多事,一下子又都想起來了。

真像他之前說的,真相沒搞清楚,就該受一輩子折磨。他已經這樣了,一輩子走不出去也認了,但是陳新月不行啊,他看不下去。他要幫她把真相搞清楚,他紮在一片遺憾的深淵裏,但是能推她走出來。

不是有個詞叫救贖麽,他倆能遇見,那就是命運如此安排好的。他能救她出來,他能把她贖出來。但凡他不是因為懦弱才存活下來的,但凡他的生命還有絲毫意義,那麽他倆遇見,就是他生命中發著光的那個節點。

秦宇又點了根煙。每個座位都配煙灰缸,他面前缸裏的煙屁股堆成了小山。

陳新月後半夜醒了,在網吧一般睡不踏實,能睡這麽久的,都是累的。秦宇餘光看見她臉上壓了道紅印,沒好意思點明,伸手把煙按滅了。陳新月卻說:“能給我來根麽。”

秦宇轉頭說:“你也抽?”

陳新月說:“抽。”秦宇不信,但還是把煙盒和火機都遞給她了。陳新月先按了兩下打火機,試了試火苗大小,然後小心翼翼點燃煙頭。她把煙放嘴裏,就含了那麽一下,根本沒過肺,然後將白花花的煙霧吐出來了。

秦宇點了下頭,把煙盒又收回去了。他自己沒再抽,就看著陳新月抽,然後問:“睡得還行?”

陳新月說:“我夢見自己在坐火車,硬座,我趴在那個小桌板上睡覺,車輪轟隆隆的很吵。醒來才發現,是網吧裏打游戲的聲音。”

秦宇說:“還做夢了,說明睡熟了。”

陳新月拿起礦泉水瓶喝水,然後說:“耽誤你回家了,你剛才也沒睡吧。”

秦宇說:“不差這一晚上。我剛才把應聘郵件寫好了,你看一眼,然後我就發了。”

陳新月湊頭過去,認認真真品讀一遍,然後說:“沒問題。”

秦宇說:“那我就發了。”他按下發送,屏幕上一只紙飛機“咻”地過去了,陳新月在旁邊說:“你寫得很好,你之前在論壇裏發的那篇求職帖子也寫挺好的,重點突出。”

秦宇說:“就是自誇,這還不容易麽。行,郵件發完了,然後只等通廣公司聯系我了。”

陳新月說:“你剛才問,到了公司需要調查什麽。”

秦宇說:“對啊,這你得跟我講清楚。為什麽說周大千是害你爸的兇手?”

陳新月往前坐了下:“我剛才總結出了三條。”

秦宇樂了:“還總結了?我以為你光補覺了。”

陳新月說:“我睡著之前就想好了。”

秦宇說:“你講吧,我認真聽。”

陳新月稍微頓了一下,開口說:“你主要需要調查三件事情。一個是周大千原名叫什麽,知道了他的原名,就能進一步摸清楚他的社會關系。”陳新月看了秦宇一眼,秦宇肯定地點了下頭,然後陳新月繼續說,“第二,你需要註意一名姓廖的工人……”

秦宇問:“只知道姓廖?不知道全名?”

陳新月說:“不知道,不過這個姓不常見,不容易重名。“

秦宇問:“那這個姓廖的人,跟周大千,或者跟你父親,都有什麽聯系?”

陳新月說:“去年冬天,也就是我爸犧牲前,跟的最後一個案子,是關於建築工地上的一場事故,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工人從高層樓板上掉下來了。那時我寒假在家,多少聽我爸提起過,工人施工的地方不是新樓,而是在給一棟老樓進行翻修,原先樓板的質量肯定有問題,要麽設計不合規,要麽是偷工減料了。工人墜樓並不是意外,是相當於被這棟危樓給害死了。”

秦宇微微點頭,陳新月繼續說:“死去的年輕工人姓廖,我記得,因為這個姓很少見。沒過幾天,這個案子就被壓了下去,算成了工傷賠償。但是我爸說,如果那棟樓真的有質量問題,會害死更多人的,於是申請繼續調查大樓的施工方。之後寒假結束,我就回去上學了,但是臨走頭天晚上,我聽到了我爸在客廳裏氣憤地打電話,不止一次提到了周大千這個名號,和他的建築公司等等一些關鍵字。”

“之後呢。”秦宇問。

“之後沒多久,我爸就出事了。兇手是一個剛從農村來到城裏的自行車修理工,接近五十歲。案件定的結果,是兇手躲在小路上拿扳手襲擊路人後腦,搶劫財物,不幸過失殺人,初犯。但是我不信,我在警局裏看到了當時的監控錄像,作案現場是監控死角,但是小路附近都有清晰的錄像。那個兇手明顯是奔著殺人的手法去的,緊握扳手,腳步幾乎沒有猶豫,下手之後他才慌了,先掉頭跑了,跑了很遠才又回來,掏走了我爸身上帶的所有物品。我認為殺人才是他的目的,拿走財物只是他掩蓋的手段。一個搶劫犯,怎麽可能會忘記把錢財帶走?”

秦宇說:“那這個人,跟你爸之前有仇麽?”

陳新月說:“這就是蹊蹺的地方,這個人跟我爸沒仇,反而還要感謝我爸。”

秦宇皺眉:“怎麽說?”

陳新月說:“這個兇手叫廖開勇,他的兒子,就是前些日子在工地上摔死的年輕工人。而我爸,當時正在暗中調查這件事情。”

秦宇:“那怎麽……”

陳新月說:“根據廖開勇的口供,警方認為他喪失兒子後,痛苦失常,尋求報覆,碰巧襲擊了與當時案件相關的警察。那天我爸穿著便裝,又是晚上,沒人能認出他的身份。但我認為不是的,一個痛失至親的人,怎麽能夠去謀害另一個人的至親呢?他初次犯案,又怎麽能夠下死狠手呢?擊打一下不行,還又狠狠地補了一下,他哪裏攢出來的力氣?

一定有蹊蹺,警方全都不信我的猜測,但我要繼續往下查。我在警局偷偷看到了廖開勇的檔案,然後去了一趟他的老家。之後我了解到,廖開勇有兩個兒子,都在城裏的建築公司打工,摔死的是他的小兒子,而他的大兒子兩年前結婚了,剛生下一個小孫子。小孫子患有先天心臟病,一直住在病房裏等著籌錢進行手術,先天心臟病,越早手術,治愈的概率越大……如果有人答應拿錢給他,那是能救命的。”

秦宇不再吭聲,看到陳新月手裏的煙燒完了,像是飛散的香灰一樣。她的雙手有些發抖,可是秦宇擡眼,看到她的神情格外堅定,帶著一種能夠說服自己的暢意。她的聲音也堅定,好像經過了無數的猜測固執的調查與漫長的思思慮慮之後,終於濾出了那唯一的可能。

“廖開勇的一個兒子死了,原因他未必清楚,但是他另一個兒子的命運,還在別人手裏拿捏著呢。這足以指使他不顧前因後果,去殺害一個警察。”

世間沒有狂亂無緒的報覆,一切因果都將環環扣死。僅剩唯一的兒子,靠錢續命的孫子,錢財的誘哄,權力的威嚇,才足以組成一個愚鈍的農村修理工舉起榔頭、以身獻祭的全部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入V,屆時雙更

這篇文大概三十多章,不算很長,細節很多,感謝你一路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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