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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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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裏暖風至梅雨歇,楚國軍隊集結完畢,楚子一身戰甲帶著人揮師北上。為了這一天,他謀劃了二十年,可是親眼看著敵我將士倒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裏一顫。

徐離文淵原以為自己只手便能護著天下,卻原來沒了莫問寸步難行。

那個瞬間徐離文淵忽然懂得了莫問一直以來的沈默。他一直以力量作為行走於世的方式,強大的外表撐起的不只是難以言表的過去,還有柔軟矛盾的心。

威風凜凜的楚子沖在首位帶著千軍萬馬踏過廣闊疆域上的每一寸土地。傷病阻不了他,哀呼阻不了他,世間無人能阻他。

五個月,楚人問鼎中原,不久後諸侯會盟各國稱臣。

當徐離文淵縱馬馳騁在鎬京官道上的時候,像極了當年莫問初回天涼時的意氣風發。那年他二十四歲,年輕的楚子就此開啟了楚國八百年的輝煌歷史。

他那麽風光那麽驕傲卻在班師回楚的路上咬了一口手下遞過來的桂花酥便淚流了滿臉。

他有恩於天下,卻獨獨負了那一人。

很快,原本空蕩蕩的後宮便添了許多人,無不嬌身點點惹人憐。但眼前過盡千帆高位上的人依舊巍然不動。

承慶殿裏的燈還是照常亮著,孤燈一亮便是一整晚。

直到有一天,一曲驚艷的折子戲名揚京都,有人試探著引薦了戲班入宮。沈默的帝王目不轉睛得聽完,然後走下高臺親手牽了一襲青衣出來。

自此以後承慶殿又熱鬧起來,空曠冰涼的大殿多了幾分煙火氣息。

徐離文淵總是懶懶散散地偎在榻上,手裏拿著幾頁紙一看就是一下午。

身著青衣的人總是在日暮黃昏時來,遞上新編的曲子,或者一碗剛煮的粥。

徐離文淵沒有接他遞來的碗,而是站起身來握住那人用紗布纏得嚴實的手,滿臉疼惜地問,疼嗎?

“只是小傷,不礙事。讓王上憂心了。”

“都三日了傷口還不見好,怎麽能說是小傷。以後不準你進廚房,更不能舞刀弄劍。”

那人楞住,不明白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徐離文淵為什麽忽然生氣,一時間竟然無從答起。

徐離文淵看著他,忽然傾身上前把他抱進懷裏,低聲道,不要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兒。但凡你有絲毫閃失,你身邊的人都要陪葬的。說這話的時候他平平靜靜的,輕描淡寫的認真。

久違的被擁抱的感覺太溫暖,溫暖到讓人恍惚。雨郎扯起嘴角笑,然後看向被徐離文淵扔在地上的紙。或許上面有幕僚最新研究出來的怎麽處置新添國土的方法,但光線太暗他看不清地上的是通史古文還是邊疆急報。

或許無人在意那襲青衣濃重的油彩後有怎樣的面容,也無人在乎他戲文裏唱的前秦後庭包含了多少沈重,只是把折子戲唱進了王城唱進了帝王耳裏這一項,他就足夠了不起。

那是漢江滌蕩在中原大地數萬年,所經歷的冗長無聊的時光中少有的漣漪。

後來,他就不唱了,輕輕斂了眉,對徐離文淵說,我是生長在梨園裏的戲子,自小便游走在王公貴族身邊,換了一身又一身戲服,化著一張又一張面具。縱使生來一副好嗓子我這樣的人又怎麽唱得出天高海闊呢?索性就不學了吧。

徐離文淵表情淡淡的,上前將人牽住,低聲說,好,都隨你。

但凡戲子出身,兒時經歷總是特別一致地帶著幾分哀。這樣的故事徐離文淵聽得多了,再聽不出什麽心意。但偏偏每個故事都能輕易說服他,讓高高在上的他生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感同身受來。

其實雨郎哪是什麽戲子,他也是一國之主啊,只不過沒有攻陷天下的雄才大略就被迫成為階下囚披上戲服為自己和子民謀出路。

他抱著滿腔恨意而來,他以為自己會懷著仇恨過一輩子,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殺了心上人的機會。直到他在承慶殿偏殿裏看到那些畫。墻上架子上桌案上,整個大殿滿滿當當的都是畫,畫裏面的,都是同一個人。

畫中人的樣貌與他有七分相似卻有騎馬射箭揮斥方遒之姿,渾然不像他。

揚越雖是小國,但他身為一國儲君且自幼愛畫,身邊匠人無數丹青妙手領略過無數,從未有哪一次如此讓人驚艷。

他看著畫中與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眉眼終於沈默下來,在寂寂長夜中沈默下來。

一顆想要力挽狂瀾將國家從萬裏泥濘中強拉出來的心有了片刻松懈。

他竟然會嫉妒。為了一個多情的絕情的靈魂而嫉妒。

雖然明知自己如此順利得進宮盡享那人溫柔必然有什麽原因,但當一切明晃晃地置於自己面前時,還是會感覺呼吸一滯。

他擡手輕輕撫過畫中人眉眼,不經意看到畫像旁邊一行小字,曉來夢見君,應是君相憶。

“看自己入迷了嗎?”身後傳來低沈的聲音,他回頭,手裏的畫被悄無聲息抽走。

他笑,迎上去幫那人把敞開的衣服系好,語氣溫柔地問,是我手腳粗魯驚醒了王上嗎?

徐離文淵順手攬著身邊人的腰肢溫溫吞吞往正殿走去。

“時辰不早了,朝鼓一響吵人得緊,趁現在殿下再多睡會兒吧。”他臉上笑容如舊,只是不動聲色地掙開了腰際的手。

徐離文淵迷迷糊糊地走在前面,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朝後揮揮手說,這大殿裏的東西隨便你處置,只是不要動那些畫,畢竟畫一幅很難……

大概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很孤獨,否則雨郎無法解釋眼前人忽然落寞的眼眸。

跟隨的腳步忽然一頓,他說,王上,你根本不適合深情。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站定,說,雖然蘭臺令的名頭你占著,一國之後的宮殿你用著,孤王手下的人也任你使喚,但雨郎,有什麽要求盡管告訴孤王,孤王不怕給的太多,只怕對你不夠好。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心中的鼓像是要被敲破了,最終,他鬼使神差道,我是揚越儲君,來你身邊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取你性命。

“孤王不在乎。”

“也是,王上只在乎我這張臉,因為我像他。”

徐離文淵什麽都沒說,只手腳僵硬地爬上榻去,轉身朝著墻睡了。

雨郎進宮第十年楚子下了封後的詔令,朝臣面面相覷著不敢說話。最終是李元子站出來輕聲提醒了一句,王上,太後娘娘身死剛剛兩年,今年還處在國喪期間。

徐離文淵什麽都沒說揮袖走開,但詔令不改。

帝王大婚天涼城中十五日不夜。沿城四十裏,燈鋪如白晝。

那一日,新封的虎噬軍小將騎著高頭大馬代他去接親。馬蹄聲聲道盡夢碎酒醒。

徐離文淵就這樣引著王後的轎子進了重玄門,玄武門,走過紫宸殿,宣政殿,承慶殿,一路走向含元殿。

經風一吹,路旁嫣鳩花落了,艷麗奪目,到處都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模樣。

最終楚國的後位上還是坐了一個男人,只不過與莫問無關。民謠話本裏盛傳的,也將是另一個故事。

自此以後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徐離文淵的夢境卻越來越不安穩,他總是沈沈睡去又茫茫醒來,然後就開始望著虛空發呆,嘴裏不停念著,你說你要還我一個完完整整的楚國,還我一朝盛世,但王叔,有你的楚國才有靈魂。

夢裏,昏黃的燭光下,莫問站在他身側,眉頭緊蹙地看著他批奏折。

他問,有何不妥?

莫問一本正經地發脾氣,說,此人妄議後宮事務,當貶。

他轉身,環抱住自家皇叔的腿,哄道,王叔說貶自然當貶。

莫問想笑,眸子卻忽然灰暗下來,他說,辰風,我沒想過要擾亂朝堂。

徐離文淵一楞,眼淚撲棱撲棱往下掉,他說,我信,我信啊。

時至今日他願意用一切去彌補自己犯下的錯,就像他曾真真切切地告訴過莫問,最難交托的不是感情,是信任。

他想到了他們之間的一萬種結局,獨獨沒有想到是這一種:若是王叔當初奪了這王位就好了,若是孤王當初隨他入山從此不問世事就好了,若是……明明都還來得及。

“下輩子,我不做楚子了,不要這身不由己。”

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多年之後的幡然醒悟總是來得太晚,晚得超過了保質的時限。就像端著一碗熱過的湯,失了滋味的初衷。

第二日醒來時徐離文淵臉上滿是風幹的淚痕,他撐起身子看著空蕩蕩的大殿,口中念叨著,是,好夢啊。

他出生就被立為公子,被無數人明裏暗裏地算計著,從此便噩夢纏身再沒好好睡過。以往總是很快就醒,醒來一身冷汗。而這一次,是沈溺在夢中不願醒來,淚流了滿臉。

只有在夢裏才能看到他幾乎就要忘記的臉。那是徐離文淵的全部啊,必須深刻記住才能聊以打發餘生。

猶記得,那年三月楊花飛,他來,來時一襲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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