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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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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中的人一早就在承慶殿前守著了等辰時一到徐離文淵去了前朝暗處的人才現身。

莫問那時候正半趴在桌前,反反覆覆地嘗試卻連一支筆都握不住。原本握劍牽馬的手失了最後一點用處。

來人顯然是事先做過調查的,進了門直奔莫問而去隨手塞了一塊破布就把人帶走了。他原本是征戰天下的大將軍,一人一馬便能退敵千裏,如今被人綁著卻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消失得無聲無息。

後門裏幾個人擡著莫問腳步匆匆地朝宗正寺而去,前門裏一身華服的太後正一步一步走上高階來。

下朝的鐘響了三聲,身旁的宮女腳步一頓,脫口而出問,娘娘,您不怕嗎?

“王上也說了是削爵囚禁,哀家不過是幫他做了最後一步罷了。”

錦衣華服的女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承慶殿裏等著自己的孩子回來。人聲漸漸清晰起來,楚子的儀仗越來越近,她最後一次伸手整了整發冠,然後收了動作等著接受質問。

徐離文淵邁進大殿看到自己母後臉色沈了下來側頭看了一眼吳繼周。吳繼周小跑著走進內殿,再出來的時候臉色就變成了灰白色。

“母後,楚宮雖大卻未必能藏住人啊,王叔身上的藥效過了會有什麽後果您知道嗎?”

“哀家沒打算瞞著你,他人在宗正寺。”

話音剛落徐離文淵半點遲疑都沒有轉身就要走。

“辰風。”

母子一場她卻只在有事的時候稱呼孩子的小字,一出口,無比生疏。

“哀家不了解你和他之間究竟是什麽情分,也從來都沒打算去了解。哀家只告訴你,今日你若邁出承慶殿一步明天的楚子就是別人。”

徐離文淵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邁步,卻踩住了自己的衣擺,跌下高階來。他揮開跟上來的吳繼周,口中喃喃著,太液池裏嫣鳩開了,孤王去看看。

莫問被囚進了宗正寺一切卻平平靜靜的,就像無事發生。

七年了,從先王駕崩莫問帶兵回城到如今已經七年了。威懾朝政的將軍如多人之願終於成了階下囚,太後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會有些恍惚,恍惚間就像回到二十年前,寵冠後宮的賢妃娘娘微微笑著讓進宮問安的命婦起身。在她身旁,站著一個軟軟糯糯團子一般的小孩兒。

那日經過落雲宮舊址太後突然胸口抽痛,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只覺手腳冰涼一直涼到心頭。

宗正寺裏,莫問第無數次提氣嘗試掙脫手上的鐐銬,可是沒能成功。如今,他連看守嬤嬤的鞭子都躲不過了。

看到他衣衫單薄破碎垂目盯著墻角發呆的時候太後整個人一震。良久,她緩步踱過去,對著門外說,天下雖大,哀家與皇帝的容身之處卻只有後宮這一尺平方,所以拼命也要守著,王爺,你明白嗎?

頓了頓,她又說,算了,你不容易懂的。

莫問靠墻坐著,一句話都沒有雙目緊閉一副痛苦神色。

李景華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吃飯,聞言驀得起身帶翻了桌邊的湯。

身旁站著共事了多年的同僚和虎噬軍舊部,等著他一聲令下就沖進宮去。但李景華那天卻一個人進了宮。

站在曾經走過無數次的千石階前,望著長階盡頭支撐整個承慶殿的柱子,看著上面飛羽鑲金的鳳凰,李景華掠衫跪了下去。他就這麽一步步的,走向他效忠了半生的君王。膿血從皮肉裏滲出來浸透裏褲,打濕了白袍。每往上一階,膝蓋上都會傳來鉆心的痛,可帝國的少卿沒有停下片刻,只有雙眉皺在一起,深了些,又深了些。

他想站到楚子面前親口對他說宗正寺人多手雜想要莫問死的人又多,稍有疏忽就是無法挽回的後果,即便他明知宮中的規矩徐離文淵知道的不會比他少。

吳繼周從殿內出來,低聲道,王上正睡著,您請回吧。

“那就請阿翁等王上醒來的時候通報一聲。”

吳繼周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欲言又止道,李大人,無論他們之間有什麽樣的結局都沒有其他人的位置,您明白嗎?

“我只是想救他,將軍心裏的人是誰都沒關系。”

那日李景華毀了自己雙膝只求一個面聖的機會,但他最終沒能等到徐離文淵來見他。來的是一個宮女,端著一碗藥顫顫巍巍一步三停地走到他身前,低聲道,大人,這是王上賜藥。

李景華盯著那碗黑乎乎的湯笑了一下然後接過一飲而盡。

宮女看到他蒼白著臉將那黑色的藥物喝完驚叫了一聲轉身跑走了。李景華安安靜靜地跪在高階上等著死亡來臨。可是黑白無常好像出門不在家,直到黃昏他還是神志清醒。他站起身來,沿著原路往回走。

馬夫在正陽門外接他,看到他出來慌忙迎上來。

“你去......你......”

話語落地,只有氣音。李景華楞了一下無聲大笑起來。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在地上。能言善辯,憑一張嘴就能退敵的他,如今卻失了喉嚨,再不能開口說一句話。

最寶貴的東西丟了但他那時候並不感到多麽悲傷,只是一心擔心莫問。沒想到的是,會一語成讖。

莫問在牢中的第五日等來了第一個想要送他上路的人。

那女孩輕車熟路地靠近他,用繩子將人綁了個結結實實。拿著小刀走近的時候她低頭看了一眼莫問的眼睛,說,你可以呼喊求救,我想聽。

莫問擡眸看她,面無表情地沈默著。

女孩兒是暗夜的女兒一襲黑袍從暗夜裏來,嬌小可愛又心狠手辣。她像個屠夫那樣拿著小刀一點一點挑掉了莫問的腳筋又從身後拿出錘子來敲碎了莫問的膝蓋。

等到一切做完她用帶著血的手輕輕摸了一下莫問的臉,低聲問,我又沒堵你的嘴你為什麽不喊?

莫問的發帶開了,一頭長發散了一地,混著鮮血粘在身上臉上。他撐著額頭轉了一下臉,輕聲道,如果反抗有用,我不會落到今天的地步。

女孩兒平平靜靜地看著他,眼淚落到地上粘上了扔在一旁的錘子。她說,你一定在想我是奉了誰的命令過來殺你吧。你猜錯了,我沒有奉任何人的命令,是我自己想殺你。

莫問扯著嘴角想扯出一個笑容來安慰受了驚嚇的她,他忘了自己臉上沾著血,看上去猙獰可怖。

女孩兒抹了一下眼淚,說,我聽過你的,小時候就聽過你的故事。聽聞你在關外屢立軍功建了一座座將軍冢一步步成為戰神。你那麽優秀那麽光芒萬丈,以至於後來屠城的時候我都不覺得你有錯。可是你卻殺了我父親。他縱兵強搶致人身死我認,可當初虎噬軍進城時你的副將砸了兩家當鋪求一柄利刃,你知道不也沒說什麽嗎?我恨的不是你因為父親強搶百姓將其杖斃,我恨的是,不公平。

疼痛一陣陣襲來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疼,莫問閉著雙眼躺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女孩兒看了他一眼,轉身撞在了墻上。

徐離文淵來看他的時候莫問的傷口已經結了痂,他靠墻坐著將茅草遮在腿上。眼前人看著他滿目哀傷地說,告訴我,是誰給你傳了那封信。只要你說,就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你說了,孤王帶你出去,孤王養你後半生。

他想的是天下人的看法,而不是眼前人的生死,時至今日,他還在利用他。

莫問望著他,平平靜靜道,不重要了。是誰都不重要了。

“落雲宮前梨花開了,王叔,你能回來我身邊嗎?哪怕如當初那樣不情不願的,哪怕總是我追在你身後跑。王叔,這次我不會放手了,一定不會了。”

窗外撲棱棱飛過幾只烏鴉,莫問背倚著冰冷的牢房,透過狹小的窗戶擡頭去看,輕飄飄道,回不去了。

徐離文淵生來就該是天子,他懂得作為一個帝王不僅要隱忍克制還要不擇手段。所以從一開始便步步為營,如此才有了後來的環環入扣。

本來就是一場大戲,偏偏有人認真了。

事實上莫問最怕的不是背對著天下去靠近一個人也不是餘生都要守著這具殘缺的軀體過活。他怕的是,徐離文淵不是真的愛他。

最難交托的不是感情是信任。這是徐離文淵反反覆覆告訴他的。正如聖祖當年曾經承諾賢妃,要給她全天下女人都羨慕的幸福。可是後來他沒有絲毫猶豫就相信了別人的挑撥,親手把心上人推進了地獄。

那夜,莫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有綿綿情誼,但更多的,是鐵馬冰河。那是他為他踏平的戰場,是他為他打的天下,是他為他半生戎馬。

人在預感到危險的時候都會做點什麽讓這世界銘記自己。而莫問不是,他用盡力氣壓抑了自己的情緒,就像這麽多年別人都用力發光發熱,他卻小心翼翼地將搖搖晃晃的心靈之火攏回來,照亮自己。

所以這麽多年周全四方無人理解無人陪伴。罷了,不過是傷痛自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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