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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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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涼地處偏南,天氣常暖又四季分明。

過了冬天長安街上的坊市就開了,關口上來來往往的都是商人。

那日從城門歸來有人擋在路中央將馬車攔下,李景華攏著大氅從車上下來,看著來人,問,何事?

“李大人,草民是街上賣藥的,聽聞您高價懸賞能治咳疾的大夫,我去府上拜訪過,但是不得見,故而出此下策。”

那人昂首站在馬前,一身長衫洗得發白卻幹凈整潔。李景華接過藥包走回車上,說,若有功效來日重賞。

那藥包送去驗過毒之後就被送進了成王府裏。李景華想的是死馬當活馬醫雖然鄉野村醫的方子有用的幾率很小但總比沒有要強。不曾想第二日王府裏就來人說請李少卿告知是哪家大夫。

頑疾終於見好,李景華忍不住嘴角上揚的同時卻發現自己沒有留下那人的地址。

城裏的藥鋪都找遍了也不見那人的身影。就在眾人愁眉不展的時候院外忽然傳來敲門聲,開門,只有一個藥包放在石階上。拿起來,下面還有一張藥方。

那天之後李府裏看門的人忽然就增加了,眾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等著那大夫再次露面,可他再也沒來過。

李景華搖搖頭說,算了,既然是主動找上門來想必是有所圖謀。目的未達他總會再來。

他隨口一說卻很快應驗。第二次見面是在廟裏,李景華覺得面前的人有幾分眼熟,想了一下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擦身而過的時候李景華將人叫住,問,是你嗎?

“如果大人是問那次當街攔車的人,是我。”

那天李景華才知道自己差點錯過一個神醫。

他說他叫林淵,世代習武,行醫只是副業。至於為什麽對成王府裏的情況那麽了解,他只說醫者仁心胸懷萬物。

這樣的話放在常人眼裏或許也說得通,但李景華不一樣,他八歲就進了公子府成了幕僚半生都在謀算計劃,怎會輕易相信突如其來的好意。

“大人,其實我們經常見面的,我每日回家都會經過廟裏,時常能看到你。我還知道大人月月都來廟裏求簽。”

李景華微微頷首沒說什麽。當日他出了寺廟沒有下山,而是轉了個彎跟著林淵回了家。越往上走山上越空曠人煙越稀,轉了個彎之後豁然開朗,入目之處梨樹密密層層,漫山遍野的都是梨花。

林淵進了院子先是走到開得最盛的那棵樹下在上面系了一根紅絲帶,然後轉身進了屋子燒了飯溫了茶,半晌後走到門邊說,寒舍簡陋,慢待李大人了。

李景華從樹後走出來,低聲道,我們開門見山吧,是誰派你來,鄭國?秦國?還是朝中哪位大臣?

“我孤家寡人一無所求無人能讓我為其賣命。”

“二十年前你在永樂宮中當差後無端消失,你如何解釋?”

林淵站在樹下,眉目哀傷,很久很久,他說,我是罪人。

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落雲宮中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麽,容極一時的賢妃娘娘膝下的孩子究竟應該姓什麽是整個大楚的懸案,眾人找了二十年找不到的真相,那天李景華全部得到了答案。

二十年前林淵是落雲宮中的侍衛,每日裏守在宮門前遠遠地看著那傳說中一顧傾城的女子。楚子每日都來,不論下朝多晚都來,就連宿在其他宮中也會在半夜裏來。林淵以為楚子不會缺席落雲宮中的每個夜晚,直到外面張燈結彩建起了長樂宮。

那天楚子封後,一向溫柔乖順的賢妃喝了很多酒,赤著腳跑出大殿要去祝賀。

林淵如往常一樣守在宮門前將傷心的女人攔下,縱著她哭倒在自己懷裏。

情之所至,一晌貪歡。

那晚之後林淵就從楚宮中消失了。一個侍衛消失原本也不算大事兒,沒多久大家就都忘了,直到四年之後皇後上報說賢妃與人私通。

“那時候我在關外,得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往回趕。我跑死了八匹馬,最終在宮中處理罪人的亂葬崗找到了她的屍身。”這麽說的時候,林淵擡頭望著眼前的梨樹,上面的紅綢帶正迎著風輕輕飄。

樹下葬著他愛慕了一生卻從未得到的女人。他們有共同的孩子,卻從未並肩站在一起過,就連情意都名不正言不順。

李景華蹙著眉看他,半晌,問道,你有一萬個現身的機會,但你選了逃避罪責,都到如今了,怎麽又忽然出現?

“我沒想過要和王爺如何,只是不忍看著他受病痛折磨一日比一日消瘦。”

李景華一臉漠然得看著他,說,不論怎樣你都是罪人,逃得了一場活剮卻逃不過日日煎熬。你欠他二十年難以言說的怨懟,欠他趴在母親肩上痛哭的勇氣。

林淵站著不動,倒茶的手卻無端抖了一下,滾燙的熱水倒在手上,指端瞬間紅了。他下意識地用拇指摸了一下,然後將燙傷的手藏到了身後。

“是。”他說。

後來,莫問就從李景華口中聽說了寺廟後面漫山遍野開著梨花,裏面住著一個醫術很好的人。

他將真相全部隱去只隨口一提點到皮毛。

平日裏對細枝末節最不上心的莫問那次卻鬼使神差得記住了這件事兒。

莫問出現在山上的時候林淵站在當場楞了很久。

樹下的人對他的過激反應表示奇怪,邁步走上前來,說,聽聞那張方子和那幾包藥是您的。我今日帶了銀錢來,請收下。

林淵站著,整個人在哭和笑的邊緣徘徊了半晌,最終清了清嗓子,說,王爺大駕光臨是看得起我,怎麽還帶著錢來。

說著,卻將那錢袋接過了。

不得不承認的是,很多時候各人間的悲歡都是不相通的,就連意義都不同。

莫問對於林淵來說是想一起過元宵過清明過中秋的人,而林淵對於莫問而言只是一個從未謀面的大夫。

就連今日的見面都是莫問閑著才造就的偶然。

正午時分,林淵從地窖裏拿出兩壇梨花釀來擺上桌。他說,好多年前我在落雲宮中當差,這是賢妃娘娘賜給我的。本來準備帶著它下葬,既然王爺來了,便嘗嘗吧。

成王府富可敵國,什麽樣的酒水都有。但不得不說,這是份兒大禮。否則莫問無法解釋為什麽會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濕了眼眶。

話到此處就停了,林淵再沒往下說莫問也永遠不會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生父親。

他們父子一場緣分卻淺薄到一生只見一次,只這一次還是以陌生人的身份。

那天之後沒多久宮中就來了人。莫問迎著陽春三月的暖意進宮。

太後說,明容,你日日閑著虎噬軍卻忙,就不要讓楊天住在你府中了吧,互相叨擾總歸不好。

莫問頷首盯著大殿的地板,接話道,我從小就聽話,皇嫂有什麽可以明說的。比如一個將領肆無忌憚出入權臣家裏成何體統。

太後臉色一僵,手上轉佛珠的動作滯了一下,然後說,揮師北上的消息想必你也聽說了,你是帶兵的人,又容易影響士氣,這些日子就不要出府了,影響了大局得不償失。

說是規勸實則下令,莫問被囚禁了。與囚犯唯一的區別在於他是被困在自己府上。徐離文淵那時候正從門外進來,聞言,朗聲道,王叔總是這麽乖順嗎?既然如此不如將邊疆幾座城池的防禦布圖畫給孤王好不好?

“軍中有畫師繪的,微臣不敢擾亂視線。”

徐離文淵扯了一下嘴角,說,可是軍中的圖大多是皮制,拿得近了總覺得有奇怪的味道。

莫問平靜地看了他很久,然後說,好。

小廚房裏新研制了點心,徐離文淵原本是來討母後歡心的,沒想到莫問也在,於是順路就拉著人吃了很多。回承慶殿的時候還不忘讓宮女多準備一盒讓莫問帶回去。

他還是那麽熱衷於點心,卻早已不是那個會在兵荒馬亂的街頭,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堅持買桂花糕的少年。

“王叔,李少卿上奏說其體弱不能繼續擔當少卿之職自請歸鄉,你怎麽看?”

“朝堂之事王上一人決斷何須問別人。”

“說得好,還是你了解我。孤王怎麽會無端放他歸鄉?他手中握著大楚多少命脈不說,單單他想接近你這一項我就已經容不下他。”

“所以又何必問我,仇恨比我重要,天下比我重要,皇嫂的一句話都比我重要。王上,這就是你口口聲聲承諾的愛我。”頓了頓,他又說,很多人一生都在追求所謂身心相托的愛情,我不一樣,我四歲那年就一無所有了,此後握在手裏的一切皆是上蒼饋贈,要是哪天上蒼不開心了要收走我也無話可說。別人娶妻納妾兒女雙全的幸福,我不羨慕。

徐離文淵站在原地看著莫問走下高階一步一步離他遠去,只覺得眼前起了霧,江山都變成了灰白。

他以為只要自己還在這個位置上,只要自己不放手就永遠到不了最後,哪怕糾纏著也是延續。他不知道的是,有些話說著說著就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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