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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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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應渺一生放蕩不羈,九歲的時候就執著一柄劍號稱打遍邊境無敵手,被莫問兩招將武器擊落之後就心甘情願跟在了莫問身邊,這麽多年一直死心塌地。他五歲上馬七歲上陣十五歲隨著莫問深入敵營生擒敵將大敗十幾萬敵軍造了周朝歷史上最大的將軍冢。如今他死了,全軍縞素萬民慟哭,流傳於世的寶劍落月作陪。

他總是說要和莫問一起回塞北。但其實,塞北只是他的家,而莫問的故鄉,在天涼。

莫問扶靈送他最後一程,全程沈默著,一滴眼淚都沒掉,卻在忘記吃晚飯之後半夜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想起來那個總是對吃東西很執著的人來,然後對著長夜失聲道:我為什麽沒在你頸間拴個鈴鐺,弄丟了你都未曾感到有所亡失。

他什麽也沒想,只是覺得自己信錯了人。他是孤兒,無父無母,好不容易嘗試著敞開胸懷去接受一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人卻沒想到這個人會在轉身之後就對他唯一的朋友下手。

他差點就要信了,只差一點點就相信了自己用了二十年去恨的徐離一族中出了一個願意愛他的人。沒想到到頭來還是虛妄。

鄭楚邊境戰況膠著情勢瞬息萬變,收編了蘇應渺帶回來的十萬人之後虎蝕軍人數大增,這個隊伍日夜操練下已經擰成一把蠢蠢欲動的刀,非血祭不能安撫。偏偏這樣一個虎狼之師卻選擇了按兵不動,盤踞於邊境與元氣大傷的周軍遙遙對望。

城外就是整裝待發的敵人雙方劍拔弩張,但城內卻沒有什麽緊張氣氛,城裏開了夜市,整日裏熱鬧得像是過年一樣。

京中已經半年沒收到邊疆任何奏報,有些事情在潛移默化中已經開始不可控。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千裏不留行,驛差將信送來的時候雙腳已經凍爛了,膿瘡被鞋襪擠破染的到處是膿水。莫問接過那薄薄的一張紙後命人將驛差帶下去好生照顧。

信上只有一行字,聽聞蘇將軍為國捐軀,孤王已將其追封為上將軍,愛卿勿要過分悲痛。

迢迢萬裏送來的信上面寥寥幾個字,就是這寥寥幾字下卻滿是猶疑和試探。

他們以前不這樣的,蘇應渺身死之前他們常常來信,往往回信還沒送到天涼下一封就收到了。在信裏,徐離文淵會叫他莫卿,叫他明容,用娟秀的小字將紙上所有空白填滿。

那時候他們濃情蜜意,與今日間,天差地別。

那場雪化盡是在十二月,是一年中最冷的隆冬。那天晚上莫問清點了一萬兵馬,趁夜帶出宣城直奔天涼而去。

重華殿裏,探子跪在一旁抖抖索索地說,莫將軍帶兵回來了。

徐離文淵坐在上位,微微嘆了一口氣,說,當年他自信五千人馬就能拿下天涼城,這次帶了一萬想必是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四年了,舊事重演,就像一個輪回。

李元子在一旁焦躁地走來走去,問,為什麽不調兵不求援?坐在這兒大眼瞪小眼事情就能解決了嗎?

“因為莫卿對於楚國的士兵來說是圖騰式的信仰,無人會背叛他。且這次是孤王心生疑慮才導致蘇將軍無辜身死。是我欠他,無所謂以江山作賠。”

“以江山作賠?王上,你手裏握的是天下,一步踏錯多少人跟著你流血喪命,你當這是過家家的游戲嗎?”

徐離文淵撐著額頭坐在上位,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麽。

長袖下,李景華微微握了握拳,沈默了半晌然後開口說,王上若是不怕真的得罪了周天子,臣有一計。

莫問到的時候,在城下遠遠地就看見城門上掛著一個人頭,鮮血順著碗大的傷口不斷往下滴。

陰沈沈的天空下,鮮血染上大地。

莫問一勒馬頭停住,望著城墻上的告示呆了半晌。

“此為通敵叛國的奸細,今日懸於城門以警醒我大楚子民。”告示上如是說。

韓少卿是必死的,只是沒想到有人比莫問先一步動了手。那麽,他幕後之主呢?

莫問這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見城門開了,身材修長的少年在風口上站著,一身白衫,長發如瀑。不知怎麽莫問第一眼註意到的不是眼前人又長高了眉宇間淩厲氣場難掩。他第一眼註意到的是少年頭上銀色的發冠,束著他一頭青絲冷傲孤絕。

徐離文淵緩步走近,停在離莫問的馬頭還有一米的位置,淺淺地笑了一下,說,你回來了。回來就好,也省了我整日間依著門庭望。

他笑得那麽自然,以至於莫問看得癡了,冰封的心一瞬間就塌得不成樣子。他捂住眼睛靜默了半晌,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徐離文淵問,你怎麽解釋?

“那韓氏少卿偷了孤王的金牌以此作為信物接近蘇將軍以至於釀成今日大禍。明容,你若相信,以上就是我的解釋,你若不信,這性命,這江山就當孤王還給蘇將軍的。”

李景華在徐離文淵身後站著,弓著身子深深鞠了一躬。他說,莫將軍手握幾十萬虎蝕軍握著大楚的命脈,一直以來選擇權都在你手裏。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我不多說什麽,只希望莫將軍做了決定之後不會後悔,面對著既定結局不會日日心如刀絞。

他低著頭不敢去看眼前黑壓壓的人馬,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難過,眼前這苦肉計是他的主意,他作為十二少卿之首作為一個幕僚騙過的人沒有八千也有一萬了,不知道這次為什麽如此強烈地心悸。

凜風吹過來揚起兩鬢的碎發,成就了三張不一樣的堅毅臉譜。不久前,將軍府裏的秋宴上還是四個人,還有一個不管什麽時候總能說幾句賴皮話的蘇應渺。

不知怎麽,就變成了今日情景。

莫問看著徐離文淵沈默了很久然後忽然調轉馬頭沖破身後的列隊向前狂奔而去。

帶兵圍城是他對友情的忠誠,掉頭離開是他發現自己低估了對這份愛的期待。往往陷得更深的不是那個最開始說愛的人。

站在遠處的李元子看見圍在城門前的大軍後撤趕快出來扶住徐離文淵,一邊慶幸一邊向李景華投去了讚賞的目光,他說:都說李少卿心有七竅四海列國只此一人,我自恃才高以往只當那些是謠言,今後,我相信了。

在雙方都散盡以後李景華又在原地吹了很久冷風才想起來回城中去,邁步,不由得踉蹌。今日事若敗他會是徐離文淵身後第一個被針對的,落在那萬萬人手裏想必會是千刀萬剮的結局。今日事成他就又一次帶著大楚度過難關,百年後,史書上論及謀臣必然有他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不管是一次次去騙人還是以心思詭秘留名青史,沒有一件快樂事。

那天之後徐離文淵生了一場大病,病到整個楚宮裏壓抑非常,後庭裏都準備好辦國喪了。

那大概是整個楚宮都遭殃的一段日子。井然有序的表象下暗潮洶湧。宮人們在門外站著,心被高高揪起。

當日徐離文淵被送回來時臉色慘白就像一具沒了靈魂的空殼。整個承慶殿站滿了太醫依舊束手無策。

陸陸續續服食了十幾副藥,病榻上的人依舊不曾轉醒。強行餵下去的粥又盡數吐了出來,熱度也是壓下去又卷上來。

持續昏迷的那幾天中徐離文淵人生第一次夢到了自己的爺爺,那個傳說中帶著幾萬人滅庸國者。從未在親情裏受過委屈的他在夢中的大雨裏跪了一天一夜只為了見自己的爺爺一面。

後來發生了什麽他忘了,醒來後只記得一個身著黑袍的堅毅的背影還有那場大雨。在夢中他真的以為自己要困在那場雨中再也走不出來了。

太醫們看著他轉醒一邊用力擦額頭上的汗一邊問,王上,您有哪裏不舒服嗎?

徐離文淵四肢麻木得躺著,低聲道,還好,怎麽了?

“剛剛您轉醒之前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脈搏。能不能仔細回想一下什麽感受,也方便微臣等診斷病情。”

“忘了,只覺得腦袋很沈,至於病情,我困於夢魘很久了,就按一般的夢魘治吧。”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卻到底沒有說什麽,心有靈犀得沒有針對剛剛那無脈搏期多說什麽。

那天在城門前莫問帶兵圍城,逼宮這種事兒他都做出來了臨到最後卻連劍都沒舍得拔出來。他真的相信自己聽到的那番說辭嗎?不過是臨陣發現自己狠不下心了而已。

他沒堅定立場去問另一個人便也沒說。

徐離文淵本可以承認的,說了證明他是無意不說就是將除掉蘇應渺的主觀故意認了個徹徹底底。

明明還有無數種可能明明不該是這樣,不知道怎麽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徐離文淵在後宮病著,李景華拖著病弱的身子在前朝監國,站在首位回望群臣,他止不住得想,這一局,到底是誰贏了。

繼續向北的征途中,噠噠的馬蹄聲裏,莫問不知想起什麽,忽然說,敵軍狡詐,小黑死了,你要負責給我找一匹更好的馬。

跟在他身後的將領聞言驚恐得看向他。

耳畔呼呼風聲,身邊空空如也。莫問自己也意識到什麽,忽然噤聲。

蘇應渺離開以後,他不能與人一起練劍不能與人一起策馬,一起時總會想起另一個人的臉,然後說,你不及他。

此後的夢裏,總是有人乘風歸來。驚醒後卻發現身邊空寂,只能翻個身,覆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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