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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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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們在將軍府裏一夜安睡,而遙遠的北疆,硝煙滾滾。

兩天後驛差終於到了天涼,從王宮門口一路連滾帶爬地過來稟告。正值上朝百官都在,那驛差急急地跪下呈上一支烽火令,因為劇烈奔跑還在大力喘息著,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王上,兩日前百萬大軍臨我邊疆,號稱要滅楚。

“可看清楚了?戰旗上寫的是什麽?”

“周!”

一句話出口讓原本微微有些吵鬧的朝堂瞬間安靜下來。眾人收了漫不經心的表情屏息凝神看著徐離文淵,等著他做出決策——派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去議和,去認錯,跪下,擺出乖順的姿態來,說,我錯了,我錯了。

偌大的大廳裏泱泱數百人卻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落針。莫問回頭看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驛差,看到他尚在劇烈起伏的胸膛忽然有些心疼。他收回目光,然後左跨一步站出來,俯身,掠衫,端正跪下,口中緩緩道,戰爭一觸即發願王上準臣帶兵迎敵。

細雨斜來,落在他飛揚的發絲上。

徐離文淵無聲看著,看著他跪地,聽他說出請戰的話。一瞬間,莫名其妙的,心中竟然多了些對戰爭的厭惡來。

他問,眾愛卿可有其他解決方法?可退敵者賞銀萬輛,文官升至少卿武官封做將軍。

眾人沈默著,無一人出來發言,半晌,李景華在首位輕聲說了一句,沒用的,天子既然敢帶著隊伍跋山涉水過來就肯定不甘心無功而返。除了再次南遷迎戰是唯一的選擇。

徐離文淵在上位,看著他的左膀右臂沈默了很久。

恢宏的踐行宴上,莫問是主角卻仿佛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被眾人推擠著越來越遠離宴席的中央。

他站在人群後面,忽然想起些什麽,莫名有些難過,便偷偷從桌上拿了小小一杯梨花釀,藏在袖裏,走到無人的地方對著西北方向遙遙一敬。

“莫將軍。”吳繼周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平平靜靜得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莫問總覺得眼前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超脫俗世的氣質。不論外面發生了多大的事兒他始終都是這樣沒什麽表情的樣子,三分和藹七分淡然。

這淡然放在巍巍楚宮裏讓莫問隱約間覺得這江山塌不了,再往下就該是恢弘盛世。

臨近午後,酒盡席散,徐離文淵匆匆回到承慶殿,如願看到了莫問,松了一口氣道,我以為你會不辭而別。

莫問不語,遞上一杯醒酒茶。徐離文淵笑笑,賴皮得就著他的手喝下去。

莫問這才知道,他原本是沒怎麽醉的,剛剛眾人面前的沈默自持不是疲累,僅僅是興致缺缺而已。

不知何時,嬉笑全在臉上,對著莫問說只要你是楚人孤王就勢在必得的少年已經學會了把心思完美掩藏,面上撐得不動聲色。

莫問任由徐離文淵握著自己的手,身子斜倚在扶手上,柔聲道,又不是背著你去見什麽心心念念的別人。他說得太輕,表情上看不出一點點凝重來,仿佛即將以少敵多的人不是他。

“明容,我知道戰起之地民不聊生也知道被破之城屍橫遍野,我比誰都理解你想護著黎民百姓的心,但很多事兒不是迎戰就能解決的,泱泱楚國也不是只有你一個將軍,來日你若功大受群臣所疑我當如何自處?”徐離文淵傾身,半靠在莫問胸前。莫問伸手攬住他,給了他一個借力點。

“王上,我是個將軍而你口中所言皆是政客應該考慮的,若是有一天群臣聯名要我退讓,我就辭了這將軍一職入你後宮,你若厭我,我就回塞北去。”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在眾口難調的朝堂上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但他從來都懶得管。權柄之爭,他不屑。

莫問沒說清楚的是,只要你不擔心我對這江山虎視眈眈不擔心我對你有所圖,百官怎麽想都不要緊。他沒說是因為沒有必要,不來的沒必要憂心該來的怎麽擋都擋不住。

徐離文淵擡頭望進他的眼眸,企圖找到一點點猶疑不舍。但他沒有成功,那雙黑色的眼眸一如往常得平靜。

他甚至分不清楚莫問此刻表達對政客的不滿究竟是有意是還是無意。

莫問仰面靠著,燭光沿著徐離文淵發絲間隙傾瀉下來,他瞇起眼睛,看著身著赤色龍袍的人,不自覺漏了幾個呼吸。體內血液也禁不住升了幾個溫度,但話語出口卻沒那麽熱烈,他說,雖然你我同寢同袍立場終究還是不同,很多事情都無法深究。此刻我還能這樣看著你,就很好。

徐離文淵準備的一大堆勸說,在嗓子裏轉了幾個圈,然後咽回了肚子裏。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莫問身上爬下來,走向案幾,順手拿起一本奏折,嘴裏緩聲道,莫卿不知道我有多恨自己不曾陪在年少時的你身邊,不曾聽過你少年時的妄言。而今凝望你的眼睛,就像看著一座幽深的潭,無論如何努力地去望,看見的始終都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莫問沈默著,無從答起,大殿上一時間安靜下來。燭臺上的火焰輕輕搖曳,影子映在墻上明明滅滅。

年少時的自己,莫問用心去回想,神思越飄越遠,視線不經意間落在窗外的一輪圓月上。然後便在上面停留了很久。

他看著月亮多久,徐離文淵就看了他的側影多久,最終忍不住先開口道,去年送你出征那晚的月亮也是這麽亮。一直亮進了我心裏。

去年?莫問記不得了,只有一點點印象依稀記得那天下了很厚的雪。

一年,一年前的事情大多數人還記得清楚,提起來還能細細地數,而在莫問這裏,很多都已經是模糊的影子了。看似灑脫,卻也不過是步步走步步忘。

夜色漸濃,一隊侍衛打著燈經過殿外。

莫問回身,商量著說,宮門一會兒該下鑰了,我該走了。

徐離文淵有些發楞,然而搜腸刮肚都找不出一句挽留,便說,明日幾時啟程?過冬的棉衣夠不夠?

“天亮便走。”莫問隨口交代,轉身便往殿外走。

明容。徐離文淵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但這聲低喚還是脫口而出。

莫問腳步頓住,輕聲道,若我回不來了你便娶了晉國長公主吧。那日我們從晉國過她盯著你的背影眼睛都放光了。另一方面晉乃天子最看重的諸侯國,這樣一來想必他也不便再為難你。還有,周天子對你與對別人不同我一直都知道,但我希望不到最後關頭你不要對他低頭,這是我的私心。我沒在你這兒求過什麽,私心也不多,希望你能答應。

“說完了?”

“是,說完了。”

徐離文淵怪他沒有允下一定歸來的承諾,但這真的是莫問此刻最想說的話了。

“外面更深露重,讓人送……”話音未落,一襲玄衣的人已經走出了很遠。心頭瞬間湧上千萬句怒罵,卡在嗓子裏難以上下。但他試了很多次,始終沒能說出口。

長袖垂下,遮住了徐離文淵握緊的拳頭。

腳步剛剛踏出承慶殿,身後便傳來錚的一聲更漏聲響。莫問緊了緊衣衫,疾步走向宮門。

大理石鋪就的地板滲出絲絲涼意。從腳下一直升到發梢。莫問擡頭望向連綿的宮墻,忽覺今日的楚宮異常富麗堂皇。

回到府裏,蘇應渺不在,莫問一個人在院中練劍。原本就禿的枯枝梅很不幸變得更禿了。

兩套劍法練完莫問收劍準備回房間,轉身,忽然看到後院裏樹後閃過去一個影子。

“站住!”

蘇應渺頭都沒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自己房間躥去。利刃破空而來直直得紮在他面前的門扉上,他下意識吹了一下額前落下來的碎發慶幸自己沒受傷之後趕緊伸手往懷裏摸了一把剛剛打包好的烤鴨。

莫問從他身後走過來,問,幹什麽呢?鬼鬼祟祟的。

蘇應渺堅持不回頭,隨隨便便敷衍了一句,沒幹嘛呀,你今天怎麽回來了?要不是你忽然回來你以為我還用這樣偷偷摸摸的嗎?

莫問皺眉,低聲道,說實話。

蘇應渺撇著嘴,一點一點地轉過來,不情不願道,你,休想覬覦我的烤鴨。

莫問眨眨眼,強調說,明日我們出征,這次是強敵。

蘇應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邁步走進房間把烤鴨從懷裏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後才騰出時間來對莫問說,那又如何,帶著三千人逼退鄭國兩萬將士的你去哪了?我發現你真是越來越慫。

莫問走進來,善解人意地坐在離他的烤鴨較遠的地方,說,若是虎蝕軍每一個的個人素質都如此的話我自然就不擔心了,但事實不是。而且大規模戰役中個人的威力就顯得很薄弱,你是副將,什麽時候了還想著吃。

蘇應渺擋在莫問和烤鴨之間義正言辭道,你我放肆張揚多少年了,想玩兒了就隨手封一個將軍,你別告訴我你心裏忽然裝了所謂百姓,心就那麽大點裝那麽多人你也不嫌撐得慌。另外啊,我們兩個若是攜手入萬千軍中如入無人之境打不過就跑唄,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做了為國捐軀的準備,可不可笑?

莫問笑了一下,什麽都沒說回自己房間了。

蘇應渺說得其實沒錯,他以前就是那樣的,一毫一厘都不差。不知怎麽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他花了二十年成為虎蝕軍的明帥讓自己活得張狂肆意,三年而已,怎麽就崩塌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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