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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茫茫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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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君此言,大出阮慈意料,她不禁展袖自顧,愕然道,“我,我有了女孩兒的心思?”

要說她從來沒感覺自己是個小娘子,這話自然是假,但阮慈自認並未和孟令月一般,對誰傾心狂戀,便是要說什麽才上眉頭、又下心頭地惦記著誰,這也是沒有的事,通常來說,她最惦記的只是自己,其次便是身邊的玩伴親朋,如天錄、王盼盼等,可要說想和他們你儂我儂,卻實在從未動過這樣的念頭,甚至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十分滑稽。

此時將自己這一身翻來覆去地看著,暗道,“可我方才除了想起師尊以外,誰也沒想啊,便是師尊,也是因為他把我比成一只小豬,此事大大地冒犯了我。”

按說道祖是從不會錯的,但阮慈在青君面前卻並不拘束,直言道,“是嗎?可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呀,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得怪異新奇,但也沒有多麽向往。”

青君微微一笑,悠然道,“那便是我猜錯了,有什麽稀奇?我剛才這些話的確說得不好,便是對的,也不能對你言明。人這一輩子,最難得的便是情竇初開這些年那朦朧的感受,全由旁人來告訴你,旁人來教你,你以後會生出怨恨的。”

不知為何,阮慈在青君面前,總覺得和她十分親近,便是初次謀面,也並不畏懼,這番算來才是第四次見面,兩人這般坐著閑談,她便很是心滿意足,明知己身穿渡虛數而來,應該早日回返,但卻一點也不焦急,仿佛只盼著這一刻綿延得更久,她笑道,“原來道祖也會猜錯的麽?”

青君道,“道祖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便是我那主人也不能如此,更何況我呢?再說,我是青劍成道,生出靈識的那一刻,便已合道,我和你們這些有血有肉的修士,終究是不同的。”

她突地惆悵地嘆了口氣,“這些許不同,便是我這道祖,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她依舊身著華服,瞧著真實到了極致,半點也沒有東華劍一劍萬物生的霸氣威嚴,阮慈幾乎難以將二者聯系在一起,卻又深刻知道,眼前這倜儻風流的大姐姐,曾追因溯果,一劍滅殺宇宙中無盡修士,也曾借由她,隔著千秋萬載揮出一劍,令困於虛數之虛的另一名道祖,回到虛數之中,更是逃出了瑯嬛周天。雖然身在過去世,但卻依舊能布局將來,而即便是這樣近乎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的道祖,竟也有無法彌補的遺憾,竟也有羨慕凡人的時候?

和青君交談,一向是又輕松又費力,說到輕松,自然是青君可以讀出阮慈所有未盡言語,而費力之處,則是她要控制自己的思緒,不去尋思一些不願被勘破的事情。不過,阮慈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事,是不宜讓青君知道的,便只是憑自己心意喜好,任意而為。

“道祖當然也會羨慕凡人。”青君自然也讀出她的思緒,伏在抄手上微微一笑,“道祖和凡人,不都是宇宙造物麽?只有修煉到主君那般地步,新辟宇宙,證道永恒,不分過去將來,或許才能跳脫出宇宙尺度吧。但即便如此,主人也是由凡人開始,一步一步修煉到永恒境界。你以為道祖高高在上,無所不能,卻不知道,凡人才是宇宙之主,能夠證就第二道的道祖,全都是凡人合道。”

證第一道,便可稱為道祖,但阮慈知道,非得證第二道、第三道,才能有望締造屬於自己的新生宇宙,晉入永恒境。但要說只有人修,才有希望證第二道,這還是初次聽聞,不由微微一怔,大是好奇,追問道,“這卻又為何?”

青君指了指阮慈的腦袋,笑道,“答案便在你的小腦袋瓜子裏。”

阮慈大惑不解,正是細心思量,青君卻似又被她歪頭嘟嘴的樣子取悅,掩嘴輕笑起來,“難怪你那洞天師父,說你像一只小豬——”

她原來也把阮慈剛才的心聲讀到了,阮慈面孔一下燒紅了起來,不快道,“我這麽瘦瘦的,哪裏像豬了,我哪個動物都不像。”

青君笑個不住,阮慈憋了一會,也不禁跟著笑起來,又強為自己辯白道,“不是我小氣——你們這麽說,不外乎是要逗我,若我泰然處之,你們又有什麽趣兒呢?”

青君點頭道,“嗯,你說得很有道理,看似是我在逗你,其實是你在哄我,是這個意思麽?”

阮慈低聲嘀咕了幾句,也是自嘲笑了,心中更是松快了幾分,青君笑道,“終於開心了些,你這個小姑娘,這次來見我,又是為了什麽,心思這般沈郁?”

若說阮慈是為了什麽不開心,由頭可就太多了,綠玉明堂一事,她先後殺了二十多人,將一脈傳承攪得煙消雲散,連傅真人日前都死在瞿曇越手中,這消息還是李平彥送來的,要說後悔,倒是沒有,只是這無時無刻的殺戮,令她很是不喜,還沒有緩過來,又入夢見到靈遠,阮慈對靈遠坐化始終很難釋懷,她情願靈遠恨她,也要比此刻來得好些,還有那殘魂,這樣一世一世地輪回受苦,只是為了停留在這世上,也不知在等待什麽。這些所有生老病死、輪回之苦,令她如同背負數千斤的重擔,此時心中千回百轉,終於問道,“道祖,世上為何這麽多苦楚?為什麽人生之中,總是苦多樂少,每一日聽聞的,都是些叫人心裏不快的消息,放眼望去,過去將來,全是茫茫苦海,樂土不存?”

青君目註阮慈,神情似笑似嘆,伸手拂過阮慈瀏海,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又回到自己年紀,那華服也顯得略大了一些。

纖長手指,為她將鬢發理過,阮慈仰面望著青君,聽她從容言道,“這苦惱,便是我等永遠體會不到的情緒,你不忍見世間苦楚,可在我而言,世間一切,都不為苦,只是一種必然——若是苦少,樂便更少,這世上本就有苦,才有樂,沒有饑渴之苦,哪來飽食之樂?沒有沈淪之苦,哪來超脫之樂?”

“這世間的規矩,本就是苦多樂少,亦或者對你們凡人而言,世間便是如此,若無貪得,何來苦楚?便是因為人性最貪,是以對人而言,這世間總是苦多樂少,你想想,是這般道理嗎?若你生為一棵樹,所求極少,煩惱也是極少,但樂趣會因此變多麽?”

她仔細說來,耐心十足,便如同對弟子說法,阮慈心中那難以寧定的情緒,在青君輕輕話聲中,終於逐漸消散,她喃喃道,“我明白了,世上總是先有貪求,方有求不得的苦,才有求得之樂。若是人一生出來,便什麽都有了,一無所求,也就一無所樂。便是因為人出生時一無所有,世間便是求不得的苦,才有那偶然得到的歡樂。”

青君垂眸道,“你明白了,像我們這些先天道祖,一誕生便執掌一道,對我們而言,這世間予取予求,也就沒有一絲歡樂,更沒有攀登上境的力氣,唯有那無數凡人,輾轉苦海之中,沈淪輪回之內,心中有無窮無盡的欲求,更有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志——唯有這些凡人,才是宇宙氣運所鐘,萬千宇宙之中,最終證道永恒的寥寥數人,無不是凡人出身。”

“你對主君的道大不以為然,以為唯有凡人能夠轉世,對修士並不公平,實則你那只愛寵說得不錯,主君之道,才最是公平,在那無盡時數之中,這許多生靈,連一次入道的機緣都不會有,能夠開脈入道,已是天大機緣,便是中途而廢,也不應再搶奪他人的機會。若是修士可以轉世,那麽未入道的凡人,便連那一次機緣都不會再有,同樣都是一點靈性,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阮慈並非第一次聽人說起這般道理,只是青君所言,自然比王盼盼更有說服力一些,畢竟她親身經歷過舊日宇宙,那兩種道規並行的時日,只是她雖然知道這是有道理的,但想到靈遠、孟令月,還有那些只因一點隨意原因,便即死去的修士,心中依然很難接受,搖頭道,“道理或許是這樣,但我心裏依舊是不服這道理的。”

青君欣然笑道,“這便是你們人修令人艷羨之處,你們這些喜怒哀樂、貪嗔疑癡,你身在其中覺得苦惱,殊不知我們卻千方百計也求不得呢。”

她隨意指了指坐在亭子臺階上的少年,道,“你瞧他,我擬化出他之後,便將他扔在一座大天之中,讓他在俗世裏度過百年,才將他接回來,可他那一言一行,你還是覺得奇怪,一個在紅塵中打過滾,歷練過的修士,絕不該那樣說話,可他也只能裝到這一步了。”

那少年轉過頭來,對阮慈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像我們這樣的先天道祖,心中永遠都不會有真正的好惡,你心中滿是動搖,聞聽自己動情,便微微不悅,仿佛這是甚麽有害之物,於我們而言,這樣強烈的情緒,哪怕一絲,都是如獲至寶,從未體會。”

阮慈難以想象這樣毫無情緒的感覺,對她而言,問題只在於如何控制情緒,是以她也不怎麽控制,這種自誕生時起便沒有情感、予取予求的人生,聽來的確並不怎麽吸引人,她想了一會,也不知青君是怎樣的感覺,不由望向青君。

青君笑道,“秉道而生,護道而存,這便是我的感覺,萬千世界,無窮生靈,全是我的耳目,但所見所聞,對我毫無觸動,因為我是一柄劍,我並無心。”

她說得平靜,無喜無怒,“若是這般能夠永存,也似乎沒什麽不好,但可惜,宇宙有盡,不能證道永恒,便只能與宇宙共亡。”

阮慈從未想過宇宙也有滅亡的一日,這對她而言似乎太過遙遠,但她也知道,時間對道祖毫無意義,宇宙之亡,對道祖或許是遠在天邊,或許也迫在眉睫,她不由瞪大眼問道,“那,那該怎麽超脫呢?要證第二道,一定要人修出身嗎?”

“自是如此,”青君點頭道,“宇宙中最多的便是凡人,有許多大道,都是由凡人心念繁衍而出,凡人出生時一無所有,想要執掌一道,便是這般從無到有,追逐而來,無不經歷甘苦沈浮,萬般坎坷,是以他們對這宇宙之中的許多道理,體會得要比先天道祖更深刻得多。試想,我連真正的喜怒哀樂,都不知道是什麽感受,又如何去體察這由人而成的千百大道,對這宇宙的了解,又如何能夠細致入微?我從未體會過求道之苦,便也不會有求道之能,天數最是公平不過,你見過道友因情念而亡,便將情之一事,以為是洪水猛獸,我說你情竇初開,你羞赧不悅,仿佛我是取笑奚落。”

“你可知道,”青君將纖手搭上阮慈小手,望著阮慈雙眼,輕輕說道,“你這動情的機會,對我而言,是多麽寶貴,又是多麽的遙遠,多麽的難得。”

她雙眼騰起霧氣,輕聲說道,“啊,太一正在催促了,你該回去了,下回相會時,你又會給我帶來什麽樣的故事呢?”

阮慈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她很想辯白一番,說自己並未不悅,只是實在不知自己到底對誰動了什麽情,但在青君雲霧一般的雙眼中,話語便如同雨珠一般,灑落空中,無從拾取,不知何時,已騰空而起,華裳簇擁,往回飛去,思及此次一別,下次相見不知何日,還有許多疑問沒有解答,又生出濃濃不舍,雙臂向青君伸去,叫道,“青君——”

青君眼中,露出些許無奈,些許疼愛,這情緒便是裝的,也實在裝得很好,她笑著握住阮慈手臂,飄飛而起,陪她多留一瞬。環佩叮叮、仙顏皎皎,在阮慈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且放膽多愛一些,有什麽大不了。”

阮慈不意她突然靠近,轉頭驚望,耳垂卻是恰好撞入唇齒之間,叫青君玉齒咬了一口,她耳垂微微刺痛,輕呼出聲,青君亦是詫異松手,在阮慈震驚眼神中,撫了撫唇,眉眼彎彎,又笑了起來,揮手與阮慈作別。阮慈伸手還想抓住她,卻是觸之不及,眼前景色極速變換,不知何時,又回到毫光之中,逐漸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心中聽到‘嗒’的一聲,卻是入定之前,從道基之上滾落的一滴靈液,方才剛剛落入玉池。而那道基已是無聲無息之間,又凝實了一層,如今已是六層夯實,第七層築了一半,正是靈遠入寂之前的修為。

阮慈翻身坐起,手握心口,沈思半晌,之前那無形郁氣,已是一掃而空,但又多出許多思慮,她眉頭微皺,終於可以思索在夢境中不敢深思的問題。

“我……”她心中暗道,“我會不會是青君有意隕落,真靈附染,助她體會凡人情念,從無到有,重新合道的轉世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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