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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雲子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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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釣竿我們全包了。”

能被尊者帶出來給上清門高人閱看的低輩弟子,到底不是等閑,雲霧一起,幾人也不驚慌,居中那年輕人站出來主事,“各位賢弟,我等各憑機緣,不可爭搶,不要讓前輩看了我們的笑話。”

尊者帶了五六人來,陳均卻只收一人,幾人間一樣有紛爭,不過魚未釣起,這些都是鏡花水月,幾個貴家子弟都道,“不錯,聽黃仁兄的。”

被陳均圈在內的,除了這幫人之外,連阮慈一起還有七八名閑人,不是小販便是游客——說是游客,其實也有些過來撞機緣的意思,阮慈沒有則聲,依舊坐在角落那塊大石上,餘下閑子怎麽甘心就此放棄,早圍著小販要重金買釣竿。

那兩個小販資質低微、身份卑鄙,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年紀,拜入高門的心思早絕,此時都笑得合不攏嘴,將懷中釣竿都拿了出來,倒也有十幾副,其中一個叫道,“沒有兩千靈錢,我是不肯賣的。”

這卻為難住了這群公子,他們身上哪個會帶這麽多的靈錢?黃公子道,“我們沒帶錢,但也不虧你的,這根竹笛是中品法器,在城中足以換得上萬靈錢,你的釣竿我們都包了。”

這釣竿不過是附有一些粗劣靈紋,比凡人做的釣竿要堅韌一些罷了,連下品法器都算不上,若是平時,租用一次也就是幾個靈錢,黃公子開價不可謂不高,但那小販剛才說的是兩千靈錢一根,他有九根釣竿,竹笛的價格猶有不足,那小販便分出了六根釣竿,道,“公子你們一行六人,用這些已經足夠,餘下三根,我賣給別人去。”

黃公子嘆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他拿起竹笛放在唇邊,嘬唇一吹,卻沒有聲音,不遠處也在爭買釣竿的一個玄衣人猛地栽倒在地,太陽穴慢慢現出一個血洞,裏頭流出的卻不是紅血,反而是粉色泡沫,就像是血和腦漿攪打多次的樣子。

眾人都是一驚,紛紛散了開去,做出戒備姿態,那小販牙關相叩,不住發出‘得得得’的聲音,黃公子調息片刻,再提起竹笛,小販大叫道,“我全賣給公子!不,我全獻給公子!”

黃公子笑道,“這也不必,買賣要公道,我還照價付給你——只是略等一等,等我將魚兒獻給恩師之後,再給你法器。”

他年歲最大,修為也是最高,已是煉氣期巔峰,又有這竹笛法器在手,隱隱似乎已經壓制住了全場,眾人都不敢則聲,眼看著黃公子將釣竿分給同儕,他只留了六根釣竿,其餘全都毀去,六個人一人一角,在塘邊坐了,垂釣起來。

兩個小販沒了釣竿,縮在雲霧邊緣,滿臉瑟縮,餘下五人裏,阮慈還在大石頭上坐著,爭買釣竿,她也不曾來買,黃公子殺人奪竿,她也只是冷眼旁觀。那四個閑人也不把她當成同夥,四人聚在一處低聲商議,似是在掂量黃公子有多棘手——那根竹笛的確是柄利器,一般的散修恐怕連黃公子一個人都應付不了。

所以說,為什麽人人都想拜入高門?就算境界相同,盛宗修士和散修完全就是兩樣的修為,就算是剛剛開始貼近大道的煉氣期,若是散修,如這幾個小販,說他們是修士當然不假,可以感應道韻,也能修煉出法力,什麽火球術、水龍術,應當也都有修行,這些是阮慈做不到的,她不能感應道韻,就永遠無法修道,即使可以服用靈食,但靈氣在體內打了個轉就出去了,沒有道韻作為媒介,留不下來,至少在瑯嬛周天是這般模樣,就算老丈給了一枚棋子,那也只是讓外人以為她能夠感應道韻而已,就如同那宇宙棋盤,只是一種高明的幻術。

但要說真刀真槍的拼殺,阮慈這樣的‘凡間高手’,一手能打兩三個,本質來說,沒有築基,煉氣期修士也還是凡人的範疇,通常不能辟谷,會渴會餓,一樣會老,也不能禦氣而行,自然,被殺了也一樣會死——如果是築基期修士,光憑肉身就可擋掉竹笛一擊,聽王盼盼說,若是到了元嬰、洞天境界,便是割了頭顱也未必會死,有些天魔高手甚至可以滴血重生,到了那一步,如果沒有相應的手段,想要徹底滅殺他們是千難萬難。

可黃公子這樣的煉氣期修士,和小販這般的散修又不一樣了,他們能被道宮尊者帶來,出身自然不差,自小打磨筋骨,要在築基時修那‘無漏金身’,光是肉身武道,便可和阮慈這樣的凡間高手拼個旗鼓相當,更有家中賞下的法器傍身,有些殺敵,有些護身,便是一人獨鬥十餘個散修也不在話下,若是家裏還給了護道傀儡,若是靈石足夠,一人□□一家煉氣小宗門,也是舉手之勞。

這般看來,煉氣修士拼的是還是家底居多,便是天資再好,修成無漏金身,已是煉氣期的至高點,但也禁不起好法器一擊,無漏金身只說的是靈氣無漏而已,又不是說什麽法器打來都能無漏。

黃公子有竹笛在手,若幾個散人沒有威能相等的法器,上前也是找死。這道理眾人都清楚,是以黃公子微微含笑,閉目垂釣,儼然勝券在握。但盛宗修士收徒,這般的機緣也是幾世難得,那幾個散客商議良久,仍不肯退走,一個白衫少女牙一咬,也在池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副碧玉釣竿,道,“我不買,我自己釣,各憑機緣,幾位道兄,老祖就在頭頂看著,還是文雅些為好。”

這句話說得好,道宮眾子見她釣竿好,原本蠢蠢欲動,被她說得倒有些顧慮,魚還沒釣到,人先自相殘殺死了好幾個,恐怕惹師長不喜。便都看向黃公子,黃公子沈吟一會,冷笑一聲,道,“也罷,你有釣竿,那是你的機緣——只是這位姑娘,你在池邊不走,打的是什麽主意,難道是要等我們釣上了魚,前來相搶?”

在場十幾人,現在兩個小販已退到雲霧邊緣,四個散客在塘邊十餘丈的地方站著,若非有意藏奸,否則幾乎也是退出了第一次爭奪,魚若真被釣了上來,也是等塘邊眾人先交手一輪,他們才能趕上。七個人在塘邊釣魚,阮慈坐在旁邊看著,黃公子自然覺得她太紮眼,要逼她退下去才可安心。

阮慈冷眼旁觀,見塘邊七人都看了過來,大有不善之意,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她原本是想坐山觀虎鬥,最好是等黃公子眾人窩裏鬥,把底牌再逼出幾個,她再收拾起來也方便些。不過如今看來,人人都不傻,道宮一行人便是要內鬥,也會把外人都收拾了,就是釣起魚來,也未必會出人命。而且,她也看得有些不耐煩了。

她自己也許沒有感覺,但阮慈自從下了那盤棋,性子似乎要比從前恣意些,只不願太拘了自己,她挽起袖子,眾人的眼神都積聚過來,望著她雪白如花枝的手腕,卻是只有警惕而無情欲,阮慈道,“不是說各憑緣法麽?這魚在塘裏,我用手做釣竿,不行嗎?”

煉氣期的修士還不能掩藏法力,修為是同輩間一眼就能看清的,黃公子等人早看出了阮慈沒有法力在身,卻不敢因此輕視,反而更加高看一眼。以阮慈資質,不修功法,極可能是家中看重,要讓孩子拜個名師,從煉氣期就修行最上等的功法。而且阮慈雖無修為,周身卻帶了一層清氣,清氣微微泛金,應當已快修成無漏金身,沒有法力相佐,能修到這個地步,她煉體用的法門必定極上乘。

她開始不搶釣竿,這會兒又要用手,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黃公子能容得下那女修,卻容不下她,沈聲道,“石塘之水,乃是寧山靈氣所化,最是清澈不過,你的手伸進去,臟了水,魚便不出來了。”

阮慈嗤笑道,“是麽?那我若釣到了又怎麽辦呢?”

黃公子抽出腰間竹笛,死死盯著阮慈,沈聲道,“那便只能說聲得罪了,我勸姑娘還是識趣些好。”

他一再客氣,倒不是別的,只怕阮慈來歷不凡,不像剛才死的那個散修,年紀大了,修為也駁雜不純,隨手也就殺了,不過仙途為重,阮慈若再不肯走,他也只能下殺手了。

那條大魚的影子依舊在水下嬉游,似是對岸上緊繃的氣氛一無所知,也對漂浮的魚餌半點不感興趣。阮慈的手指停在水面上方,擡頭看著黃公子,笑了起來,“你吹呀,怕你不吹呢。”

她姿容過人,只是年紀尚小,又做男裝打扮,看著不太打眼,此時忽然失笑,眾人都浮現驚艷之色,就連黃公子也走神了一瞬,但他這般出身,所見美人不知凡幾,很快把持住心神,皺眉將竹笛放在唇邊,用力吹響。

他見阮慈氣定神閑,猜到她有護身法寶,能將竹笛發出的氣箭擋下,便留了個心眼,手按笛孔,暗自捏訣,吹出了兩道氣箭,一道勁風鋪面,往阮慈雙目而去,另一道陰勁便是笛尾向地面竄出,只等阮慈後仰躲開明箭,便可直撲後心,取走阮慈的性命。

說時遲那時快,氣箭轉眼已是臨頭,黃公子萬萬沒有想到,阮慈只是微微低頭,讓氣箭擊中額頭,那氣箭不但一下就穿透了黑衣修士的太陽穴,還將他的腦漿全攪打成了泡沫,可見威力,但擊在阮慈身上,只發出噗的一聲,便悄然消散,竟是絲毫沒有給阮慈造成損傷。

中品法器全力一擊,竟不能奈她分毫!

眾人都驚得呆了,黃公子反應還算快,反手要拍腰間寶囊,眼前卻是一花,阮慈不知什麽時候已閃身貼到他身後,在他背心推了一下,說了聲,“下去罷。”

她手中力道沛然,黃公子縱已煉就法力,也不能相抗,被她拍入塘中,待要游上來,卻是面色一變,掙紮著呼出氣泡,卻是無從借力,舞動著往下落去。

塘水極是清澈,可以一眼望見浮山下的青空,黃公子越沈越下,氣泡連連,他身影越變越小,卻依舊是清晰可見,過了一會,他面上驚恐之色越甚,手舞足蹈,下落速度越來越快,卻不再呼出氣泡,眾人反而遠遠聽到空中傳來了慘呼之聲。那白衫女子細聲道,“原來石塘真是沒有底的……”

煉氣期不能禦氣飛行,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若是道宮尊者沒有及時救援,黃公子一定是要摔死的,阮慈指著池水道,“你們看,說我的手要汙了池水,他整個人掉進去那麽久,臟都臟死了,魚不是還在那裏嗎?”

她將手中竹笛丟給小販,說道,“那,他欠你的,不用謝。”

黃公子的竹笛何等厲害,阮慈居然生受了一記,她嘴裏說得天真,待人也很和氣,眾人卻都被嚇破了膽,自忖身上法器也沒有能勝過竹笛的,若是一擊不中,以阮慈的身法,被她扔進塘裏,便是如同黃公子一般的下場。

四個世家子弟中,有兩個已站起身子,走到小販身邊,幾個散修更不必提,他們連法器都沒有,怎能和阮慈抗衡。只有那白衣少女依然強撐著說道,“說好了各、各憑緣法……”

阮慈看去一眼,她也噤若寒蟬——誰和她說好的各憑緣法?

一眼望去,眾人鴉雀無聲,阮慈委屈了一輩子,從來都是被人安排,今日終於可以安排別人,心下卻也不覺得有多得意,固然在煉氣期修士中,她大概是沒有對手的,可這瑯嬛周天又不是只有煉氣期修士。

“你們要釣便釣好了,”她說,“連個餌食都沒有,坐上一百年也釣不上來,仙師倒是能等你們一百年,等上一千年也是無妨,可你們能活一千年麽?”

這的確是實話,眾人也垂釣了一會,但魚影動也不動,阮慈在塘邊趴下,挽起袖子伸手入水,幾人都伸長了脖子張望,她將白生生的小臂在水裏撥著,叫道,“魚兒魚兒,到我這裏吃食來。”

她語調天真,頗為可愛,若不是剛才殺了黃公子,定有人要笑出聲來。此時卻也不免覺得她太想當然了,寧山塘的魚兒百多年都沒人釣到,也不乏有人落餌吸引、張網捕撈,那魚餌入水便落,漁網穿過魚影,觸如無物,怎麽她伸手一搖,魚就來了?

正各自使著眼色,那白衣少女忽地驚呼起來,“魚動了,魚動了!”

果然見那魚影,原本在水中偶然一動,此時卻仿似被阮慈吸引,甩尾轉身,略事猶豫,便緩緩向阮慈手掌游來。

原本在雲霧邊候著的兩個小販也是顧不得了,叫道,“這怎麽可能,這魚只是虛影,不論釣客怎麽做都不會有反應的——”

他們和幾個散修一起湧到池邊,只不敢離阮慈太近,那幾個世家子弟也丟下釣竿,目瞪口呆地望著那條魚越游越近,原本只能見到一條含糊魚影,如今卻漸漸可見魚身,乃是一條雙眼赤紅,鱗片發亮的錦鯉。

那錦鯉游得近了,更是發興,搖頭晃腦,突然一甩尾巴,閃電般向阮慈元蔥一般的手指撲來,阮慈嬉笑一聲,反手將魚頭鉗住,抓出水面,叫道,“抓住你啦。”

池邊雲霧紛紛散去,高臺上,道宮尊者面色鐵青,陳均卻是依舊是漫不經意,眾人的眼神都聚集到阮慈身上,阮慈捧著躍動不休的魚兒,向水榭走去,身後風聲急響,一道女聲叫道,“對不住了,可我真的好想要啊!”

這聲音急切哀婉,似是能調動人心底最深處的情緒,叫人反應由不得就要慢了一拍,兩個小販聽了,登時酥倒在地,幾個世家子臉上也露出遲疑。阮慈腳步似是稍微一頓,一只手從阮慈身側伸出,向錦鯉而去——

“啊!”

尖叫聲傳來,轉眼又是一聲水響,那白衫少女被阮慈踹得倒飛出去,落入水中,山徑口眾人頓時一陣大嘩,叫道,“剛才那人也是她踹下去的罷!”

“好俊的身手——她還沒有修行功法呢!”

那幾個世家子面露懼色,不敢再來搶奪,議論聲中,阮慈面不改色,將錦鯉捧上水榭,說道,“那,已呈到你面前了,仙師說話算數嗎?”

陳均微微一笑,說了聲,“自然是算數的,從今日起,你便是上清門的人了。”

他拂塵一擺,自有侍女將阮慈帶走,陳均又將拂塵一揮,只聽得驚呼慘嚎不絕之中,那白衣少女和黃公子又從空中飛了回來,白衣少女還好一些,黃公子卻是涕淚齊流,連襠下都濕了老大一塊。

道宮尊者悶哼一聲,怒道,“無用的孽障!”揮出袖子,將黃公子收了起來。

陳均搖頭嘆道,“南株洲的世家子,似有些不中用。”

這幾個世家子,比不上阮慈不說,連白衣少女的勇氣都沒有,尊者也不由嘆了口氣,兩人對視片刻,尊者將阮慈背影望了一眼,驀地問道,“這小女孩是怎麽引得靈魚由虛化實?我竟沒看出來?”

他顯然已動了疑心,“寧山塘這頭靈魚,乃是洞天精魂,正是因為清氣不純,在最後關頭沒能虛實相生,才被擲在此處。她一個凡人,怎麽竟有如此寶物,將靈魚催生?”

忽地又覺不對,“但靈魚既生,寧山塘也該重生靈氣、點化洞天——”

陳均拂塵輕擺,尊者隨之望去時,卻見塘水粼粼,那大魚影子在其中蠕蠕而動、悠游自在,又哪有被捕捉的樣子,他不禁語塞,半晌嘆道,“我走了眼,小姑娘身上好高明的幻術法寶。”

陳均舉盞用了一口茶,眉眼彎彎,也道,“可惜了,尊者這好大的人情。”

尊者白花了這許多功夫,卻為一個不知來歷的凡人做了嫁衣,心知阮慈必有根底,只怕陳均也看了出來,奈何自家子弟著實不堪入目,也是自己識人不清,滿心的怒火不好發洩,只好舉手告辭。

山上很快又清靜下來,陳均依然坐在釣魚臺上品茶,良久,他長嘆了一聲。

“可惜了,這麻煩終究還是找到我頭上來。”

他神色漸漸轉冷,將杯中殘茶潑向山塘,茶葉入水,發出一聲輕響,池中魚影應聲而滅,那茶葉在水中舒展招搖,過了一會,扭身一變,又是一條大魚的影子,在山塘中搖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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