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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命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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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不下也是不行,阮慈心想這大概便是所謂收徒的機緣了,她把心一橫,在老丈對面坐了下來,“老人家,我不會下棋。”

南株洲流行的棋戲便有十幾種,那老丈平日裏擺的是壇城一帶喜玩的鬥獸棋,這鬥獸棋在凡人國度也可算做異寶了,行棋時,棋子化為異獸,在棋盤上咬扯廝殺,很是有趣,勝負算不定,要看擲出的骰子點數大小,還有棋子本身的品格。因棋具多少也要些靈錢,那些商行夥計、散修小販,自己買不起,下了值便在棋攤上耍,阮慈平日裏往來經過,棋攤總是熱熱鬧鬧,不過她對棋戲沒什麽興趣,總是匆匆而過,閑下來不是觀想劍意圖,便是琢磨劍法,三年來竟沒有在棋攤上光顧過一次。

那老丈笑道,“我曉得,你勤勉得很,一心只是修煉——棋很簡單的,你想下什麽,我教你。”

他從懷裏取出一套又一套棋具,變戲法一般的,什麽珠棋、象棋、圍棋,由阮慈來挑,阮慈道,“我不愛鬥獸棋那樣的,廝殺太過了,看著不舒服。”

老丈便把鬥獸棋和類似的棋具都拿走,阮慈道,“這個黑白子的棋是什麽?瞧著最簡潔。”

“這是圍棋,小貨郎從小未曾見過嗎?”

阮慈搖了搖頭,“我長在宋國,那裏的人哪有閑空做這些,我們得了空就是誦經持戒,很無聊的。”

“是嗎。”老丈笑著說,“那小貨郎也要多見識些天下的游樂之物,只知修煉,不知玩樂,人生有什麽趣呢?”

“人生必定是要有趣的嗎?”

老丈擺開了圍棋盤,“若無趣,人為什麽活著呢?”

在阮慈而言,活著似乎從不有趣,但也並不痛苦,她在宋國便是順著宋國的規矩,在阮家的安排下活著,走出宋國,先有謝燕還,後又王盼盼,都在安排她,她只能順其自然,如今又冒出一個在壇城擺攤三年的老丈,三年前她還在陳國呢,人家已經在壇城等她了。

不知為何,和這老丈坐在一處,雖是初識,卻也覺得親切,阮慈不禁放下心防,說出心底話,“我為什麽活著我不知道,我卻知道你們為什麽想要我活著。”

她的話多少有些刺耳,老丈聽了卻不生氣,反而被逗笑了,“小貨郎似是不太喜歡我們這些人。”

“有哪個喜歡自己被人安排呢?”阮慈拿起黑子,說道,“別個安排我的命運,也還罷了,老丈倒好,剛一見面,連喜歡什麽,有趣無趣,都要安排。”

她平日裏脾氣甚好,不論在阮家,還是後來和王盼盼在一處,都很少有和人吵嘴的時候,在這棋攤旁邊,卻似是露出了深藏心底的另一面,說的話讓人很不好接。老丈輕輕打了一下自己的臉,“多嘴多嘴,是小老兒多嘴了。”

他這般好說話,阮慈倒又過意不去了,道,“你也只是說說,我也只是說說,又何必當真呢?”

“小貨郎說得卻是實情,你我二人萍水相逢,小貨郎肯和我下一盤棋,已是給足了小老兒面子,小老兒是有些倚老賣老了。”

老丈將棋盤規矩告訴阮慈,阮慈拿著棋子默思了一回,說道,“下著瞧瞧罷,這規矩瞧著簡單,但縱橫十九道,變化想來是最多的,只能邊下邊學,一盤不夠。”

“那幾盤才夠?”

阮慈嗔道,“下了才知道,你這老丈,閑話怎地這麽多。”

老丈脾氣好,笑笑也不在意,邊下邊教,阮慈從未下過圍棋,什麽打劫、提子,全都不懂,第一盤老丈讓她九個子,依舊大勝,阮慈道,“再下一盤。”

第二盤她逐漸品出滋味了,這一盤老丈只勝了她三十多子,阮慈道,“你贏我的劫法,是有現成棋譜的罷,這棋打劫一定是有許多成規在的。”

老丈道,“有譜的,你看麽?”

阮慈拿過十幾本棋譜,翻著都看了,不過幾盞茶的功夫,想想說道,“再下一盤。”

第三盤老丈便只是險勝了半子,阮慈道,“好啦,不必再下了,第一次也只能下到這裏了,這半子之差,得要好幾日苦工才能跨過去。”

那老丈笑道,“我還讓了你九子呢——”

“那就更不能急於一時了。”阮慈笑著收拾棋盤,“雙成還等著我回去報信呢,老丈,這棋,來日多的是機會下,不是嗎?”

老翁定睛看了她一會,拊掌道,“小貨郎,可有人說過,你很聰明?”

阮慈失笑道,“沒有,倒有許多人嫌我資質不夠呢。”

她耐心地將黑白棋子分開,一片一片收拾好了,各自放到壇中,奇怪的是,棋盤拾掇了一片還有一片,似乎總也收拾不完,阮慈索性把棋子全推了,往後一靠,“不收了,您老自己忙吧。”

“還有點小脾氣。”老丈被逗樂了,他也隨和,阮慈讓他自己收,他便真的一顆顆丟起了棋子,阮慈蹺著二郎腿,看了一會,見他收得慢,又軟了心腸,上前和他一起收。

“小貨郎可知道嗎,曾是上清門大師姐,萬年來中央洲陸最聰明的弟子,如今人人聞之色變的大魔頭謝燕還,她也跟我學過下棋。”

白棋如玉,黑棋如墨,一枚枚被丟入草編棋盒之中,老丈閑閑談起,猶如說起年少時的逸聞,“她也學了圍棋,你猜,她是為什麽而選?”

阮慈原以為謝燕還會選鬥獸棋,畢竟那好像更適合她的性子,不過回心一想,鬥獸棋在南株洲流行,未必在中央洲陸也有。“我想,謝姐姐大概是圍棋的棋盤格子最多,變化也最多罷。”

“不錯,正是因此。”老丈笑道,“小貨郎很是聰明,當時她對我說,她要學就要學最難的棋。就如同她要學最難的劍法,修最高的功法,追求那最完滿的境界,謝燕還什麽都要當第一,也的確什麽都是第一——你再猜,她下到你這個地步,又用了幾盤呢?”

阮慈想了一想,“兩盤?”

老丈搖搖頭,“她用了六盤。”

足足比阮慈慢了一半,看來,謝燕還也並非處處都是第一。

阮慈卻覺得這只是細枝末節,不過隨意一笑,將棋子丟進棋盒,“不過都是玩的,算那麽清楚幹嘛。”

“你們的性子是真的大不一樣,當時,謝燕還纏著我下了半年棋,直到可以和我分先,這才心滿意足,收手他顧,小貨郎卻淺嘗輒止,不以為意。”老丈撚須笑道,“以棋見人,有趣,有趣。”

他拿起一枚黑子,丟進棋盒,棋盤中只餘一枚白子,阮慈伸手撚起,低頭卻尋不見棋盒,擡頭再看去,棋盤也不見蹤影,眼前白霧升騰,她似是落入崇山峻嶺之中,腳下是縱橫黑線如溝,頭頂是經緯棋格如星,老者聲氣,在雲間回蕩,“還有,小貨郎,你說這圍棋只是玩物,也對,也不對,萬物皆是玩物,小物也有大道。就比如此刻——你身處兩軍交戰之中,手執這最關鍵的一枚棋,往前,則玉石俱焚,劫成無量。”

隨著他的話聲,眼前雲霧漸次消散,只見棋盤上星辰點點,儼然是一座座大天,黑白之氣糾纏不下,棋盤上烽煙四起,那黑棋龍纏中盤,白棋鶴舞腹地,雙方都有劫材無數,只需白子一落,便是綿延星宇的無量大劫。

“往後,則棋差一著,憾負半子。”

煙雲再展,那一座座大天中的烽煙似都映入眼簾,千萬人的悲歡離合,全在一眼之中,這一子往後,止了幹戈,雖然憾負半子,但卻可讓這半壁江山安寧下來,休養生息,再圖下一局。

阮慈執子獨立,茫然四顧,立於虛空之中,她俯視棋盤,沈吟良久,頭頂老翁問道,“小貨郎,你往何處下呢?”

你往何處下呢?

小貨郎撚子俯首,仿佛巨人垂望,手中白子仿似是威力無窮的宇宙靈寶,她乃是縱橫捭闔的金仙道祖,這一子就如同東華一劍,一子探出,可點破宇宙,將這龍吟虎嘯的大千格局徹底改變。

那千萬大天生靈,無數入道修士,全都仰視著她,等待她的決定,宇宙命運,唯阮慈一人可決!

良久,她計量已定,白子脫手而出,飛向棋盤,卻未落在經緯線上,直擊棋盤一角,其中巨力,頓時將棋盤敲裂,棋子齊齊顫動,大天接連破滅,轟然一聲,宇宙破碎,雲霧倒飛,阮慈又站到青石小巷之中,眼前棋攤已然不見,老翁也不知去往何處,只有那枚白子還捏在指間。

她皺眉四顧,上下左右前後都看了個遍,不見老丈,也不見追兵,“說了來日方長的嘛……也說了啊,只是玩的,這麽認真幹嘛。”

阮慈拋了拋棋子,聳聳肩往商行走去,嘀嘀咕咕地埋怨。“說都說不聽的嗎……”

耳邊似是又傳來了老丈的笑聲,這一次多了一絲尷尬,“小貨郎,你的脾氣是要比謝燕還更大——棋子可莫丟了,來日還給老夫,三日後,到寧山塘來。”

他似是也怕不說上這麽一句,阮慈就要丟掉棋子,但阮慈又還不至於如此任性,老丈給她留了一枚棋子,想來必定是有用的,便不說,她也不會丟棄。聞言更是好好用神意看了一番,只見棋子粲然,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便將其收入囊中,加快腳步跑回正氣商行,眾人卻已聽說了太白劍宗的弟子和人打鬥了起來,老掌櫃道,“以城中消息傳遞的速度,魯仙師應該已經知道了此事,不過你我還是要去看看。”

他攜著阮慈,駕起如蝶翅般的法器往城門飛去,城墻上已聚起不少修士遠遠眺望,魯仙師和桓長元便在其中,阮慈擔心董雙成,過去行了禮,不顧禮儀,低聲道,“魯長老,我看雙成仙子的意思,似乎自忖實力不如對方……”

“確實不如,雙成剛築基不久,楚家那位已是築基中期了。”魯仙師平日裏笑口常開,半點沒有劍修的傲氣,此時神情卻是淡淡,“不過雙成既然和他動起手來,那麽生死便在她自己的劍上。”

阮慈急道,“但她——她若跌下去的話,會、會——”

魯仙師道,“她若真跌死了,太白劍宗自然有人會來討回場子。”

桓長元雙手抱胸,雙目灼灼地望著城外,沈聲道,“師叔,雙成若敗了,我來戰他。”

魯仙師不置可否,阮慈卻是滿臉說不出的表情,只覺得太白劍宗的人行事果然並非常人所能理解,她見董雙成和那少年相鬥正酣,一枚劍丸在空中來無影去無蹤,和那少年使的一柄烏劍鬥得旗鼓相當,她雖然劍招精妙,但無奈法力確實不如對面,其實已處於下風,若非那少年似乎不想立刻殺了她,只怕早落敗了——她不肯認輸,那少年也不好收手,劍勢此消彼長,那必殺的一招,已隨兩人鬥劍之勢,漸漸地醞釀了出來。

阮慈看著發急,把心一橫,大聲叫道,“餵,你這傻子,沒長眼睛麽?什麽不守婦道,我和雙成姐姐好,是因為我也是女的!”

說著,推推老掌櫃,將襆頭一扯,長發飄揚,沖出城頭,去救董雙成。

那少年在店中說的話,並未避人,阮慈沖出店外,也還聽到了幾句,知道他要替哥哥教訓不守婦道的董雙成,城頭諸人哪還有沒聽說的?此時見阮慈亮出女兒身份,俱都不禁失笑,那少年也吃了一驚,正好老掌櫃的沖了過來,打亂兩人劍勢,他借機回過寶劍,往後飛開,望著阮慈愕然道,“你——你——”

阮慈也知道他大概是董雙成的姻親,只是不知為什麽雙成不認得他而已,她冷笑道,“公子什麽都好,只是眼神差了些。”

說著,伸手將雙成攙上蝶翼,雙成已是氣喘籲籲、香汗淋漓,在壇城外相鬥,必須虛空而立,還要駕馭劍丸,她法力已快枯竭,不顧說話,立刻盤膝而坐,手持靈玉,開始吸收其中的靈氣。

鬥劍已畢,魯仙師和桓長元也自城頭飛出,魯仙師拱手道,“楚公子,久違了。”

楚公子還劍入鞘,擡手隨意還了一禮,又瞪了董雙成一眼,譏道,“二十幾年,才只是這般修為,還下山呢?只怕死也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說著拔身而起,帶著那幾個從人,化為流光飛回城中,竟是連幾句場面話都懶得留。魯仙師嘿然道,“這便是盛宗弟子。”

熱鬧至此,已算完場,眾人各自散開,也沒什麽閑言碎語,太白劍宗是南株洲茂宗中最強勢的幾支之一,那楚公子聽魯仙師口氣,乃是盛宗門下,壇城中有幾人能隨意議論這些人的是非?魯仙師等人倒是在城頭多等了一會,待董雙成調息停當,這才聯袂回商行吃茶。

被此事一打岔,魯仙師原本談的生意也沒法繼續,只能等明日再說。雙成向師叔請罪,“弟子無能,讓師門蒙羞。”

“話不用說得這麽大,楚家那小子是雲空門入室弟子,盛宗的天才弟子,輸給他也不算丟人。”魯仙師哂道,“再說,他入門不也四十多年了?也不過是個築基中期,若不是雙成你修行那門功法,進境也未必就慢過他去。不過……”

他神色有些古怪,“我聽他們說了,他先進門,坐在顯眼處,你後進來,卻對他視若無睹,仿佛不識,以楚老四的傲氣,來找你的麻煩倒也不算沒有緣由。此事,算是你失禮在先,最好還是先去信一封,向楚三解釋一番。”

雙成顯然不願寫信,低頭沒有做聲,魯仙師嘆道,“隨你罷。”

又向阮慈舉手道,“小友,此次多虧你周全。我定當寫信為你美言幾句,待三年後我等回返山門時,看看能否繞開入門大考,直接將你納入內門。”

阮慈先聽得莫名其妙,之後大吃一驚,什麽入門大考、納入內門,這都不是對門客說的話,分明是對將來的弟子所說。但她不能感應道韻,所以不論魯仙師、老掌櫃還是桓長元、董雙成、李夥計,全都毫不考慮地將她劃為凡人之列,這番話簡直令人摸不著頭腦。

但更嚇人的是,在場眾人對此都沒有任何疑義,董雙成更是握著阮慈的手,親親熱熱地說道,“你放心,劍尊最寵長元師兄,又有魯師叔美言,沒準一開心,直接收你作入室弟子,反而比長元師兄都更高過一頭去呢。”

魯仙師道,“胡說什麽,沒有結丹,怎能做入室弟子……”

雙成不聽他說話,拉著阮慈走到一旁,悄聲道,“其實我不是故意怠慢了那個楚四,只是我們只見過幾次,那時都很小,我……我根本不記得他的臉。”

她有些赧色,“我經常走神的,是我糊塗了,反倒連累了你——你沒事罷?那些人來追你,沒給你添麻煩吧?”

阮慈口中只敷衍著,她不住望向魯仙師、桓長元和老掌櫃,又運足目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只見五色靈華如水,無色道韻似雪,飄散落入她手心之中,俱是消融不見,這正是一般修士感應道韻、汲取靈華的樣子,

她伸出手捏了捏袖囊裏的棋子,心下駭然之意,久久不散:且不說能營造出這般幻象的手段是有多逆天,只說眾人的記憶,要知道修士都能守定心神,能在悄然中篡改眾人記憶,這……這又該是何等的修為才能做得到呢?

三日後寧山塘,那老丈又會擺下什麽棋攤等著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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